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阿牟夫這家伙窩囊，常年吃的是水上飯，竟連游水都不會。最窩囊的是睡在一橫頭的自家娘子，半夜里竟會睡到了傍著的坤榮船艙里，他木知木覺，全然不知。明人都說，其實阿牟夫是假癡假呆，明里吃小虧暗里占大便宜。別的不說，夫妻倆賴以為生的單槳掛機船 ，便是坤榮前一年半送半賣的兩手貨；另外，要不是坤榮暗地里幫襯，好人兮兮的阿牟夫， 別想裝得著貨、結得著鈔票。自然，對于財大氣粗的坤榮來說，百十來噸的三掛機槳大鐵駁 ，多裝或少裝個十、廿噸也無所謂。阿牟夫的小船離不開坤榮的大船，銀涇村人都笑他的船 是條跟屁股船。

    早幾年，坤榮的娘子也在船上撐篙解纜的做，后來鈔票賺多了，嫌船上的日子不舒坦，便終日在岸上守著幢三層樓，養得白白胖胖的，貴婦人一般。坤榮說是自己不該賺了這么多錢還不歇手，可是別人說坤榮是舍不得阿牟夫的娘子，看不到她就心里發毛、眼睛發直。

    說實在的，阿牟夫的娘子比起坤榮的娘子來，真是黃金比茄子——不好比了。阿牟夫娘子三十多歲的年紀，真是熟透滴水的辰光，**挺鼓鼓的惹人注目；后腚也是極耐看的，在船舷上扭動起來，曲線愈發豐盈，不是常人所能欣賞得了的；臉龐上棱是棱角是角，加之日曬風吹露水浸，黑油油，紅樸樸，特別俏。當初，她爹娘見阿牟夫老實厚道，種田人憑的就是力氣吃飯，想想女兒嫁過門去也不會吃啥苦頭的。不料想，才幾年的功夫，銀涇村人呼啦一下全作起這樣或那樣的賺錢營生，到了此時，方覺當年的失算，再加上阿牟夫呆頭呆腦，笨嘴笨舌，哪里賺得了大鈔票?于是也就對老實巴交的女婿輕看三分。

    就說這次歇船回家過年，人家“過房兒子”坤榮又是名牌香煙老酒，又是高級衣料，一出手就是四五百的給；而這木篤篤的女婿阿牟夫呢，還是女兒逼著，總算送了兩只鵝去，還有幾瓶老黃酒，一件鴨絨滑雪衫。一樣的出去一年，比比氣煞人。

    就是這鴨絨滑雪衫，大年初五還鬧了個大笑話。老丈人穿了跑親眷吃喜酒，只路上走的一段功夫，滑雪衫里鴨絨鴨毛全部鉆了出來。不一會兒，老丈人活脫脫成了一只未曾脫盡毛的光板鴨。更惱人的是碰到啥人身上，那絨毛就沾著啥人，呢制大衣羊毛衫，一沾著就不大 容易拍下來。新年里誰都身上新簇簇的，見阿牟夫的老丈人這般模樣，客氣點的躲在一邊吃 吃竊笑，不客氣的當面開銷。老頭子本來很要面子的，又是火爆性子，當場發作，把一起來 吃喜酒的阿牟夫扎扎實實臭罵了一通。

    喜酒未曾吃好，阿牟夫夫妻倆就回到家里互相憋氣。娘子怪怨阿牟夫：叫你不要貪幾十元錢小便宜買小攤頭的，你偏偏不聽，省了幾十元，被人笑話……

    從滑雪衫開始，東一钅郎頭、西一棒的 ，把阿牟夫平日里的窩囊著著實實數落了一遍又一遍，絮絮叨叨個沒完。

    阿牟夫終于惱了，好人發艮勁，只一句話就把娘子戳得跳了起來：“我阿牟夫臉皮老，平常做烏龜被人笑話慣了!”

    阿牟夫娘子不買帳了，哭著鬧著濫喊：“離婚!跟你沒法過哉!”

    阿牟夫艮勁發足：“要離，你找別人去離!”

    阿牟夫娘子鬧來鬧去看看也鬧不過男人，扯開喉嚨喊：“我跳河死給你看!”便奔到河灘 邊，看準地方就往河里一跳。水齊腰深，但畢竟是寒天，河水剌骨，跳在水里滋味也不好受 。阿牟夫娘子凍得嘴唇發紫。

    阿牟夫隨即奔了出來，一看娘子真的跳了河，不由得慌了神，自己又不會游水，只抖抖索索伸手去拉娘子，可是娘子身子往后一犟，河水齊了胸。

    阿牟夫一看苗頭不對，嘴上便軟了下來，央求道：“你上來，往后你要作啥，我都依你的 ……”

    阿牟夫娘子嘴唇發青，牙床直打顫，可是還硬撐著：“要我上來，你去叫坤榮來請!”

    坤榮正在跟人家吃老酒，阿牟夫厚著臉皮跑去一求，坤榮也就奔了出來。到河邊只俯身伸 出手去，阿牟夫娘子就勢伸臂用兩只手指輕輕勾著，便被拖出了水。

    只一會兒功夫，銀涇村河兩邊岸上看笑話的人聚了不少，本村的、外鄉的，都吃吃地笑著 。正好新年里吃老酒，笑笑肚皮里抖動一下好接著吃。

    阿牟夫娘子從水里起來，鼓鼓的**被濕漉漉的衣裳繃得筆挺，挺耐看，扭著腚換衣去。

    坤榮娘子側著脖子，正在自家大門口悠悠地罵著騷雞婆。

    人們正津津樂道、點點戳戳說著阿牟夫娘子的當兒，突然有人驚叫：“阿牟夫要跳河哉— —”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河邊，只見阿牟夫顫顫地立在坤榮的百噸大鐵駁的后梢棚頂上 ，呆呆地朝河里看。船艄正對著河中深水處，水流常年很急，像阿牟夫這種不會游水的人， 下去了豈能站著上來?而此時，是根本不可能上去攔阻他的。

    兩岸的娘們好言勸慰著：阿牟夫——難得活一世，想開點……

    岸上的男人們也誠意相勸：阿牟夫兄弟——好日子還在后頭，何必呢……

    阿牟夫的娘子濕漉漉的復又奔出來，狂叫阿牟夫，一邊“嚶嚶”的哭出來。

    阿牟夫顫顫地挪到棚頂的邊緣，義無反顧，四周的勸慰全未入耳。

    阿牟夫的娘子推著坤榮，干嚎著：“你去勸他下來啊——”

    坤榮好為難，臉色異樣，最后聲嘶力竭地一聲大喊：“阿牟哥!”便“撲嗵”一下跪了下 來，央救道：“阿牟哥，求求你，你……你不要這樣害我，你有啥話盡管講么……”

    阿牟夫聲音顫顫地說：“你……你去叫你娘子來拉我下來!”

    岸上嘩然，都吃吃地笑，竊竊地說：阿牟夫這幾年跑船，錢倒沒有跑到多少，人可是跑得 精明得多了。

    至于坤榮是如何去求他娘子的，自然又是一番熱鬧……

    刊于《四川文學》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