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搬家
作者:
令狐瓜子 更新:2017-09-29 16:44 字數:3825
第十章
父親出院了。他在大姐家只住了一個晚上,堅持要回老家去。這段時間,我們姐弟已經商量好了,這次趁著父親生病的機會,一定要把他和母親接到城里來生活。因為只有我住的是樓房,冬季集體供暖。考慮到父親大病初愈,母親有肺心病,讓他們先跟我住。我們征求父親的意見。父親挨次看了看我們,嚴肅地說:只要你們商量通了,不鬧意見,我們怎么都行。丑化說在前頭,如果因為照顧我們,打擾了你們的生活,讓你們感覺不方便。我們寧可不到城里來。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大姐,笑著對父親說:放心吧,法律都規定了,贍養父母,是兒女應盡的義務。我們鬧意見,你就去法院告我們。
我以為這件事就算定了,父親已經在城里,再去車回老家把母親接來就行了。沒想到在父母心里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故土難離,對于父母來說,行將暮年,卻要離開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家,離開那塊深情地土地和熟悉的鄉親,他們非常難受,難以割舍。父親執意回家跟鄉親們告個別。父親說:搬家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要回去收拾一下那些家當,看看哪些該扔,哪些該留,哪些該送人。我說:你什么都不要留,你那些家什,帶到城里來也用不上。你們來了缺什么,我們再買。父親說:買買買,一張嘴就是買,你看你們有錢哩。我這次住院,我問你們花了多少錢,你們都不說,我也知道不是小數目,可不敢再累尅你們了。我們來了,能不花你們的就不花你們的。
父親回家以后,村里很快都知道了他要搬家的消息。街坊四鄰紛紛前來探望,向他們表示祝賀。云虎娘老了,還是那么沒心沒肺快人快語,她對我父母說:這滿村子誰有你們老倆有福,也不知道你們上輩子積了什么德,修下了這么幾個好孩子。我看你們這五官長得也不怎么好看啊。母親笑呵呵地說:現下這么說了,你忘了沒?以前我們遭難過苦光景的時候你是怎么說的。云虎娘說:那時候,我看你們過日子那么艱難,連飯都吃不上了,還苦熬著供孩子讀書,就勸你們別讓他們念書了,讓他們去打工。我尋思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哪個鳥兒不盤個窩。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干嘛非要供他們讀書。現在看起來,還是你們有遠見。
父母和鄉親們親切地閑聊著,大家在一個村子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日子過久了,誰都有誰的個性,誰都不是說話辦事的把式,平常里難免為個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個小矛盾,生個小閑氣,心里有點小隔閡。這時候都把這些事情忘了,想到以后見面少了,想在一起扯個閑話都成了一種奢望,心里多少有些依依不舍。父親把一些用不著的家當,看誰需要就送給誰,他對大家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說話嘴不把門,你們不要放在心上。以后到了城里就去找我,我請你們喝酒。大家紛紛說:一定一定,以后你回村里來,就到我們家里落腳吃飯。
父親把村子里的事情安排妥當以后,打電話給我們。他說我們平日都忙,耽誤我們的工作,就選了一個星期天搬家。在電話中,父親讓大姐召集大家,讓我們姐弟都帶著愛人和孩子回老家去。我們全家人回村里團聚,一年也只要一次,那就是春節的時候。父親這時候要我們回去,可以想見搬家這件事在他心里有多么隆重。我們回去以后,父親先是領著我們到山里去。他翻山越嶺,把家里那些土地一塊塊兒地指給我們,他怕我們忘了那些土地的位置,父親說:做人不能忘本。你們有命脫離了土地,吃了商品糧。但是你們永遠都不要忘了這些土地。我和你娘沒日沒夜地勞動,就是用這些土地種出來的糧食,供你們念的書。說起這,還要感謝黨和國家的好政策,如果不改革,不單干,大家還在生產隊里一起瞎混,我和你娘再賣命干活,年終結算我們還是欠生產隊的決算款,我們是供不起你們讀書的。我們聽了都為之動容,對這些土地肅然起敬,如同敬重我們的父母。進入九十年代以后,實行市場經濟,國有企業改制,興起了破產風潮,單位職工下崗成為一種很普遍的社會想象。銀行也與時俱進,深化金融改革,剝離不良資產,搞起了減員增效。從1997年開始,不過五六年,連裁員帶內退,走了五六十人,搞得人心惶惶,誰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走人。二哥從部隊回來,分在農業局一個下屬單位,也按月發不了工資。父親知道我們的情況,他望著這些土地,對我們說:既然你們到了外面工作,就不要偷懶,好好混。但是,你們也不要害怕,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回來。我們有這些地,就餓不死。父親蹲在兔坡溝那塊肥沃的土地上,對我們說:這塊地最好,土壤最肥沃,就這一塊地,種一季小麥,一季玉米棒子,打得糧食夠我們全家人一年吃了。我說:這塊地在半山溝里,上上下下沒有正經道兒,車子過不來,種地很費事。父親說:你們念書不在家,每年割麥,掰棒子,都是我和你娘一趟趟地背到山頂上去的。說著話,父親伸手抓了一把地里的土,裝在棉大衣口袋里,對大姐說:我帶一把土走,灑在你家院子里的菜園里。以后,我不能種地了,我給你們種菜。你們就不用花錢買了。
那天中午,我們吃的餃子。吃餃子就酒,越過越有。大姐夫囑咐父親忌酒,但是父親不依不饒。父親說:我不喝,我倒一杯,聞聞味兒不行啊!我們拗不過他,給他倒了一小杯慢慢抿著。房頂上鋪的蘆葦薄腐朽破損了,掉下來幾粒土坷垃落在飯桌上,父親抬起頭,看著煙熏火燎的四壁,對我們說:這幾間房是1976年蓋的,蓋房的石頭是我一塊塊從山坡上打來的,前墻砌的紅磚是我起窯自己燒的,檁條是你姥爺趕廟會幫著買的,使人管飯用的白面是你娘到城南平原村地里拾的麥子。鄉親們體諒我們過得艱難,幫忙蓋飯子的時候,都不磨洋工,加班加點,三天就蓋好了。到今天我們住了27年。27年來村里許多人家都蓋了新房,而且拆了蓋,蓋了拆,翻騰了好幾回,都是為了給孩子娶媳婦。我和你娘就用這三間房娶了兩房兒媳婦,村里人都羨慕。說起這,我和你娘就很自豪。母親看了看二嫂和小霞,笑著說父親:你以為那是你的本事?是我們親家們開通,倆媳婦兒懂事,不給我們要,給你要你也得蓋。父親笑了:你娘說得對,我們這個家能夠翻身興旺,都是你們帶來的福氣。二嫂和小霞就笑。父親對我和二哥說:我給你們說,你們一定要善待她們,不興欺負她們,她們不圖仨不圖倆,能進我們家門,就很委屈了。在我和你娘心里,她們不是兒媳婦,她們是寶貝閨女。母親說:我就喜歡閨女,不喜歡兒子。我原來兩個閨女。現在我有四個閨女,你們可以不孝順我們,但是不能和她們鬧意見。我們也不圖你們給我們買什么好吃的,好穿的,給我們多少錢花。你們相敬如賓,好好過日子,就是孝順我們。聽到相敬如賓這四個字,我不由得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大姐和大姐夫。自從父親那天晚上說了那番話后,我就留了心觀察他們。發現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并非誰都不理誰,只是話是很少,面上的表情也很平靜。大姐面冷心熱,在我們面前一直保持嚴肅,我們都習慣了。但是大姐夫以前可是和藹可親,無拘無束的。記得那年他和大姐還沒結婚,過年帶著好酒到我們家來,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父親喝醉了。大姐埋怨大姐夫,父親卻不在意,醉著紅臉膛,摸著大光頭咧著嘴呵呵直笑。如今在飯桌上,大姐夫很少說話,喝酒一點都不主動。大姐夫見我看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端起酒杯,笑著對我三姐夫說:來吧,咱們哥倆趕快敬爹娘一杯吧,我怎么聽著這里面沒我們倆的事,好像我們是外人呢。三姐夫馬上舉起酒杯說:是啊,我們也沒有少給家里幫著干活,對這個家也是鞠躬盡瘁,做了許多貢獻啊。父親大笑:是啊是啊,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在我們眼里你們跟親兒子一樣。母親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伸出手掌挺著四個手指頭說:我有福氣,我有四個兒子,四個閨女。三姐夫嘴甜:我們有你們這么好的爹娘,我們也有福。來,我們一齊敬爹娘。
敬過父母,我把桌上的空酒杯一一倒滿,提議大家給大姐和大姐夫敬酒。我先端起來自己的酒杯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對說:大姐,不是我喝酒說話,實在是沒有你的付出,我們這個家到不了現在,都說長兄如父,你是長姐如母。還有你,大姐夫,謝謝你對我大姐的理解,幫他一起撐著我們這個家。現在我們都成家立業了,不是我們翅膀硬了,不需要你們管了,你們該管還得管,但是,你們不要像以前那樣光管我們了,希望今后你們多管你們自己,多關心一下你們自己,畢竟你們生活美滿幸福,也是我們這些弟弟妹妹最大的心愿。這時候,除了父母,大家都站了起來一齊敬酒。大姐眼含熱淚,把酒喝了。大姐夫隨后也一飲而盡。父親和母親眼中也閃起激動的淚花。父親向我示意,對我的做法表示贊許。
吃過飯,我們就要離開這個家走了。父親親自鎖好柵欄門,戀戀不舍地望著里面。母親說:你快走吧,實在想了,你再回來。我們家住在村南河灘邊上,為了給孩子娶媳婦兒,云虎家和阿九家先后在我們家西邊蓋了新房,從村里搬了出來。我們過河的時候,阿九爸站在大門口向這邊張望,父親站住了,愣了一下對我們說:你們等一下,我過去給吉祥叔說一聲。阿九爸名字叫田吉祥。我怔了怔說:我跟你去吧。這么多年,因為阿九,我們兩家幾乎是斷了往來。父親給阿九爸打招呼,阿九爸遲疑了一下也迎了上來。父親說:吉祥叔,我走了。阿九爸說:我們倆調了個兒,以前我在城里,現在退休了回到了村里。以前你在村里,現在要去城里了。以前你受苦,現在你享福了。父親說:你以為我是去享福,我覺得我是去遭罪。城里哪有村里空氣好,呆著敞亮。阿九爸說:這也由不得你了。兒女在哪兒,你就在哪兒。父親說:你說得是,就是不在一起,兒女在哪兒,心也在哪兒。我怕父親感情沖動說起阿九,急忙攔住了他,我對阿九爸說:吉祥爺,以后你有什么事,用得著我們你就說話。這時候,姐姐哥哥也都圍過來。他們都說:是啊,以后你到城里,有事就找我們。阿九爸連連點著頭說:會的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