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
作者:
千年老妖 更新:2016-07-17 14:16 字數:4917
一
歐正陽參加完母親的葬禮之后,在老家陪父親待了一周,安慰了父親之后,乘坐晚上的火車趕回江北大學。汽車、火車、公交車,來回折騰了幾次,等到了江北大學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了。
他剛進學校大門,就被主干道路上的大紅橫幅標語給吸引到了。“熱烈祝賀林浩宣校長訪問澳大利亞紐斯卡爾大學勝利歸來!”“熱烈慶祝我校與澳大利亞紐斯卡爾大學結為友好學校!”“熱烈歡迎澳大利亞紐斯卡爾大學張力中教授率團訪問我校!”
他感到有點奇怪,不是已經和澳大利亞的那個大學結成友好學校了嗎,而且夏嵐已經去那邊開始自己的聯合博士培養了。怎么現在半年過去了,校長又去為結成友好學校訪問了。張力中已經無數次的到江北大學來了,這次怎么突然提升歡迎的規格了。
而且,自己前段時間剛剛從機場接過張力中,相隔才一個月的時間。
到宿舍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之后,才想起,夏嵐已經很久沒有和自己聯系了。拿起手機,想給夏嵐電話,撥出號碼,摁了接聽鍵,卻又猶豫著掛掉。
和夏嵐之間的感情,發展的迅速讓他有點不知所措,雖然他相信在夏嵐家鄉時,夏嵐對他的感情是真切的,但更多時候,他對這份感情卻不敢確證。通常,突然降臨的幸福,會讓一個人懷疑那幸福的真實性。
他非常清楚,自己和夏嵐之間的差距很大,自己也從沒奢想過能夠和夏嵐這樣優秀的女孩共度一生。他知道,他給不了夏嵐那些世俗的幸福。雖然夏嵐說不在乎那些世俗的幸福,但是他在乎。
對他來說,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注定了自己一輩子只能清貧著,也知道那些世俗的幸福對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寬大的房子,舒適的汽車,富裕的生活,他也向往這些,但自己卻擁有不了這些。他曾看過巴菲特說過,金錢絕對能夠給人帶來幸福,如果誰說金錢不能帶來幸福,那是因為他還不知道如何去購買幸福。
他絕對相信金錢對人的重要性,特別是對他這樣出身農村的人來說,金錢所能帶來的不僅僅是幸福,在更大的程度上,金錢帶來的是尊嚴!
而在他的心目中,像夏嵐這樣的女孩,應該過得是一種更有尊嚴的生活,而這種由金錢帶來的尊嚴,是他所不能夠給與的。
所以,他和夏嵐之間的感情,就像徐志摩的那首《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在夏嵐家鄉時,他曾把自己看到的一則微博念給她聽:“做你劈樁的索刀,為你添柴生火,避世躲禍,摘一籃瓜果。來世做我的兒女,造一座新居,牛背上過河,落日里叫醒我,老在我后面,死在我走后多年,任我看不夠你,由著我心疼你,再離開你。”那一刻,他覺得這就是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但是,夏嵐就是偶然投影在他心中的一片云,他們之間的感情只是兩個人在偶爾交會時擦出的光亮,夏嵐有夏嵐的方向,轉瞬間就會消滅了蹤影。
他猶豫了幾次,還是摁了夏嵐的電話號碼。
手機里卻接連幾次都是無人接聽的回音,他一時有些悵然。
突然,滴滴的短信聲,歐正陽心里一動,他以為是夏嵐回復他。打開一看,是師妹夏曉彤的短信,通知到老板工作室集合,老板有事安排。
到了文學院邱平安工作室,歐正陽心里猛地一驚。他想,自己才一個月沒見邱平安,怎么他會變化這么大。
邱平安成名于江湖的時候,被封為“美男作家”是有一定的根據的。
文學院的諸多教授長相多對不起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弟子,這是在江北大學有目共睹的事實,長得對不起一眾的美女弟子也還算了,但偏偏這些先生們更不在乎自己的著裝打扮。很多教授上課時拖著拖鞋就進了教室,更有甚者,胡子拉碴,頭發蓬亂,夏天穿個大大的短褲就上了講臺。偏偏文學院的女生占了百分之九十還多,在這個學校最大的外貌協會中,對老師們長相的褒貶就成了私下閑談的最好談資。讓美女們感到失望的是,這些最不講究外表的人,卻天天談論著文學藝術這些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她們最困惑的是,這些教授們在談論研究文學藝術的時候,內心和外表會不會發生分裂,會不會如那個瘋了的尼采老頭一樣,整天在精神與現實的世界之間掙扎。
文學院諸多教授的學業與研究沒有影響到別人,卻偏偏這不修邊幅的長相影響到了自己身邊最近的人。經過眾美女弟子將近一年的跟蹤調查研究,結果是,他們的不修邊幅直接影響的對象是諸位教授的夫人們。于是,文學院眾多美女弟子的臥床夜談會就更增添了一項談資:我今天碰到了某某教授的夫人,那穿著打扮,哎呀……
這個省略號,類似于她們在看賈平凹的《廢都》時的□□□□,此處省略XXX字,讓別人有無限聯想的空間。但從說話人的語氣和神情來看,那省略的內容又是確定了的,沒有什么可以聯想的。
邱平安卻是個異數。
雖然邱平安身高只有一米七左右,但他身材保養的很好,在別人這個年齡都發福得沒法看的時候,他卻瘦削的。頭發無論何時都整理的平平整整的,冬天是白襯衫西服領帶,夏天襯衣永遠是白色的,干凈整潔,看上去特別有精神。他身邊的弟子們知道,邱平安在別人面前有點可以維護自己“美男作家”的稱號,雖然,文壇現在早就沒有了“美男作家”這一名頭,但它是邱平安賴以安身立命的依靠,所以,邱平安還是很在乎的。
但今天的邱平安卻讓歐正陽感到有點奇怪。
頭發亂蓬蓬的,沒精打采的在邱平安頭上立著。襯衫也不是邱平安慣常穿的白色的,而是很罕見的穿了一件灰色的,皺皺巴巴的,還有一粒扣子扣錯了。平時盡顯他儒雅作家與學者氣息的金絲眼鏡也不見了,疲憊的雙眼因常年帶眼睛而略顯泛白色,如缺乏空氣的魚。
歐正陽在邊上坐下,一個多小時,他都在想夏嵐為什么沒有接電話,而根本沒有聽清楚邱平安講了些什么。
扭頭看了一下身邊小師妹白卉做的記錄,又是去澳大利亞紐斯卡爾大學聯合培養博士的事,只是這次聯合培養的對象擴大到了碩士。歐正陽看了看代珊、夏曉彤、谷開云、易雯、白薇、夏璇、白卉幾個師妹,從她們興奮的表情里,歐正陽知道,一場師門之間的內訌,又要開始了。
在這期間,他接連給夏嵐發了幾個短信,都沒有得到回復。
記得在和同宿舍的博友聊天時,博友說,“現在的女朋友,如果你打第一遍電話過去沒接,她又沒有回復的話,你千萬不要打第二次。不然的話,那你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當時有點心不在焉的說,“這個的理由是什么?”
“沒有理由啊”,博友有點悲涼的說,“那就表明她正在和別人在一起啊,不能回你的電話,如果你不識趣,一遍遍的打過去的話,那她心里面對你的一點點的負疚感反而失去了,省下的就是對你的厭惡。”
說這話的那天晚上,博友抽了整整兩包紅雙喜。
沒多久,博友就和女友分手了。歐正陽還有點慶幸,因為他再也不用經常的給博友挪騰宿舍,讓他和女友私會了。
沒想到這個時候,博友的話反而清晰的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一時間,一種悲哀的不詳感覺掠上他的心頭。
這種不祥的悲涼感包圍著他,讓他有點坐臥不寧的焦灼。博士論文的開題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的論文選題還沒有任何的眉目。邱平安又沒有一點的指示,他已經發過幾個短信詢問過邱平安,但均是不置可否。
回到宿舍,本想考慮一下自己論文選題的事,但夏嵐像是吹進眼睛里的一粒沙子,讓他如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
正惱火間,看見桌子上的一個鑰匙掛件,猛然間想起表師兄的房子鑰匙還在自己手里,那鑰匙自己和夏嵐分開的時候,也給了夏嵐一把,說不定這個時候,夏嵐正在房子里安靜的休息呢。
一念及此,人頓時輕松了很多,拿起鑰匙,吹著口哨出了宿舍。到宿舍樓下的自行車庫,騎著自己的破自行車,輕松的向豐水苑小區而去。想著夏嵐可能在那兒等著自己,即使是騎著破自行車,也有點“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意思了。
到了豐水苑小區,鎖上自行車,兩級樓梯兩級樓梯的跑到五樓,急不可耐的打開房門,一股濃重的霉氣撲面而來,也一下子撲滅了歐正陽的喜悅。這么濃重的霉氣,已經再明確不過的告訴他,夏嵐不在這兒。
夏嵐的行李已經不見了,房間已經被收拾的非常的整潔,可見夏嵐在走的時候,用心的收拾了很久。
歐正陽像是一個滿心希望跑到終點的運動員一樣,但突然間,那個重點不作數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停留在原地,還是接著跑下去,又該跑到哪兒去呢?一下子失去了目標。
博友的話這時又非常及時地縈繞在他的耳邊,他用雙手緊緊地揉搡著頭發,把頭低下去,埋在兩腿之間。像是一個鴕鳥,想逃避自己不愿意面對的現實。
“滴滴滴滴”的手機鈴聲響起,歐正陽已經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睡了兩天,不吃飯不喝水不想任何問題。手機鈴聲把他驚醒的時候,他電話感覺那鈴聲像是一根細細的游似,把他從不斷往下墜的狀態中給拉了回來。
似水似醒的恍惚中,他不想伸手去接電話。但電話似乎是不叫醒他不甘心,倔強地響著。
沒辦法,他伸出手,抓住手機。
“歐正陽。”
不用想,他也聽得出是夏嵐的聲音,氣若游絲。
歐正陽跑到附屬醫院六樓婦產科的時候,夏嵐正在椅子上蜷縮著,面色泛白,明顯的在承受著痛苦。
他站在夏嵐旁邊,用手輕輕碰了一下夏嵐的胳膊。
夏嵐頭也不抬,只輕輕的說一句,“走吧。”
歐正陽把夏嵐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輕輕的扶著夏嵐站起來,猶豫了一下,又彎腰把她輕輕的抱起來,走進電梯。
他想問,問夏嵐到哪兒去。見夏嵐沒吭聲,自己也不敢問。
出了附屬醫院,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到哪兒,歐正陽帶點猶豫的說,豐水苑小區六號樓。
他故意的猶豫一下,是想等夏嵐說一個地方。見夏嵐不說話,他又對司機重復了一下,豐水苑小區六號樓。
一路上,出租車內放著范瑋琪的《最初的夢想》:“很高興一路上我們的默契那么長,穿過風又繞個彎 心還連著像往常一樣!最初的夢想,緊握在手上!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最初的夢想,絕對會到達。實現了真的渴望,才能夠算到過了天堂……”聽著歌曲,歐正陽輕輕的把夏嵐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稍稍的用了點力。夏嵐把自己的手往歐正陽手心里貼了貼,人也慢慢的貼在歐正陽的胸口上。
歐正陽把夏嵐抱著走進房間,在床上躺好,為她蓋好被子,輕手輕腳的想走出房間。夏嵐輕輕的“哎”了一聲,他停下了。
“你去找一下夏曉彤,去她宿舍把我的行李取過來,就一個行李拉箱。”
說完,沒等歐正陽說個“嗯”字,便緊蹙著眉頭,似乎不再愿意多說一個字。
歐正陽拉著重重的箱子回到房間的時候,已是中午,夏嵐還在床上緊閉著眉頭,似乎是睡著了,但又不時地從嘴里冒出一兩個聽不懂的詞語。
歐正陽不敢叫醒她,帶上房門,轉身下樓,在小區超市里買了一些食物,并特意為夏嵐買了一些補品。有了上次的那個鍛煉,這次買東西似乎有了很多的經驗。只是在付錢的時候,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窘迫。癟癟的錢包里,只剩下了幾張十元二十的,沒有了一張一百的影子,讓他感到非常的沮喪。
回到房間,在電鍋里把賣給夏嵐的補品燉上,便開始輕輕的收拾房間。等到把一切都收拾停當之后,電鍋里開始冒出濃濃的香氣。他直了直有點酸疼的腰,擴了一下胸,深深的吸了幾口氣,看著房間里的整潔,聞著電鍋散發的想起,有一種莫名的成就感。
一種居家的感覺,充滿他的心中。
雖然由于子女比較多,父母忙于生計,沒有時間去過多地疼愛孩子,歐正陽依然能在自己的家里感受到那種濃厚的居家的溫馨。特別是農閑時節,他高中讀書放假的時候,自己中午一個人在房間里休息,朦朧中能看見母親忙碌的身影,但又是刻意地輕手輕腳,生怕打擾了他。屋子外邊,陽光照在地上,院子里雞鴨不時地叫幾聲。這一切,都讓他有一種時間停頓的感覺。甚至有一段時間,他決定以后找妻子,就找一個和母親一樣的女孩。他知道,這樣的日子也是一種生活,而且是一種他內心心甘情愿去過的生活。
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夏嵐不是這樣的女孩。
這段時間,他也問過自己很多次,夏嵐是個怎么樣的女孩,自己對她又了解多少。每次問過之后,接下來的就是無語。
夏嵐對他來說,只是個名字。
他對她不了解,可以算得上是一無所知。夏嵐的過去,她為什么突然從澳大利亞回來,為什么邱平安會讓自己陪著夏嵐去做人流手術,為什么僅僅過了不到兩個月,夏嵐自己又去了醫院的婦產科,這些對歐正陽來說,都是個未知,甚至是個謎。
他也有問夏嵐的想法,但也就僅僅是個想法而已,他不敢問。
他甚至想過自己和夏嵐之間的結局是什么,但一想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太過于深奧,太過于恐怖,不是他能把握了的,所以很多時候都是把這種想法掐滅在萌芽狀態中。
他站在電鍋前,隔著電鍋散發的濃濃白色水汽,感覺夏嵐對自己就像眼前的這水汽,看著真實,但自己擁抱不到它。
她不屬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