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

    一個個子不高，佝僂著腰，扭著屁股走路的小老頭找我治過幾次病，因此，印象頗深……

    那是去年冬季的一天下午，外面漂浮著雪花，凜冽的寒風呼號不止，樹梢都歪歪趔趔。地面蒙上一層白雪。我的診室關嚴厚厚的透明玻璃門，一個人獨自坐在電腦前，鼓搗小說，心想不會來患者了，可以放松性情自娛自樂，緩解一天的疲勞。誰知，突然有個小身影拱進來，穿了一身清潔工的黃色服裝。進門就說：醫醫生，我的肩肩頭疼，胳胳膊傳痛，干干活都費勁兒……

    我一看皺緊了眉頭，這小個子也就是一米二三，滿臉污泥，手腳黢黑，黃色工作服也失去本色。從思想上不想接待，但考慮是環衛工，人家是為居民服務的，也就釋然了。一面笑著檢查，從頸椎到肩周一直手臂。觸摸脊柱，竟然是個畸形！而且，左右形成麻花狀，彎彎曲曲，瘦骨嶙峋。當時的感覺是：他居然還能上工！按醫學常識，這樣嚴重的脊柱變形，神經早已受損，導致癱瘓甚至死亡。我膽戰心驚的檢查完畢，問他：你這脊柱嚴重變形，你還敢出工？

    他說：嗨，我從小就是這樣的，啥活都干，吃喝拉撒都是自理。

    我寬心了，試探的給他拿捏頸椎，八道灣的脊柱，僵硬的臂膀。幾乎是閉住呼吸，歪著腦袋工作，因為，一股股狐臭難聞的氣味撲鼻，幾次竄進喉嚨險些嘔吐。但醫生的職業素養是不允許怠慢殘疾人的，更何況他是帶著殘疾搞環衛，我們城市的街道清潔，以及自家門前每天清理的干干凈凈……我已經對他生出幾分敬意，不住地用酒精擦洗他的黑皮膚，消除惡臭，盡心盡力的就像對待其他患者一樣……我的手沾滿了黑乎乎黏膩膩的東西，直至完畢。我本想打發走算了，關門鼓搗小說吧。但是，在談話中了解他是一個光桿司令，生活著實清苦可憐，就想實實在在的給他解除病痛，于是，給扎上針加強療效……

    行針期間，我們閑聊，我說：今年多大了？

    他說：四十二歲。

    我說：有媳婦嗎？

    他說：要啥媳婦，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嘿嘿！黑呼呼的瘦臉露出白牙，就像黑夜出現一束亮光！

    我說：有老人和哥們弟兄嗎？

    他說：老人沒有了。有哥哥和姐姐。說話時感覺語氣平淡，沒有激情。

    我說：他們不照顧你嗎？

    也許沖撞他的隱痛，氣呼呼的說：照顧我，盼我早死吧。一年也不見一面，就連侄男老女的都躲著我……我看見，他的眼睛濕了，紅了，鼻子酸楚了……我不敢再問，專注的在針柄做手法：提插顫抖，等待氣至。中醫講手法，講氣至乃通，如魚吞鉤，效如桴鼓！一刻鐘，我就起針了，臨走時，他問：多錢啊醫生？我苦笑著說：本來不想要你的錢！看你太可憐！他卻激動起來，辯解說：那可不行，該咋算就咋算！

    我長出一口氣，有種苦澀的滋味，點點頭說：先治病吧，不滿收你的，怎么也得照顧你！

    他滿意的含笑而去。外面的寒風，漂浮的雪花，將這個瘦弱的畸形人淹沒。但我在門口注視良久，分明看見他擦拭凍出的清冷長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