打燒餅的老趙哥
作者:
柴大官人 更新:2018-07-22 10:23 字數:4633
1993年春上,我家的門前新增了一個燒餅攤子,賣燒餅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人很瘦,看起來卻有精神。那時候我家里開飯館,路對面是界師附屬小學,在解放四大街是個挺熱鬧的場所,他的生意也不壞。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很喜歡吃他的燒餅,常常要我去買,一來一去,兩天就跟他很熟快了。說來慚愧,十多年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趙,周圍的鄰居買燒餅時也是直呼其姓,趙就樂呵呵地回應著,一手接過錢,一手遞過去熱乎乎的燒餅。鄰家的年輕人還有我家飯館里的廚師跟他開玩笑,喊他“饃罩頭”或是“撈笊籬”,他也全不在意,瞇起了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笑得額上皺紋條條呈現。
趙跟我家非常熟悉,沒人買燒餅的時候就到飯館里敘話,見了我父母一口一個大爺大娘,十分親熱。雖然是見人自來熟的性子,我揣摸著因為是在我家門口做生意,趙其實是希望我的父母能夠照顧他一些。我每次去買燒餅,他都會特意為我父親制作兩個灑滿芝麻的大號燒餅。第一次拿到了這樣的燒餅,父親很不安,要我給趙一塊錢,父親說人家小本小生意,不能賺人家的便宜。我把錢拿給趙,可是他死活不收。趙說老弟你把這錢拿回去,俺大爺吃兩個燒餅算啥,他老人家照顧我照顧得夠多了。爭來爭去,他只收了我五毛錢。1993年那時節,一個燒餅賣兩毛,可是趙給我父親特意打的那兩個燒餅用料頂得上四個,五毛錢也許本都不夠。于是父親每次想吃燒餅的時候總是叫我到北面小豬子行門口去買老朱的燒餅,又怕趙說不買他的燒餅了,就安排我每次去買老朱的燒餅回來要把燒餅揣在懷里,別讓趙看見了——這感覺跟做賊似地好玩。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那個老朱忽然不打燒餅了,轉行炸起了米花子,父親只好還要我買趙的燒餅。得,我每次給趙錢總是像打仗一樣!
燒餅是界首常見的食物,就是現在賣燒餅的也到處都是,價廉物美嘛,自然長盛不衰。話又說回來,做這一行生意沒有賃門面房子干的,全部是在街邊,趙自然也不例外。趙在背街賃了兩間便宜房子住,每天早上推著燒餅攤子出來,晚上再推回去,吃飯也就是兩個燒餅再喝點開水如此簡單。一個燒餅攤子其實就是一個簡易的流動燒餅作坊,全部家伙都在攤子上,說起來的確讓人驚嘆勞動者的智慧。燒餅攤子的框架是使用角鐵焊成的,長方形,后面留有兩個木把手。前面是制作燒餅的爐子,用一個直徑不到一米的鐵皮圓桶改制,爐內搪上厚厚的黃膠泥,爐口一拃圓,四周覆有干凈的白洋鐵皮,做好的燒餅就放在白洋鐵皮上邊。后面角鐵面上則是整張干凈的白洋鐵皮作為案板,和面及揉制燒餅坯子全部在案板上面完成。案板的下面放著面盆、面袋、煤桶以及其他適用的東西。這個長方形的攤子是靠一個架子車上面常用的大架轱轆承載的,每次趙壓著木把手把燒餅攤子推到做生意的地方,我若在旁邊站著,他總是會喊我幫他把一個幾塊木板耵在一起的墊腳凳子從案板下面拿出來,放在燒餅爐子下面,這樣的話,從案板到爐子是一條線持平的。停穩了攤子,趙從案板下面把盛煤的小桶拿出來,用一把小煤鏟挖了些實現用水和好的濕煤,添在燒餅爐子里面,又用一個小掃把將爐子內膛掃了一圈,爐子這一塊的準備工作算是完成了。把煤桶掂到不礙事的地方,就可以做燒餅坯子了。收拾好案板,把備用的瓶裝材料拿上來,面是事先和好的,在案板下的面盆里醒著,上面蓋著一塊干凈的濕白布。趙伸手從面盆中揪下一大塊面,在案板上灑點干面粉,把柔軟的濕面揉成軟硬適當的長條面團,一天的工作就可以正式開始了。做了幾十年的燒餅,從那個長條面團的一頭飛快地揪下一個個面劑子,不用稱量,絕對輕重大小都一樣。燒餅分甜咸兩種,做法略有不同。咸燒餅是先用手把一個面劑子搓成一拃左右的長條,用并排四指按扁了,隨即伸手從事先備好的廣口罐頭瓶內挖出些許泡在食用油內的蔥花配料抹在扁平的面條上,然后利索地豎著對折一下。做完了這道工序,這個長長的面條便被趙卷了起來,豎著用掌根壓平,這個燒餅坯子便是完工了。做甜燒餅與做包子類似,沒有咸燒餅的工序復雜,面劑子直接用手掌壓成扁平的面條,趙用手從糖罐里面挖些糖放在扁平的面條上,從四周邊攏邊壓,使之成為一個略近圓形的面餅即可。當圓型與手掌型的燒餅坯子達到一定的數量的時候(一般是十個左右),憑著經驗趙把爐火撥大一點,然后左手端起盛糖稀的廣口罐頭瓶子,右手拿起放在瓶子里的一個軟毛刷子,蘸了糖稀在每個燒餅坯子上面都輕輕刷刷。放下糖稀瓶子,再從盛芝麻的罐子里伸手捏了些芝麻,均勻地灑在每個燒餅上。現在這些燒餅坯子算是完工了,可以放進燒餅爐子里面烘烤了。
打燒餅這一行滿艱難的,夏天太熱,爐火烤人;冬天又太冷,面團著手冰涼,冬天趙把燒餅放進爐膛里面的時候,總是要停頓一下。做好的燒餅坯子是用手托起直接貼在光滑的爐膛上的,每托起一個燒餅坯子,趙總要用對這個燒餅坯子簡單地修整一下,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使它更適合貼在爐膛,這已經成為他一個認真的習慣了。當準備好的燒餅坯子全部貼進爐膛里面,按經驗判斷,第一個貼進去的燒餅也應當烤熟了。他拿起放在身邊的鐵制火搛,跟平時用來夾去蜂窩煤球的火搛不同,從烤爐中取出燒餅的火搛頂端是鍋鏟般扁平的,便于從爐膛上鏟下烤熟的燒餅再把它夾出來。趙微微側頭,從烤爐口看準要夾的燒餅,火搛從烤爐口探進去,貼著燒餅邊緣輕輕向里移動,手臂向上一提,便將一個散發著熟透面香的燒餅夾了出來,松開火搛的握柄,那個做好的燒餅便輕輕跌落在爐口邊的白鐵皮上。趙順手把火搛橫放在爐口旁,左手拿起那個燒餅,右手用一塊事先備好的白布在燒餅背面輕輕拍擊。這也是一道修整工序,要知道燒餅是貼在烤爐壁上烤熟的,燒餅的背面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黑色的爐灰粘在上面。他就這么周而復始地做著同樣枯燥的動作,直到爐口邊緣積累了一定數量的成品燒餅。他才歇息一下,從兜里拿出一個有些癟的煙盒,捏著煙尾巴把延伸到爐膛里面,提出來煙頭閃著紅點,可以美美地吸一口了。趙是舍不得吸好煙的,一塊錢一盒的《鐘鼎》對趙而言已是不錯的待遇了。我父親遇到他的時候總是會從自己五塊錢一盒的《阿詩瑪》中拿一支給趙,趙也不推讓,笑瞇瞇地接過來,用爐火點燃了,算是過過好煙的癮。
父親說趙的日子生生是被他的孩子拖累了,說起來神色有些黯然。我認識趙的時候他有三個女孩,最大的也上五年級了。不過,趙還是想要一個男孩。
“老弟你不知道,”說起來,他的臉上透著不安,“在農村沒有男孩會被人家瞧不起的。”
“計劃生育這么緊,”我問他,“老哥你能承受住嗎?”
“多少也得承啊,”他悶悶說,“沒有摔老盆的,下輩子怎么過?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咋能指望她們養老嘞。”
我們皖西北的習俗,長輩的過世,所有的直系親屬都會在一個黃泥燒制的瓦盆上用錐子之類的銳器,輕輕鉆出一個個小洞,為的是能讓老人在地下喝上清水。起棺之前,這個瓦盆就放在孝子面前,陰陽先生計算著時辰一到,喝一聲起棺,孝子便用力將這個瓦盆摔碎在棺前。久居小城,我身邊是兩個閨女,對男女平等視同尋常,但是我能理解老趙哥的心情,縱然他被村里罰了個墻光屋凈,他還是想要一個大胖小子,雖然讀書不多,有男孩才能傳宗接代的思想觀念卻是深深鐫刻在他的心上。每到中午和傍晚的時候,趙的妻子常常為他送飯,一大茶缸的菜葉面條就是改善生活了。趙吃飯的時候他的妻子便在攤子前熟練地做著燒餅坯子,看得出是個能干的女人,只是生活質量太差,加上生孩子后過度勞累,營養又跟不上,頭發零亂,面黃肌瘦,三十多歲的她格外顯老。待趙吃完飯,她用一塊白布裹上幾個燒餅連同茶缸子一塊帶走,不用給家里的孩子買饃了。三年后趙終于添了一個男孩,他高興得逢人就說,那份流露在臉上的喜悅之情,讓我一輩子也是忘不了。
我也是跟人自來熟的性子,有事沒事,也到趙的攤子上跟他閑聊。不接觸趙的人,單看外表,會以為他是一個木訥老實的鄉下人。跟他混得熟了,才發現他也是一個比較“色”的人,總喜歡跟常來買燒餅的大姑娘小媳婦說些無傷大雅的笑話,也有把人家女同志說急了自家屁股上被追著踹了一腳。
“老趙哥,”我說,“你不怕嫂子聽見了,晚上叫你跪在床頭啊?”
“不怕不怕,”他笑瞇瞇地說,“我膝蓋上都是膙子。”
我一時接不上口。趙望望四周無人,很熱切地問我手里有沒有黃色錄像?我忍不住笑了,他連錄像機都沒有,問這個有什么用呢?看他的神情又是極認真。
“我沒有錄像機,”我說,“這你也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臉上露出了**的笑容,“但是你的朋友手里一定有,對不?想方法從你朋友那里搞兩張封皮兒,讓老哥過過干癮。”
這個我可沒法答應他,跟朋友張嘴直接要吧拉不下臉面,偷又不值得去偷,不過,兩年之后倒是滿足了他的這個小小愿望。1995年初,我的朋友松山開了一家武術玩具店,常到義烏進貨,那是全國最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什么希奇玩意都有。有一次他送我一張煙盒大小的美女卡片,是半身像,穿著黑色上衣的女子表情妖媚異常。乍看沒啥特色,松山把圖片靠近臺燈燈泡片刻,拿下來,那女子的上身**裸的,原來那黑色衣服是一種特殊的染料。這張卡片在我手里放了兩天,我決定把它送給趙。拿給趙的那天是星期天上午,小孩子不上學,街上人少。我把卡片遞給他,問趙要不要。趙不要,趙說老弟你得給我找光屁股的,不要這樣的。我笑了笑,伸手摸了一下燒餅爐口處的鐵皮,立時又縮了回來,燙手。看周圍無人,我把卡片扔在那鐵皮上,不到三秒鐘辰光,美女衣衫盡褪。我掂起來,在趙的面前晃了晃,扭頭就走。我沒走兩步,趙就攔住我,握住我拿卡片的手:“老弟臺,這個給我吧。”
“你不是不要嗎?”我笑問。
“剛才不知道這么好玩,”趙一臉的懇切,“咱哥倆這么好,你本來就是給我的,對不?”
我不再逗他,松了手,趙立刻把它放進了里面的襯衣口袋。不過這個卡片在他手里并沒有藏多久,收麥的時候他回鄉下打場,因為熱脫了外套,他弟弟看見他的口袋里有一張美女卡片,好奇地問他從哪里找的?趙說是拾的,他弟弟也沒在意。趙的外套是放在場邊的石磙上的,秋天的中午太陽狠毒,曬得石磙燙人,結果秘密被到石磙旁邊喝水的弟弟發現了,就地吃饃,進了不出,不給他哥了,趙也無可奈何。趙說這張卡片被他在廣州打工的弟弟帶到那邊去了,不知怎的,后來找不到了,問我能不能幫他再要一張。我答應了他,可是松山生意不好,很少去義烏進貨,只有讓老趙哥失望了。
那時候,我家的味鮮樓在界首也頂有名氣,公家的酒場不少。飯館生意紅火的時候趙的生意也不錯,食客酒飽飯足不想吃面條的時候通常會從他那里拿燒餅,一般最少十個。公家酒場多,帳卻難要,新領導不認舊賬,老領導簽字沒用,到1999年左右,我家的飯館因為外欠賬太多干不下去了,只有關門大吉。我家的飯館不干了,趙的燒餅攤子也開始常常換地點,白天還在我家門口老地方,下午五點多,他就把車子推到健康路與人民路的交叉口,那里晚上干小吃的多,有生意。因為在解放四大街熟快人最多,他每次到我家南邊的糧油店買面,總要到我家找我父親敘敘閑話。等到沙河電影院推倒改建,原有的夜市小吃群集體搬遷到健康路與人民路的交叉口,那里人氣超旺,趙的燒餅攤子也就固定在那里了。我每次路過那里,他只要看見我,總會喊著老弟把燒餅朝我手里塞,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如果要到那邊辦事,只有繞點遠路。不過,2003年后,我再也沒有見到他,他的燒餅攤子不見了,留出的空位立刻被一個新的燒餅攤子所占領。向身邊的鄰居打聽,得到的回答也是不同。有的說趙的閨女初中畢業后在外面打工掙了錢,把趙接到外地享福去了;也有人說,趙的閨女在上海打工,有了立腳地,趙也就跑到上海去賣燒餅了,多掙少花,供他的寶貝兒子上學。不管那一種說法是正確的,我都希望我的老趙哥日子過得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