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輩
作者:
陳琢瑾 更新:2016-12-23 12:46 字數:1201
我出生在一個“不倫不類”的家族,之所以此處用到“不倫不類”這個詞,只因了我實在無以用一個時代人言的主流去定義它。
父輩的家族,早年是浙江上虞的一戶書香門第,亦是大地主。直到上個世紀民國初年,太祖父在上海開辦商行,這才在后來又多了一頂資本家的帽子。
父親曾說給我聽的有關這個家族的故事是從1942年開始的,那年他于上海出生,祖父亦在他出生前幾日于上海染傷寒辭世。
往后,因戰亂、因時局的動蕩,商行漸不景氣,遂而倒閉。再之后,太祖父便受洋人所聘,年薪照六萬銀洋來算。原本既是如此,家境也應是寬裕的,只是一家人卻過得節衣縮食,甚至需大伯父去慶和錢莊做會計來貼補家用。
之所以困窘如此,只因了一句太祖父于后輩說了一生的話,“吃虧便是最大的便宜。”那些年里,家里上上下下的許多人于此皆是不能理解的。尤其是每回家里已然入不敷出的時候,依然會有人上門來借錢,太祖父亦是不加猶豫的借出去。而于此,唯有當時供職于新聞日報的大姑媽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直到幾年后的解放前夕,家里人才知道大姑媽地下黨的身份,才知曉以往太祖父借出去的那些錢是流向了革命二字。
于今時的我,對這一段家族的過往,對這一個家族沒落的滄桑是心懷感激與慶幸的,亦是有此才促成了此后我的《石庫門》與《香色愁華年》。
而從文之初,我始終最想要去寫的還是那一段沙場血染的歷史,卻無奈始終受限于種種,而不敢提筆于紙上。
我的外公和外婆都是江蘇射陽人,外公是個年少時便從軍浴血沙場的老革命,只是這個老革命卻在他二十歲的那年娶了一個十七歲的地主婆,這個地主婆就是我的外婆。但就是這樣一個讀著三字經和穆桂英長大的地主婆,卻將她父親的百畝良田里結出的糧食都奉于了外公的部隊。
外婆一生節儉,老來更是有過之,桌上的剩菜即便在冰箱里進進出出幾日,哪怕是只剩了一丁點,亦是不舍得倒掉。每回我們這些小輩說她,外公便會幫著外婆說我們,“你們這些人都應該放到過去去過過苦日子。”
外公有糖尿病,原本老干的醫療是全免的,可每回非到一雙腿腫到深紫,夜里睡不得覺,便絕不肯去醫院里占那一席床位。
年幼時,我最愛看打仗的電影,每回外公陪我看著電影,都會笑說,當年他打仗的時候每回傷重下來都是哭爹喊娘的,他的戰友亦是如此,只是傷好了又再精神奕奕去上戰場。哪里像電影里像塊木頭不知傷痛。
記得千禧年的時候,大舅病逝,但即便是那天,外公亦是忍著沒有落一滴眼淚。可就是這樣一個堅強了一輩子的人,每回對我說起當年的那些故事,說起那些沙場裹尸的戰友,卻不免要淚濕眼眶。
這世上有太多平凡的人,平凡到許多在歷史的長河中甚至沒能留下一個名字。可歷史往往就是因了無數平凡的人在發生著不平凡的轉變。這些平凡人的意識里也許沒有那些高級到高不可攀的主義,亦沒有那些先進到遙不可及的思想。他們有的只是于自己腳下這片土地的熱愛。你可以說他們的情懷太狹隘,也可以說他們的理想太簡陋。但在我看來,他們卻有一顆高尚質樸的心,而這高尚與質樸卻是我輩難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