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滴眼淚
作者：
夏商周 更新：2017-06-09 09:27 字數：2846
有一滴眼淚，一直在空中飛，想找一只世界上最純凈的眼睛，作為自己的歸宿。
它不知道自己飄了多少年了，也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只聽到自己內心有個聲音在回蕩：“只有最純凈的眼睛，才配擁吻我的清亮。”
它在寂寥的鄉村游蕩，在繁囂的城市里穿梭，在靜靜學習的大學生頭上掠過，在狂歡人群的舞姿里翻飛，在高樓的窗口窺視，在海船的甲板上逡巡，在成功人士唾沫橫飛的演講中盤旋，在孤獨者深夜的徘徊里端詳，在最愛哭的女孩子背后觀察，在剛降生的嬰兒上空駐留，也在考拉的嬉笑里掠過，在仙鶴的翩飛里流連，在海豚友善的眼前凝視……都沒有找到那只最純凈的眼睛。
空氣里的小水滴都很同情她，紛紛幫她尋找那只眼睛，它們振動空氣，把訊息傳遍全球，號召所有的水汽都來幫她。這天，有一粒小水滴從五千里外急匆匆趕來，說她的家鄉是世界上最有感情的地方，到處都是淚汪汪的大眼睛，一定能找到最純凈的那只。
水汽們都笑了。
遠方來的小水滴個頭很小，只有半粒米那么大，體色白中帶灰，樣子很丑，但是笑容燦爛，目光真誠，神情驕傲。
眼淚被小水滴的自信感動了，決定去她的家鄉碰碰運氣。于是她們聯袂上路了，借助風之翼，很快來到了小水滴的家鄉。
乍一看，小水滴的家鄉很美，有山有水有平原，但是空氣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這種味道眼淚在許多地方都聞過，所以毫不驚訝。
小水滴徑直把眼淚帶到一個小山村上空。
“這是這片最有感情的土地的最有感情的核心。”小水滴驕傲地說，“你看，有個老人正在很有感情地哭呢。”
那老人拄著拐杖，坐在路邊，兩只眼睛睜得很大，像兩口水井嘩嘩地流著淚。
“他本來不是瞎子，”小水滴說，“十年前的一天中午，不知什么原因，老人突然看不見了，從那以后，他就天天以淚洗面。被哀傷洗了十年的眼睛，應該是你要的最純凈的眼睛吧？”
眼淚看著老人滿臉的溝壑和顫抖的手指，嘆了口氣，轉身飛走了。
“不滿意？前面還有。”小水滴帶著眼淚飄向一塊田野。老遠就聽到一個婦女在哭號：“這塊地廢了，廢了，再也不能試了，出去打工吧。”
那是一個中年婦女 ，她跪在密密麻麻的番茄地里哭，植株上結的番茄，都是黑的，不但小如指頭，而且蔫不拉幾。他那八歲的兒子邊哭邊安慰母親：“媽媽別哭，可能土地公公的病還沒好。”
“五年了，”小水滴悄悄告訴眼淚，“這塊地一直長不出正常的莊稼，這個倔強的母親，一直在跟自己較勁，可是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你不覺得他們那被希望燒灼得閃閃發亮的眸子是最純凈的眼睛嗎？”
眼淚渾身一顫，不覺滴下一粒淚星，落在男孩臉上。男孩沒有察覺，他用手指輕輕擦拭母親的眼淚，攙起媽媽，抽抽噎噎、跌跌撞撞地走了。
“快追呀，快鉆進他們的眼睛！”小水滴急了。
眼淚沉思片刻，搖搖頭，毅然掉頭飄走了。
“太無情了！這樣的眼睛都不去，你還是不是眼淚？”小水滴氣壞了，追上眼淚，嘲笑說，“看來你不喜歡人眼，那我帶你去看動物眼吧。”她把眼淚帶到一條黑乎乎的溪流邊，高喊：“娃娃魚，你死了沒有？”
一縷縷細若游絲、宛如嬰兒的啼哭聲傳來，眼淚看到一條魚趴在石頭縫里**。那是大鯢，俗名娃娃魚。它好像中了毒，身上紫一塊黑一塊，只有兩顆噙著淚水的眼珠依舊清明。它望著空氣中突然出現的兩滴水，奄奄一息的眼神里竄起一抹令人心碎的渴求母愛的火焰。
“你不覺得小動物臨死前的眼睛是最純凈的嗎？”小水滴把眼淚推向娃娃魚，“去吧，這就是你的家。”
眼淚一扭身，飄走了。
“虛偽！虛偽！”小水滴撲上去大叫，“我代表全世界罵你假！你一定在騙人，你壓根兒就不是在找眼睛，你是在找同情，要不就是在編故事安慰自己的可憐！”
眼淚沒有還擊，她平靜地看著小水滴，亮晶晶的臉依然祥和。“這里好悶，我得馬上找新鮮空氣洗個澡，不然就跟你一樣灰了。”說罷朝大山深處嗖嗖飛去。小水滴呆了呆，默默地跟在后面。
不知飛了多久，當迎面吹來的風里漸漸冒出一股清香時，一團沖天塵灰擋住了她們的去路，只見山谷里機器轟鳴，挖掘機，碎石機，工人們揮汗如雨。
“又要挖礦了。”小水滴嘀咕一聲。
突然，地上驚呼四起，所有機器戛然而止，工人們一窩蜂地跑向峭壁下的那臺挖掘機。
眼淚和小水滴忍不住好奇，也窣窣窣地飄了上去。
只見挖掘機的尖牙下面，一塊巖石上長著一棵紫色的小草，只有一片葉子，葉子和莖的交接處開著一朵黑白色的小花。花兒只有一瓣，外形仿佛一只人眼，中間有一圈黑點，好像瞳孔，烏黑透亮。
“天哪，花怎么是眼睛呢？”開挖掘機的中年男人帶著哭音叫道，“幸虧我眼尖，沒挖下去，不然誰知道會遭什么報應！”
“太詭異了，”人們爭著驚呼，“從沒見過這種花，要是拿去賣，肯定發一筆財！”
有個小伙子伸手去摘，馬上被開挖掘機的司機抓住了。
“總得要除掉吧，難到礦洞不打啦？”小伙子笑嘻嘻地說。
“要摘也是我摘，是我發現的！”司機惡狠狠地說。
眼睛花像孩童一樣，絲毫不知面臨的兇險，依然快活地注視著人群。很難想象，把它的目光喂養得如此晶瑩潤澤的母親，竟是巖石上那點指甲大小的可憐的泥土！
眼淚藏在空氣里，悄悄靠近那朵花。小水滴嗅到了異樣，她覺得眼淚看花兒的眼神和看番茄地里母子倆的眼神不一樣，目光里沒有悲憫和傷痛，只有純真和喜悅，跟險惡中花兒的眼神一模一樣。
“我聞到了一股久違的氣息。”眼淚凝視著花兒，露出一絲微笑。
轟，人群突然騷動起來。“花是我的！”挖掘機司機嘶喊著，推開工友，大手呼地拔向巖石上的小草。
嗖，眼淚更快，撕破空氣，一頭扎向眼睛花。
“錯了，那不是眼睛那是植物！”小水滴大喊，飛身阻攔。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眼淚閃電般地落進眼睛花里。哇——花兒突然發出了嬰兒的啼哭聲。司機嚇呆了，手停在半空，其他人也目瞪口呆。只見眼睛花里盈滿了淚水，淚水汩汩地穿過草莖，注入巖石上的泥土，泥土轟然變多，鋪滿整個巖石，又瀑布般地落到地上，向四周蔓延而去。
工人們嚇壞了，尖叫著四散奔逃。只有小水滴站在空中，注視著好朋友的神跡，注視著眼睛花的啼哭和永遠滿盈的淚水，注視著泥土在巖石上不停地生長，翻山越嶺，去覆蓋四面八方被侵害的大地。
那是最新鮮、最潔凈的土壤，帶著地球誕生之初最迷人的氣息。這氣息飄到空中，吹掉了小水滴體內的塵埃和灰色，使她驀然迸射炫目的亮光。小水滴哭了。
這氣息順流而下，污黑的溪水立刻變得澄澈快樂，清甜的浪花灑到垂死的娃娃魚身上，它驀地神清氣爽，一躍而起，載歌載舞。
新泥土漫到廣袤的番茄地里，消釋了土壤里的毒素，番茄全部由黑變紅，植株挺拔俊秀。絕望的母子倆回過頭來，歡喜得嚎啕大哭。
新泥土漫到盲老人的院子里，一股奇異的氣息撲進他的眼睛，散掉了視網膜上的黑霧，漸漸地出現了光明。
新泥土沿著公路兩邊，向大城市挺進，把最原初、最強勁、最澄凈的氣息撒向空中，所到之處，霧霾盡散，陽光重現，人們紛紛摘下口罩，暢飲久違的香甜的空氣。而沐浴在這片氣息中的人們，因為心情愉悅，彼此也變得更為友善。
于是小水滴終于明白了，她的眼淚姐姐來自何方，年齡有多大，為什么她不選擇那些善良而又動人的眼睛，她不是不愛它們，而是因為，她要找的是一只最根本的眼睛。
她終于找到了。
而小水滴，發誓將永遠守護在她身邊，守護那朵像嬰兒一樣永遠啼哭的眼睛花和花朵里永遠滿盈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