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孔雀東南飛

    從小愛電影，最恨的就是王母娘娘。看牛郎織女的故事，其實，牛郎擺到今天，他就是個偷窺狂。織女好好下凡澡澡，他居然就把人家衣服藏起來了。不過小時候不懂批評，就知道看得淚濕。看到他們生下一對小兒女，織女卻被強行帶到天上。還好老牛會說話，蛻下兩只牛角，牛郎駕著牛角，挑著兒女一路向織女追去。兩個小兒一路長喚，眼見得就要趕上織女了，歹毒的王母娘娘頭上拔下一根玉簪，劃一個天河從此一對佳人天各一方。

    那個恨呀，綿延多年一刻不休。再長時看陸游和唐琬的故事。那個陸母也是。天下第一壞。陸游才情滿天，但凡才華橫溢之人，絕非凡輩，不可能聽任別人擺布的。陸母熱心功名，只想兒子鉆進八股文只等一舉高中，光宗耀祖。彼時陸游和唐小琬正值新婚，正是如膠似漆，兩人投緣得很。陸母那個著急呀，唐琬非但不督促夫婿苦讀詩書遍求功名，只顧陪著賞春花吟秋月，真正一個害人精！

    饒是唐琬并沒有一點點錯，生生逼著陸游一紙休書讓唐琬回了娘家。

    外人想象中，奶奶可以逼得老爸屈服，一定不比王母，也比陸母。事實錯了。奶奶長得甚是矮小，八歲嫁給爺爺，做了童養媳，唯一好處，裹著的小腳放得及時，難得一雙天足。那時女子嫁雞隨雞，爺爺口疾，奶奶也一生訥言。反對陳家長女，唯一理由就是人家長得太好看，不是做農活的料，而這個時候，介紹人說媒的，介紹我老媽，其它不夸，就夸我老媽長得高大，沒有兄長，一直撐家。奶奶動了心思，他們可是十口的大家，才有大伯成家另過，底下五叔六叔還小，奶奶很需要一個幫手，于是，祖母大人，沒有玉簪可劃天河，她卻太懂老爸的軟肋了。

    老爸是個忙人。早出晚歸，奶奶連續起了幾個大早，老爸還是溜脫了。奶奶想不到辦法，問清鄰居，找到老爸唱歌的地方。那個夜晚，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的奶奶循著快樂的歌聲，找到我英勇神明的老爸，老爸白衣袖高卷意氣沖天：“她那里提壺續水無事一樣,哄走了東洋兵，我才躲過大難一場,是這樣救命之恩終身不忘,俺胡某講義氣終當報償。”就有幾個人高聲用嗓子配樂得兒鈴兒當地歡呼起來。奶奶不聲不響地站在老爸身后，老爸昂昂昂尾音劃破夜空，回音裊裊，人群突然一哄而散，老爸的聲音像是口袋突然被捆住了口，幾欲沖破繩索還是停止了掙扎：“我媽，你找我？”

    老爸喚奶奶，一直很奇怪，生怕別人搶了去，媽媽前面總加個定語。奶奶話不多：“替你相了個人家，過兩天結婚。”老爸一聽，拉過奶奶捂住嘴：“我媽，祖宗，聲音小點。”

    是香帕在一邊等。老爸朝著夜空：“我媽，好好好，我跟你回家。有話回家說！”香帕在暗處，聽懂了老爸的話，先行回家了。奶奶被老爸拖著哄著一路扯到了家。

    老爸想不通，就咱家這副德性，還配嫌棄人家？奶奶不會說理由，奶奶只認一個理：“要她回家不能過日子。”老爸火了：“你愛咋咋的！這個家我是不呆的啦！”

    賭氣卷起鋪蓋卷就要沖出家門。鋪蓋下的三個小叔還光著身子，老爸嘆息一聲，放下鋪蓋，悶頭坐了下來。

    第二天，就是奶奶和媒人約好的見面日子。老爸扯下五叔身上又臟又短的襯衣，胡亂地往身上一套，走出門了，還不甘心，奪過四叔腳上臭不可聞的套鞋去看親了。

    多少年后，小姨說起老爸，還倒抽一口冷氣：“見過窮的，沒見過那么窮的！”

    老爸臨走時還彎到陳家，看了一眼香帕，香帕嚇得連連后退，老爸向香帕保證：“我就是去嚇嚇那個人家，等我的好消息吧。”香帕捂著鼻子，樂：“虧你想得出來。去吧去吧。”

    外婆可以登場了。我一直很難找個人類比外婆。觀音菩薩，我不知道她老人家食不食人間煙火。紅樓里那個賈母，看似慈愛溫和骨子里卻太多功利。倒是后來教我的學生們唱鄧媽媽，覺得外婆與那個她有幾分相似。只是鄧媽媽一生沒有發芽開花，沒有一兒半女，外婆倒是生得四個女兒，算不得如花似玉，倒也是容貌周正。外婆早聽得老爸家貧，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看到老爸本人時，還是嚇得不輕。當下拉著老爸的手，就是不松。怎么就過得這樣？

    老爸離開外婆家時，對了，老爸那時沒有自行車，沒有馬，沒有船，步行三十里路去的外婆家。外婆當下就把外公的一件新衣披到了老爸身上。老爸想好了，這副德性，親事一定黃掉的，沒料得，外婆恰恰是個扶貧濟困的俠義女子，非但沒有嫌棄，家里翻出很多衣物相贈，小叔們人人有份。一同步行來的還有奶奶。回家的路上，老爸沖著奶奶嚷：“要結，你結！我自己找好人了！”奶奶回個話都不會，只在抹眼淚。老爸一見，立即投降：“不要人頭眼眾的這個樣子，好不好？”

    奶奶就知道老爸的七寸。見到他的人影，就抹眼淚。老爸在一周后的某個傍晚，約香帕出來說話：“我們，還是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