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父親放了屁，肚腸通氣了。大姐夫說可以喂他一些流食了。大姐說小米粥最養人。她用今年秋里新收的小米兒熬了粥，盛在飯盒里拎到醫院來。父親喝了幾口就不喝了。父親說我想吃碗肉。我們聽了就笑，父親還了秧，他又精神了，變回了原來的父親，睡覺又開始打起了呼嚕，也愿意說話了。

    那天晚上，我在醫院陪床。父親說了許多話，他給我講家史，講他年輕時候出工到外地修水庫，建公路。講我們姐弟小時候那些有趣的事情。父親說：屁兒，不是我說你，養你最費勁。數你念書最聰明，可就數你不好好念書。活活把人氣死。我常對你娘念叨，我說屁兒這孩子毀了，他是根挑大梁的料，非要做小椽兒。你娘就說，做小椽就做小椽，只要你能娶上媳婦兒做什么都沒關系。我說：那時候我不懂事，光讓你們操心了。父親說：現在也不讓我們省心啊。我知道父親是指我和小霞常鬧別扭的事。父親說：我和你娘辛苦一輩子為了什么，還不是想你們都成家立業，一家家的都好好過日子。我說：是。父親說：是什么是，你現在學的跟你姐你哥他們一樣了，我說你什么都說是。我早看出來了，你們一個個地捂著蓋著都是報喜不報憂，不跟我們說實話。你們是想讓我和你娘享清福，可是你們得讓我們過得心里踏實，不要老讓我們猜謎，我們有知情權，該讓我們知道的事情得讓我們知道。我一聽父親整出了知情權的詞，連忙笑著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姐姐和哥哥們過得都好，就是我和小霞不讓你們省心。不過我們也沒事。父親說：屁兒啊。小霞進我們家門也這么多年了，我和你娘都看著哩。她是個通情達理地好孩子，人家什么都沒要，痛痛快快跟了你，說明人家是看上你這個人了。你得知情感恩，不能一天天鬧得冷了人家的心。你得會包容，會哄。我說：我都哄了她七八年了，她又不是個吃奶的孩子。父親說：你才哄了七八年，我都哄了你娘大半輩子了，這不還正哄著的嗎？我說：我沒看出來，我就看你嚷了我娘一輩子。父親說：你看得那都是表面現象，就你娘那脾氣，強勢著呢。你們一直在外念書上班。家里大半時間就剩我和你娘，你娘說話可噎人呢。不過，你娘有一點好，她從來不在你們和外人面前給我抬杠，她知道給我留面子。看著外人打工掙錢，發財蓋房，也不抱怨我沒本事。我說：我和小霞也沒有什么大矛盾。以前也挺好，就是搬家到樓上以后，她就變了，老是跟我鬧脾氣。你說兩個人在家里，都冷著臉，誰都不搭理誰。家里連個熱乎氣都沒有，日子過得很煩心。都說婚姻有七年之癢，我不知道我們倆是不是。有時候，我確實很悲觀，日子過成這樣，你說我在外面還奮斗個什么勁兒。與其這樣互相壓抑著苦熬，還不好合好散。父親說：你給我聽清楚，你們可不能給我學別人，鬧什么離婚。不管這社會多開放，多自由，這離婚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和你娘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你們結婚，你們離婚我和你娘可不依你們。我說：你別著急，我也就是偶爾這么一想。父親說：想也不行。你們姐弟四個，就你在這種事上看得開，心思活泛。結婚以前，你就換了一個又一個，那些女孩子有準沒準的，你就往家里領，村里村外的瞎轉悠。哪個去了我和你娘不得好吃好喝熱情招待，你給我們找了多少事，浪費了我們多少感情吧。我笑著說：那時候，你們不是老擔心我娶不上媳婦兒嗎。我想讓你們放心。父親說：讓我們鬧心還差不多。我說屁兒啊，沒結婚的時候，你年輕，隨便就隨便了。可是你結婚了，可不能再隨便了，你要對家庭負責任，對小霞負責任，對孩子負責任。你還得給我和你娘負責任，屁兒你說實話，你在外面沒做什么對不起小霞的事情吧。我差點笑噴了，我說：爹，你可真是太逗了，你都想哪兒去了。

    父親還想說下去，大姐夫推門進來了。他問了問父親可有什么不適的感覺。父親說：我什么不適的感覺都沒有，我就想出院，給你們說實話，都快把我憋死了。大姐夫說：好，再觀察兩天，沒問題我們就辦出院手續。父親說：不用觀察了，趕緊走。大姐夫坐著陪著父親隨便聊了幾句，囑咐我們早些休息，然后就出去了。我送他到門外，順便走到天臺上抽了一顆煙，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迷上了眼，打起了呼嚕。我靜靜地望著父親，養兒方知父母恩，以前我們小，我們累尅父親，讓他費心。現在，我們大了，離開了他到外面生活。他依然牽掛著我們，我們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扯著他的心。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為自己當年的叛逆行為而羞愧，我想起了大姐對我說的話，父母就是一層天，只要父母在，我們就還都是長不大的孩子。

    以前我不理解大姐的話，現在我有些懂了。我關了燈，躺在床上睡去。睡到后半夜，我被什么動靜給驚醒了。我猛地睜開屎屎瞇瞇的眼，看見父親站在我床前，正在拾起被我蹬掉到地下半截的被子，把我露在外面的胳膊往被子里放。他輕輕咕噥著說：小東西，都這么大了，睡覺還是這么不像樣子。我心里一暖，我閉上眼沒有動，任憑他給我蓋好被子。我怕父親看見我溢出眼角的淚珠，佯裝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沖著墻壁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