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久別重逢是悲涼
作者:
蔡白玉 更新:2017-06-15 13:55 字數:4197
村里的媒婆給哥哥介紹了一個長相端莊的姑娘,她父母都是小學老師,跟我們家算是門當戶對,父母對這樁婚事很滿意。相完親就緊接著操辦了訂婚儀式,結婚的事要等過完年我們家翻蓋完新房子之后才定,哥哥的婚事一定下來,父母就覺得我們家的所有大事都基本上定下來了。
一眨眼過了臘月就是春節了,離婚之后又結了婚的寶珠姐帶著孩子回來了。媽媽正在在臥室里幫甜甜換衣服,這孩子離開我一段時間之后,跟我有點生疏,晚上也不肯跟我睡一起,跟媽媽親近的樣子讓我嫉妒。
“寶珠姐夫呢?”也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我看寶珠姐的氣色不太好。
“沒來,上班去了,春節加個班能拿雙倍工資。”
“還在煤礦上班?”
“他就下煤窯的命,在原來那個煤礦已經調到井上來了,沒想到出了事,煤窯關了。”寶珠嘆口氣,“這人就是命!小露,你這人就是命好。記得我那個時候幫你介紹的那個對象吧,他們家可倒了大霉了。幸虧你沒相中他,要不然我這罪過可大了。”
“什么罪過?”媽媽對八卦的事特別感興趣,立馬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去年他們礦上死了十幾個人,前些年賺的那點錢都賠完了,窯也關了,官司還沒打完,屋頂都被人拔了,現在一家人到處東躲西藏,連家都不敢回。”
“哦,真的啊?!這么倒霉。不過我們家小露從小就命好,福大命大的。記得大概兩歲多的時候,那一年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大大小小的醫院都看遍了,就瞧不出原因來,最后就剩下一口氣了。我和她爸都想這孩子估計沒救了。那天我讓小俊在屋里看著她,我去外面搞什么東西去了,她爸那天回來得早,說是讓我帶她回來去找個神婆討碗水喝,死馬當活馬醫。你知道,她爸就愛喝兩口酒,我當時就把一半瓶白酒放在桌子上,等我忙完事進屋一看,酒瓶子倒在了地上,半瓶白酒不見了。我問小俊是不是他把爸爸的酒弄倒了,他說是妹妹喝了,嚇得我魂都丟了,她倒好,滿身酒氣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啥事都沒有病也好了。她爸都說,這丫頭命好著呢,是咱們祖宗上積了陰德,保著孩子平安無事。”
“那小露現在應該也能喝酒。”寶珠姐笑。
“她現在一滴酒都不沾,就喝過那么一次。”
“人的命幾斤幾兩,這一輩子有多少錢財,有多少福氣,老天爺早就注定了,想想那是份多大的家當,兩、三年時間,說沒就沒了。”寶珠姐大發感概,“那時候有多少姑娘想嫁到那家里去,你們家小露是惟一一個沒看上他的,那時候還有人說小露傻,沒福氣,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那男的后來找對象了沒有?”
“找了,孩子都兩歲多了,城里那房子也抵押出去了,現在兩口子在街上擺個小攤子,一天賺幾塊錢,反正日子跟以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沒法比了。你們沒看到那場景,十幾個人就直溜溜地擺在他們家門口,可憐著呢。嚇得我這兩個月都不敢關燈睡覺。”寶珠姐說著說著就打了個冷顫。
“這種命懸褲腰帶的工作,干個幾年你也別讓她姐夫去干了,把命搭進去了不值,賠再多的錢也抵不了一條命。”
“兩個孩子要養,將來要讀書要結婚,都等著要錢花呢。”寶珠姐嘆了口氣,走到媽媽跟前說,“嬸,不知道咱們這里哪個沒安好心的人說給他聽了,這陣子正跟我鬧別扭呢。”
媽媽愣了一下,“誰那么缺心眼?都過去那么多年還翻陳年舊帳。我說她姐夫這年前年后怎么都沒來。”
我想起五年前畫的那幅畫,只可惜那畫當時就被黎平輝拿走了。這可是咱們村里的人合著伙欺騙人家干的缺德事,誰都知道這種事瞞不住還非要瞞著,不就是想著生米煮成熟飯后讓人家甩不掉嘛。
“讓他鬧去,孩子都這么大了,”寶珠姐滿臉無所謂的樣子,“他還能跟我離了婚不成?”
“就是,”媽媽跟著一唱一和,“孩子都這么大了,他還能把你怎么著?由他鬧去,鬧一陣就過去了。”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寶珠姐,我覺得你還是誠心誠意跟姐夫道個賺比較好。換成你自己想想看,過得了那個坎嗎?錯了就錯了,就不應該瞞著人家。”
“我結過婚跟沒結婚的還不是一樣?嫁給他的時候也是個黃花大閨女,他有什么過不去的。”寶珠姐不屑地說,“就他那條件,能找個我這樣的已經是他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
“這不是你結沒結過婚的問題,這是欺騙,你們把人家當傻子了,聯合了那么多人來騙人家,不地道。”
“那怎么就地道了?告訴他我結過婚就地道了,那我也不是喜歡他想嫁給他跟他過日子嗎?”
“不管怎么說,你們就不應該騙人家。那個時候你要實話跟人家說了,接受不接受是他的事,你也不用那么藏著揶著。”
媽媽沖我腦門上就是一巴掌,“讀書越多越犯傻,二婚的還能要人家彩禮,倒貼差不多。”
“就是小露,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痛,我沒你命好,要不鐘一帆能把你當寶貝寵著供著?”
“胡說八道!就你們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我惱怒地從屋里走出來,一頭就撞在了剛進門的人身上。抬起頭來一看,黎平輝的臉呈現在我面前。
我們不由得各自往后退了一步。這是結婚兩年之后我們第一次見面,四目相對,千言萬語,不知該如何說起。
“你回來了?“黎平輝先開了口。
“嗯……你來了。”
“你爸在家嗎?”
“不在,出去了。”
黎平輝看著我,“你也要出去?”
“我到外面走走。”
“外面天冷、風大。”
“滿目荒涼也是別一種風景。”
我們順著山間的羊腸小道朝村后的山上走來,臘月的寒風刮在臉上生痛生痛。漫山遍野的野草枯黃著蕭瑟在嚴寒中,幾只寒鴉從灰蒙蒙的天際一掠而過,撒下幾聲哀號。想起五年前剛認識黎平輝時……
那天我正在屋里畫人物素描,那是寶珠姐第二次結婚出嫁時的場景,不一會,十幾個形態表情各異的人物形象就惟妙惟肖。地躍然紙上,黎平輝站在旁邊看得呵呵直樂。
“這是誰啊?”黎平輝指著畫上角落邊的男人問。
“我爸。”
黎平輝好一陣哈哈大笑,“真象,端著個酒杯,瞇瞇笑著,一幅世人皆醉我獨醒的狀態,他看熱鬧呢。這畫好,你爸是點睛之筆。”
“那我就給這畫取名‘醉眼看世界,混沌一乾坤’。”
“叫《婚禮》不更直接嗎?”
我告訴黎平輝村里人是如何把寶珠姐二婚當頭婚嫁出去的。黎平輝這才明白畫面上的新娘為何站在偏門邊往外窺視,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而新郎站在門外一臉茫然的東張西望,幾個女人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竊笑,父親端著酒杯觀望著……
黎平輝伸出大拇指,“小露,真聰明。這幅畫你送給我,讓我爸瞧瞧去,他肯定更喜歡。”
“我畫得不好。”
“我覺得挺好的,有意思。”
“平輝哥,女人為什么會活得那么卑微呢?”我想起薛詠和寶珠姐,還有我身邊所有認識的老老少少的女人們,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屬品。
黎平輝沉默了一會,“小露,你跟他們不一樣,將來你一定要有工作可以養活自己,如果你有自己的事業就更好了。一個女孩子只有自尊、自重、自愛,不依附于任何男人,她才會得到男人的尊重和喜愛。”……
平輝哥,我一直按照你的指點在努力著,可是前面的路為什么卻那么難,付出了這么多的代價,還是看不到一點點希望,人時候我也懷疑,一個女人需要這么努力嗎?別人每天帶帶孩子,做做家務,不照樣活得開開心心快快樂樂,我為什么要這么辛苦這么累,值得嗎?
我們一路默然無語地爬上山巔,看著山腳下的村莊在滿目的荒涼里掙扎出些許生機,“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兩年多了。”黎平輝看了我一眼,“你瘦很多了,身體還好嗎?”
記得結婚的時候黎平輝沒有來參加我的婚禮,以他跟我父親的關系也應該來的,可是他沒有,我扭過頭去,“挺好的。”
“每次來的時候你都沒回家。”
“沒什么事就沒回來……你呢?好嗎?”
黎平輝點了點頭。
“還在原來的辦公室嗎?”
“原來……你什么時候去過我辦公室?”黎平輝將信將疑地看著我。
那是黎平輝給我去送自考報名表的第二天,下了早班之后我拉著蘇秀燕陪我去縣政府,當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推開那扇半掩著的辦公室門時,屋子里的阿姨跟我說,在五分鐘之間黎平輝剛剛離開,我們就在上樓與下樓的幾分鐘里失之交臂。從縣政府回到家之后,我嚎啕大哭,把報名表撕得粉碎,我發誓從此以后再也不見他!
“你給我送報名表的第二天,那天去的時候沒看到你,你們辦公室的那個阿姨說你剛剛出去。”
“那你為什么不等我回來?”黎平輝看著我,眼里有些不解。
“有用嗎?等你回來……要等到什么時候?”
黎平輝愣了一下。
“那天你給我去送報名表的時候,李笑妍剛跟我說在街上看到你們一家三口了,你的愛人……你的孩子……我,要永遠等下去嗎?”我看著他,搖了搖頭,“其實你知道我跟鐘一帆的事,只要你說不同意,我一定會離開他的,對嗎?”
黎平輝看著我,往后退了兩步。
風吹著我的臉,淚水從眼里滑落,“你的話對我來說就是圣旨,你自己很清楚,我可以不聽父母的話,不聽任何親戚朋友的勸告,但我一定會聽你的話,你知道的。”
“小露。”
淚水洶涌而來,“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小露……你可能是想多了,這只是一首詩。”
“對啊,只是一首詩,”我抬起頭看著天空,把眼淚硬生生咽回心底,“你留給我的只是有頭無尾的半首詩而已,我不能天天念著半首詩過日子。”
黎平輝尷尬地笑著。
“平輝哥,謝謝你曾經幫了我那么多,這輩子我大概是沒有機會可以報答你了,等下輩子吧。”
“小露,我從來沒想過要你報答我,從來沒有……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只是希望你過得好。”
“好,什么是好?對我來說,婚姻只是嫁一個男人而已,跟愛情沒有任何關系。不過我最不安的是對你,今生無以為報,因為我真的一無所有。”
“小露,我……沒有想過要你報答我,只要能幫你的,我都會盡最大的能力幫你。”
“謝謝,從此以后不敢了。”我笑著卻心痛如絞,“還記得剛認識的時候你教我唱的那首歌嗎?”
黎平輝愣了一下。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象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卻怎么樣也飛不高,也許有一天我棲上枝頭卻成為獵人的目標,我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從此無依無靠,每次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睡不著,我懷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會不會變得更好,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我永遠都找不到。我是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呀卻飛不高,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對不起,”黎平輝轉過身去,朝山下疾奔而去,“我給不了你想要的。”他留在風中的聲音嘶啞而決絕。
他還是我記憶中那個大哥哥,還是那張臉,可是我們彼此卻那么陌生疏遠。我甚至不記得我們是怎么漸行漸遠的,時間真是善于把任何人任何事都歸于平靜。還記得曾經我們無話不談,曾經只要一個眼神就可以知道對方的心事,可是此時此刻,他已經離我那么遙遠,遠得不可企及。在這個喧囂熱鬧的春節里,我的心里掠過一縷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