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河悠悠流過銀涇村，金雞湖渺渺連著石人潭還套著個長白蕩，水勢浩蕩白茫茫一片。銀涇村緊挨著這么多水，漁事自然也多。而說漁事，就得說人。說人便會扯到滿艙，他可是村上 弄魚能人中百里挑一的好手。滿艙頂在行的是養(yǎng)塘。他的手有靈性，經(jīng)他調(diào)養(yǎng)的塘魚，特別 會長膘，個兒大，鱗鮮亮，換句眼下的套話就是魚的品位極高，產(chǎn)量當(dāng)然不用提了。可這些年中，因?yàn)閮蓚�兒子都在外頭念大學(xué)，沒幫手，一直跟人合伙養(yǎng)魚。雖說靠養(yǎng)塘供養(yǎng)兩個兒子還蓋起了樓房，積攢了不少錢，但總覺得虧了不少。他早就盤算獨(dú)自承包下村南首圍堰里 的二十畝水塘。可投標(biāo)那日，三親六眷鄰里朋友，一家家變了臉，有幾家使著心眼抬價碼跟他爭，那阿坤更是寸步不讓，憑兒子女婿一大幫的人勢，大有置“養(yǎng)魚大王”于死地再屁股上踩一腳的驕勁，滿艙恨得咬牙切齒，心頭發(fā)誓再與他稱兄道弟是狗娘養(yǎng)的。幾個回合較量 ，一畝水面一下子從上交二百元，驟升五百，二十畝湊了一個不小的整數(shù)。阿坤怯場，但陣腳還未破。滿艙發(fā)狠勁了，把個精瘦的**拍得賊響：“上交一萬二，我拿樓房押上，交不出村里去扒房!”阿坤這才拱手“讓賢”。滿艙愈發(fā)懊悔，當(dāng)眾罵了他聲“賊坯”，從此兄 弟情誼絕，行若陌路人一般。

    滿艙不愧“養(yǎng)魚大王”，養(yǎng)塘自有絕妙之處：分層間養(yǎng)，鰱、鳙、草魚、蜆、螺、蝦，一 應(yīng)俱全，占水不占地，并分多時起水上市。說說簡單，可其間細(xì)微訣竅不少，他能識塘水氣 脈，能懂水間魚的靈性，更有幾手絕活。這不，才幾個月，魚兒就一股勁瘋長。可他萬萬沒 料到老天爺不幫忙，入夏沒多久，天奇熱，氣悶得讓人發(fā)慌，憋著喘不過氣來。這么怪這么 悶的天氣，接連幾天，塘里瘋長的魚首先遭殃，一片片放漂了。滿艙聽小學(xué)堂里先生講中東 打仗熱島現(xiàn)象環(huán)境污染……驚愕得心懸到喉嚨頭，六神無主，一遍遍咒阿坤生惡癌生愛滋病 斷子絕孫。

    夜里，滿艙站在高堤上望天，沒一絲一縷的云彩，星星賊亮賊亮，讓人瞧著心寒，心顫顫 地想中東打仗一定是爆炸了原子彈氫彈；滿艙嫂蹲在高堤下望塘，只見一片一片的死魚，魚 鱗賊亮賊亮讓人瞧著肉痛，心顫顫地想魚死光鈔票賠脫樓房扒去再蹲茅草棚。

    滿艙抖巍巍挺挺胸，脫去汗沾的短衫，露出肋骨分明的**，束了束寬大的褲衩。

    “你要咋?”滿艙嫂驚惑，問。

    “老規(guī)矩!”

    “攪塘?”滿艙嫂聲音顫顫。

    “嗯!”

    “一個人哪能行?!”滿艙嫂兩眼盈淚。

    照村上養(yǎng)塘的老規(guī)矩，只要是氣悶魚放漂，就得人下塘去攪。攪塘講究的是聲勢，得人眾 聲大。女人喉嚨高一般會水不多，就在塘堤上喊；男人勁大，轉(zhuǎn)著攪。特別是夜間塘大，女人在塘堤上更是大意不得，得喊，得讓塘里的男人應(yīng)，因這攪塘也不是一時一刻的事，何況 軟的水比硬的石頭更傷筋動骨，鬧不好塘沒攪成魚沒攪喘過氣來人倒先沉了塘。

    “攪塘啰——”女人的聲音尖厲嘹遠(yuǎn)。

    “攪塘啰——”男人的聲音深沉凝重。

    滿艙人精瘦，入水如蛟，所到之處，攪得塘水嘩嘩一片，魚兒掙扎游動。他記起年輕那回 ，他過世的爹當(dāng)隊(duì)長，他和阿坤要好得合穿一條褲子合抄一雙鞋子，也是氣悶，也是二十畝 塘。隊(duì)里的丫頭們在堤上。嘻嘻哈哈，素的葷的濫喊；他和阿坤十幾個小伙子，黑卵頭一般 ，攪得水轉(zhuǎn)魚轉(zhuǎn)。那才真正叫聲勢!可現(xiàn)今縱然他有三頭六臂，也難有回天之力。他又咒罵 起阿坤……

    堤上腳步聲紛紛，星光下，七八個男男女女：阿坤和他的那幫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們。

    所有的無名火終于從滿艙心底爆發(fā)：

    “賊你個坯!你算來瞧我好看!給我滾!”

    “你個赤佬!”阿坤喉嚨一般響，“有種攪完塘，讓全村人評評理，承包上總有個競爭。 你今日擺句話，要不要幫你攪塘?你說一聲不要，我們轉(zhuǎn)身就走，臭屁不放一個!”

    滿艙蔫了，冷冷地道：“賊坯，不要得意，我加倍算還你人工錢!”

    阿坤訕笑道：“赤佬，算你三倍也不罪過，只不過這次就算抵你承包吃虧的那一點(diǎn)!少罵罵人罷。”說著，手一揚(yáng)，“攪!”

    于是，眾人匯成一條巨大的水龍，塘水轉(zhuǎn)動起來。

    “攪塘啰——”滿艙嫂跟阿坤的女兒媳婦一合伙，那喊的聲勢就來了，驚得塘中魚兒亂竄 。

    “攪塘啰——”男人們應(yīng)。

    漸漸地，魚兒恢復(fù)了原有的靈性，魚塘重現(xiàn)生機(jī)。

    至于滿艙和阿坤，用眾人撈起的不中用的放漂魚，被攛掇著喝完兩斤低度“醉蟹”，雙雙 一醉之后，前怨也就了了。

    滿艙仍是養(yǎng)魚大王，遠(yuǎn)近聞名。

    刊于《萌芽》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