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入圣旺小學的第一天，媽媽就氣炸了一萬顆腦細胞。

    她犀利地盯著站在門口的保安，臉上跳出驚訝、懷疑，繼而是恐懼的表情，嘴唇都顫抖了：“你，你是這個學校的，保安？”

    “是啊，呵呵。”答話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矮得像板凳，瘦得像火柴棍，一張尖削的樹皮臉，一雙縮得快沒影的灰眼珠，穿一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幾小撮斑白的頭發稀稀拉拉地搭在頭頂上，像是寒冬的田野上還在最后掙扎著不愿枯萎的野草。他微微低下頭，不安地絞著枯枝般的手指，不好意思地笑了。

    媽媽張大口，呆了半天，突然颶風般地沖向辦公樓。我看見保安的臉一下刷白。

    果不其然，課間休息時，班主任笑瞇瞇地對我說：“你媽真厲害，一來就要校長換保安，說保護不了學生。”

    我不覺可憐起那個老保安來，要是被趕走了，他會去哪里工作呢？沒有人要他的，他會不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去賣打火機？沒有人買他的打火機，他會在大雪紛飛的夜晚凍死……

    “放心吧，我們學校最安全了，派出所離這兒不到兩百米，壞人不敢來的。”

    我點點頭，心想媽媽做得過分了，別的家長都能容忍這個保安，為什么自己不能？我可不想欺負人，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心助人的乖乖女。助人為樂，爸爸媽媽和老師不都這樣教嗎？

    放學時，我看見他站在門口，笑瞇瞇地看著孩子們魚貫而出，臉上洋溢著只有爺爺看孫子才有的那種幸福表情。當我路過時，他忽然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怯生生地說：“小公主，能不能回家對你媽媽說，我會努力做個好保安的？”

    “嗯，”我大聲回答，“爺爺放心，我會支持你的！”

    嘿嘿嘿，他咧開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是媽媽否決了我的請求。她大聲說：“看看這張報紙，小學生就在校門口被綁架！別以為派出所在旁邊就可以馬馬虎虎，防不勝防！別以為當過兵，在學校干了30年就舍不得辭退！”

    噢，原來老保安從前是解放軍叔叔啊，怪不得喜歡穿舊軍裝，我不覺生起了一點小小的粉絲之情。

    第二天上學，我發現老保安手持一把鋼叉，立在門口，挺著腰板，極力做出威嚴的樣子，可是怎么看都像一只小蝦偷了某件巨型兵器在扮虎鯨元帥，超滑稽。他看見我媽媽，呼，腰板挺得更直了，手捏鷹爪，頭一昂，喉嚨里發出嗷嗷嗷的嚇唬聲。

    “豬鼻子插蔥，裝象！”媽媽冷笑一聲，掉頭就走。我看見老保安的腰一下就塌了。

    “別灰心，爺爺，”我向他笑嘻嘻地敬禮說，“我支持你，你以前是解放軍，現在還是解放軍。”說完，我把一根菜放到他手上。

    “這是我送給你的菠菜，你吃了就會變成大力水手，把壞人嚇得直往地下躲。”

    他接過菠菜，嗅了嗅，鄭重地放進兜里。

    “放心吧，壞人一來我就吃。”

    “我會天天給你帶菠菜的。”我格格格地笑了。

    他也嘿嘿地笑了，很開心的樣子。“我也有禮物給你。”他從兜里摸出一塊巧克力，放在我手上，壓低嗓門說，“小公主，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哈，爺爺雖然力氣不大，但是會鷹蛇功，用鷹爪逮住對方，像蟒蛇一樣死纏不放。”

    說著他把雙手捏成鷹爪，凌空飛舞，嘴里發出咝咝咝的響聲，逗得我哈哈大笑。

    班上的男生見我跟老保安很親近，都很憤怒：“你怎么喜歡那個火柴人呀？我們都不想他做我們的保安！”

    火柴人，真形象，我這才知道全校男生給他取的綽號，而且知道不少家長想趕他走，但因為他是傷殘軍人，而且在圣旺小學忠心耿耿地干了30年，從未出過一次紕漏，加上派出所就在旁邊，圣旺小學的校門口確實很安全，家長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了了之了。

    下課了，我看見他在用鋼叉反復叉一塊石頭，好像在練習叉壞人的脖子，一群男生跑上去，尖聲哄笑。他紅著臉，繼續低頭練習。

    剛上課，有個男生突然大叫：“快看，火柴人在打仗！”同學們都擠到窗口往下看，只見老保安拿著鋼叉，貓著腰東瞄西瞄，似乎在搜尋躲在地洞里的壞人。聽見樓上的喧嚷聲，他抬起頭來，不好意思地笑了。

    現在我終于明白他的笑為什么那么羞澀了，他知道全校師生并不信任他，他那火柴棍的外形，蒼老的溝壑臉，稀疏斑白的頭發，枯枝般的手臂，過時的舊軍裝，并不能給孩子們帶來安全感。他是因為社會的可憐才存在的，然而，這個可憐蟲居然擔負起守衛一座小學大門的重擔！他心里一定很羞愧吧，所以笑得那么輕，那么細，那么不好意思……

    他站起來往前走，我發現他的右腿有點瘸。

    晚上，媽媽拿出一張好多家長簽名的請愿書，喜滋滋地說：“寶貝，這下你安全了，這次一定能休了那個保安！”

    我嚇壞了，請求媽媽不要趕走老保安：“因為他很認真……”

    “認真有什么用？他根本就不適合！”媽媽嚴厲地打斷我。

    我知道媽媽是個死扣細節的女強人，公司里的下屬都怕她，爸爸和我也怕她。比如，媽媽規定，早上起床必須先喝一杯水；刷完牙至少要用五杯水沖洗口腔，絕不能吃下一點點牙膏；吃水果至少要在飯后四十分鐘；睡覺前必須喝一勺醋，據說可以預防腎結石；再冷也要開窗，以免氡氣致癌……

    在媽媽的號召下，圣旺小學的家長們重新點燃了戰斗之火，他們爭相簽名，找校長抗議，給老保安拍照，發微博，找記者，到教育局**……

    老保安不再沖我笑了，也不再手拿鋼叉了，他像木偶一樣立在門口，看孩子們進來，出去，臉上再也不曾漾起那種只有爺爺看孫子才有的幸福表情。

    “都怪我媽媽……”我噙著淚向他道歉。他一動不動地矗立在嗚嗚狂吹的寒風里，毫無反應。

    我不敢再送他菠菜了。

    幾天后，老保安不見了，聽說辦了提前退休。一個年輕高大的東北小伙站在了校門口，據說曾在少林寺練過幾年功夫，男生們都爭著去合影。

    我永遠忘不了媽媽第一次看見新保安時那如釋重負的燦爛表情，也忘不了那一瞬間是怎樣的疼痛襲擊我幼小的心靈。——是我害了老保安，要是我不轉入這所學校，老保安此刻就守在門口，看著魚貫而來的孩子們，享受那種只有爺爺看孫子才有的幸福表情。

    聽班主任說，因為沒人瞧得上，老保安一直孤身一人。

    那么，他就把所有學生當自己的孩子了，這會不會是他在圣旺小學守護了30年的秘密呢？

    不管怎樣，老保安消失了，沒有人再談論他，也許除了校長，沒人知道他姓什么，時間的雨水很快沖走了他留下的30年腳印。我每天上學，放學，忙作業，忙考試，忙上補習班，忙友情，忙幻想，忙玩，漸漸地，繁忙的腦細胞把那個火柴老人的模樣擠到海底去了。

    這天放學，校門口照舊被黑壓壓的家長擠得水泄不通，今天是奶奶來接我。我拉著奶奶的手正要走，忽然前面響起恐怖的慘叫聲驚叫聲。“砍人了，快跑！”登時人群四散奔逃，哭喊聲亂成一片。奶奶被撞倒了，我剛扶起奶奶，就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子，揮著菜刀撲上來。只見一道白光……咔，奶奶伸出胳膊，擋住了白光，一蓬血……“露露快跑呀！”奶奶嘶吼。我那時一定是傻了，一動不動，當第二道白光撲向我腦門的時候，我看見了一片綠光，綠光替我擋住了白光，帶著一片紅光縱身一跳，跳到了瘋子身上，綠光中沖出兩只鷹爪，死死扼住瘋子的脖子。瘋子狺狺怪叫，拼命地把白光打在綠光身上，可那綠光像蛇一樣死纏不放，直到東北保安和警察沖上去……我才猛醒過來，那不是綠光，那是早已消失、喜歡穿舊軍裝的老保安！

    他死了，臨死前向我一笑，笑得那么閃亮，那么自信，不帶一絲愧疚和羞澀。

    他嘴里有片菜葉子，我從他的兜里摸出了一根菠菜，鮮綠嬌嫩，剛買的，想必他天天在吃菠菜吧，幻想有朝一日變成大力水手。

    于是一切都明朗了，老保安被辭退后，并沒有消失，而是一直躲在學校附近，伺機保護他的孩子們。他是那樣瘦小，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你說得對，他很認真。”媽媽在我耳邊輕輕說。我看見她的眼角流下了悔恨的淚水，我看見她在老保安的墓碑上刻上了“親人”二字，而我，連同圣旺小學世世代代的學生，都將帶著這位火柴爺爺留下的記憶和力量走下去……

    這，就是我在十八歲成人禮即將舉行之際寫下的感恩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