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涇村五匠出名，而名聲最佳的當數申爺那幫搞仿古建筑的。

    申爺姓田，六十又五，人稱神斧。申爺最喜用斧，使斧如有神，粗工細活，無所不能。雖 說申爺上了年歲，但氣力不短眼神不花，使力氣時能三斧頭砍倒碗口般粗細的楊柳樹，使眼 神時能一氣把普通火柴棍劈成四爿。那把斧頭烏黑锃亮，是師傅傳他的寶物。這寶貝跟了他 四十年，命似的，輕易間不露相。據說申爺還是小申子跟師傅學手藝沒多時，師傅對諸藝徒 要求極嚴，稍有疏忽屁股上便要挨師傅的板子。一次，師傅在一堆椽坯上逐一彈好墨線，讓 眾徒用斧頭劈削，這是木匠行當中最見功夫的活兒，既得眼快手捷，又得輕重兼顧，稍有不 慎，便會失斧壞料。高強的匠人，縱使粗樹根一段，亦能砍削出有棱有角合意的成料，只消 用推刨稍加修飾即可成品。眾徒深覺師傅今日是有意考他們，一個個自然不敢有絲毫的怠懈 。擺開功架，唰唰——劈削起來。眾徒中，小申子學藝最遲，年紀最小，自然力不從心，幾 根椽木劈削過后，氣急手顫意亂眼花，竟然連失幾斧，劈進削去墨線多處。師傅厲聲喝住， 自然一頓板子屁股上好生受用。師傅打畢，罵過幾聲，操起寶斧，馬步弓腰，唰唰——作起 示范，眾徒目不轉睛，細瞧著其中一招一式，用心體味。不料，一只野蜂突然“嗡——”地 一聲在師傅眼前掠過，師傅頭稍一偏，手中亂了方寸，斧口落處正是一斜紋，只聽“嚓—— ”的一聲，椽坯底端竟崩去一個斜角。眾徒啞然失笑，誰也不曾料到師傅身懷絕技竟也會老 馬失蹄。此刻，師傅臉色煞白，神情尷尬，怔怔的頓了好長時間。突然，顫悠悠伸出左手小 指支在木工作凳上，眉頭一擠，操斧一砍，只見斧鋒落處小指斷開，鮮血殷紅一片。眾徒目 瞪口呆，慌悸一片。自此，小申子懷著深深的負罪心情，化百倍于諸師兄的心血跟師傅學手 藝，練就了一身使斧的絕技。而師傅自失斧那日起便抑郁成疾，再也沒收過一個藝徒，待小 申子手藝日益精湛自嘆不如時，便把寶斧傳與他。

    虧得師傅從嚴**，昔日的小申子成了今時遠近聞名的神斧申爺。申爺一技多能，專攻木 工匠事，且精通諸多仿古建筑的作法：大殿、曲廊、畫亭、雕樓、水榭……他善于吸取蘇州 園林藝術中的特有建筑風格，而精妙之處往往出神入化別具匠心巧奪天工。

    這幾年下來，申爺自然攢了不少的錢。這不，申爺六十五歲重返故里之際，早已腰纏萬貫 ，自然風風光光。申爺可不是死摳錢愛在銅鈿眼里翻跟斗的主。回村一聽大人小孩念叨著小 學堂房子又舊又破東支西撐嚇人兮兮時，二話沒說，腰間一拍，大大咧咧跟村長道：“我捐 三萬，蓋新的!”村長笑瞇了眼，逢人便講。村里眾匠人中發了財的沒發財的，一合計，你 五千，他八百，幾十塊也行，不幾日，便是十萬八萬的一個大數，驚得四鄉八鄰直咂舌。申爺到舊廟改的破學堂一瞧，對村長一拍**道：“蓋學堂，我也包了!工錢么，一分不要!”于是，東西南北，聚起一幫徒子徒孫，稀里嘩啦，就把舊廟給拆了。

    要蓋就得蓋最好的，申爺他們最拿手的是仿古建筑，那學堂自然是木桁架小瓦高脊一類的 。

    不幾日，申爺的壯舉驚動了鄉里縣上那些管教育不管教育的頭頭腦腦們，一個個來給他捧場，給他鼓氣。

    上梁那日，村里商議著按鄉間老規矩辦：撒饅(滿)頭拋年糕(高)放高聲(高升)，要弄得熱 熱鬧鬧。鄉長親自來坐鎮，教育局長帶了一大幫人來致賀，省電視臺的記者不知怎的也得著訊，扛著攝像機趕來湊熱鬧。

    申爺陶醉了，自己辛苦一世，對故里總也算有所交待。

    眼見得邊梁、二梁，一根根架上，建房場上的氣氛分外熱烈。拋大梁這是最精彩的一幕， 高聲、饅頭、年糕全都抬進了學堂大院，眾人雀躍歡呼。

    大梁徐徐升上，眾匠支著、牽著、托著、抱著。高聲奇響、饅頭濫發、年糕亂拋，攝像記 者被人擠得踉踉蹌蹌。

    突然，一個小徒猴樣地溜下山墻擠到申爺跟前，神情慌張地悄聲耳語：

    “師爺，大……大梁短了!擱不著……”

    申爺頓時臉色煞白，狠狠瞪了徒孫一眼，咬咬牙悄聲罵著：“灰孫子，你做的好事!我日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邊罵邊緊緊腰際束斧頭的緞帶，“嗖嗖……”登上了山墻，遲疑著前后左右這么一比劃，大梁確確實實短了那么一點點。

    申爺怔怔的。

    大場上的氣氛愈加熱烈，局長正在致動人的賀詞。

    申爺罵罵咧咧，讓山墻上的眾徒兒把大梁重新托起，抽出腰后的寶斧，擺好架勢。說時遲 ，做時快，“呼——”地一斧，寶斧就這么有一半從斜刺 里嵌進了山墻正中的柱頭上，斧柄 微翹著。申爺擺擺手，大梁重又放下，擱在那斧上，長短高低正合適。申爺示意眾徒上大梁 ，幾百來斤的身子上下左右用力，竟然紋絲不動。申爺終于舒了口氣。

    底下人看呆了，其實誰也沒鬧清其中奧秘。只是眾人見申爺把性命寶貝似的斧頭嵌進學堂 正梁大柱間，試想此舉非凡，不覺動情，全場鼓掌聲呼喚聲雷動。

    可有誰知道這竟是申爺帶憾的絕筆。

    山墻上申爺試圖支起身來，可只覺眼前一黑，頭重腳輕險凜凜跌下山墻去，虧得眾徒一直留意著，攙扶得早。

    眾人扶下申爺。自此，一病不起。

    新學堂敞敞亮亮，爭相來了兩位好先生，鄰村的孩子也競相來寄讀。

    正梁下端那寶斧，系著老大的一段紅緞帶，鮮鮮亮亮，那模樣挺耐看，也挺神秘。

    刊于《百花園》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