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他叫石頭
作者:
蔡白玉 更新:2020-08-07 21:40 字數:3096
轉眼之間一個月過去了,天氣越來越冷,已經是臘月了。
今天是兒子滿月的日子,二妹叫上母親,抱著朝仙女界走來。一年不到的時間,草生草長草枯草滅,滿山滿眼都是一片荒涼。聽礦工們說,有人深更半夜聽到仙女界有人在哭,說是鬧鬼,只有她知道,這是母親每天深更半夜必來的地方,哭一聲嚎一場瘋一場,大力墳前的坑填了又埋,埋了又填,讓她懷疑母親到底是真瘋了還是裝瘋。
二妹抱著兒子跪在丈夫墳前,心里默默念叨著,“大力,我們的兒子滿月了,我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石頭,小石頭,你覺得行嗎?你看看我們的小石頭,他長得多象你啊,以后我每個月都帶他來看你,讓你看著他長大……”二妹把頭埋在兒子胸前,往事涌上心頭,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大力時的樣子,那天她正要把放在面館門前的幾只泡菜缸子挑回去,大力和曾聰明他們剛下了工從洞子里出來,他們是來面館吃飯的。
那時二妹才十五歲,瘦瘦小小的身子每天早晚都要把缸子從家里搬回來搬回去,有時候泡菜賣得不多,她就得來來回回地收拾好幾趟。
“我?guī)湍惆伞!贝罅乃掷锬眠^扁擔,把幾只缸子一起碼進筐里,然后對已經走進了面館的曾聰明他們說,“你們先吃,我?guī)退突厝ァ!?br />
大力挑著缸子在前面健步如飛,有力地甩動著著兩只大腳板,二妹小跑著跟在他身后,追得氣喘吁吁。就這樣,他們認識了,她知道他叫陳大力。
每天黃昏,不論刮風下雨,大力都會準時出現在她面前,幫她把缸子收拾好了挑回去,從一開始的不好意思,到后來的欣然接受,再到后來的每一天她都等著他盼著他,如果哪一天他晚一點出現她都會心神不安,慌慌張張,一旦聽說山上有洞子出了事,她就會緊張害怕,每次看著他喝著她遞過來的茶水,她心里就比蜜還甜,她們終于不顧母親要死要活的反對成親了,他們有多恩愛,淘塘界的女人就有多羨慕,大姑娘小媳婦都說她嫁了個知冷知熱的好男人,而那些下洞子的男人們更是嫉妒大力找了個如花似玉的好婆娘……她以為這樣的日子至少有幾十年,哪怕是十年,三年,五年,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沒有一年,只有半年的時間,大力就走了,丟下她和肚子里的孩子……
二妹不知道自己在墳前坐了多久,母親蹲在礦洞前面的草叢里,時而唱著歌,時而胡言亂語。
山路上,清清瘦瘦一身文氣的楊滿山和他的管家楊忠義走上山來。
二妹一看到楊滿山,忙起身招呼母親,“娘,回去了。”
母親沒有搭理她,嘴里嗚嗚哇哇地歡叫著,用一塊礦砂在石頭上敲打著,興高彩烈的樣子。
楊忠義走到礦洞與墳墓的中間位置,指著二妹,“天天在山上鬼哭狼嚎,你們想干什么?”
二妹臉一紅,“我攔不住她,晚上我一睡著她就自己跑出來了。”
楊滿山的眼睛落在二妹懷里的孩子身上,攔住楊忠義。
楊忠義這才沖二妹擺手,“趕緊走吧,趁滿山爺還沒生氣。”
二妹往旁邊退了兩步,跑到母親身邊,一股臭氣撲鼻而來,偷偷地看了楊滿山的側影一眼,一把將母親拉起來,“娘,走吧,滿山爺來了。”
母親提著褲子站起身來,二妹滿臉羞愧地拉著母親朝山下走去。
楊忠義搖了搖頭,“瘋婆子是把這地當她們家茅坑了,當初就不應該讓他們把人埋在這里。”
“那埋哪里?”
“小寡婦看來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她要是知道早就沒命了。”楊滿山笑了笑。
“那老爺呢,就憑著讓姓段的欺負?”
“不就關了個洞子嘛,無所謂。”楊滿山哼了一聲,“我倒要看看他還想干什么?有什么本事盡管都使出來!”
“老爺,當初買這洞子的時候兆頭就不好,癩腦殼回來一回鬧一回,要不退給他算了,反正這個洞子的礦砂也不好。”
楊滿山轉過身來朝淘塘界看過去,“礦不是好礦,地是塊好地,說不定將來可以干點別的。去把那個曾聰明給我找回來,讓他來給我守著這洞子。”
楊忠義眨了眨眼,“這不太好吧?”
“哪那么多廢話?!”
“過完年?”
“過了年我就去省城了,得在那里呆一段時間把事情辦了。”楊滿山看著遠處山坳里那幾條飄蕩在半空中的煙龍,那是朝廷在礦山辦的煉銻廠,官辦的,山上所有的礦砂都必須送到那里去煉成粗銻,然后運到山腳上的碼頭上去,走水道運往省城省城再交給洋行,由洋行賣到國外去。
楊滿山聯合了十幾個礦主還有周圍幾個地方的銻行,準備過完年后一起去省城告煉廠和一幫貪官污吏。
“這搞煉廠的坑我們開礦的不說,連朝廷的錢也敢坑,每年賺那么多銀子,還說年年虧損,這什么世道?!”楊忠義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
“衙門里有幾個好人,連袁有光這種小人都賺得盆滿缽滿了。”
“那老爺操持這個事,有沒有告訴唐有德?”
“得告訴他,到了省城就讓貴和去找他。”
“也是,事情辦下來了好處他照樣得,不能便宜了他。”
楊滿山看著遠處山頭上的幾個洞子,馱著礦砂的礦工從洞子里出來又進去,密密麻麻地象一群一群移動的小螞蟻。
母親蹲在街邊用一塊礦石敲打著青石板的街道,嘴里念叨著“銀子銀子。”
“娘,回去了。”二妹走到母親跟前。
劉花花從屋里走出來,“滿月了?”
“滿月了。”
“去山上看他爹了吧。”劉花花看了一眼二妹胳膊肘上挎著的竹藍,“進屋坐會,看把孩子凍的。”
“得回去做飯了,一會他就餓了。”二妹疼愛地看著懷里的兒子,“天天吃了睡,睡了吃,長好幾斤了。”
“你可是瘦了,進來喝碗面湯再回去。”劉花花摸了一下微微隆起的肚子,她又懷上了,“我這幾天吃什么吐什么,胃口不好。明天就是臘八了,你過來幫我腌點泡菜。”
劉花花這人精明算計,吃虧的事從來不做。
“好,洗完了叫我一聲就行。”二妹實在是又冷又餓,也顧不上跟劉花花講客氣了。
“二妹,我們自己吃的,菜我自己來買,幫館子里腌的我們給你錢,這兩碼事,單算。”
“行,謝謝嫂子。只是我現在本錢不多,腌不了多少,過完年我上山去撿點砂賣點本錢。”二妹不敢再擺攤了,怕唐有德回來又給砸了攤子。
“花花,先給二妹墊點。”蘇鏡明從里屋走出來,把一團搟出來的碎面丟進鍋里,鍋里漂浮著幾星零散的肉沫,“這面是我剛搟出來的,你們娘倆正好碰上了,嘗嘗味道。”
二妹小心翼翼地看了劉花花一眼。
劉花花臉上滿是笑意,“行,一會我先給你支點,今年礦山上人少了很多,一年下來,我們也沒賺多少錢。”
“謝謝嫂子,我會把菜腌好的,保證好吃。”
劉花花從蘇鏡明手里接過裝滿了面的碗放在二妹面前,“吃吧,奶水不足對你對孩子都不好,你現在可是一張嘴兩個肚子,得吃飽。”
二妹端起碗喝了一口,頓時覺得全身都暖和了起來。
“這么大碗面得賣好幾毛錢呢。”劉花花從桌上拿起另一雙筷子,拍了拍孩子的臉,孩子睜開眼睛看著她,劉花花一笑,卷了兩根面條送到孩子嘴邊,孩子緊抿著嘴唇把頭扭了過去。劉花花一笑,捏著孩子的鼻子把面條送了進去,“你這小家伙,還怕我毒死你啊。”
孩子嘗出了味道,眼睛盯著劉花花的手,嘴唇張開著,手舞足蹈,劉花花又給孩子喂了幾口面條,“給孩子取名了嗎?”
“取了個小名,叫石頭。”
“石頭,小石頭。”劉花花叫了兩聲,從二妹懷里抱過孩子,“你先吃吧,我?guī)湍惚б粫!?br />
蘇鏡明站在面館門前,看著二妹他娘蹲在路邊撒尿,“二妹,你娘這病越來越厲害了,要不要找個郎中看看?”
二妹不是不想找郎中,吃飯的錢都有上頓沒下頓,哪還有錢看病,“等開春了再說,一時半會怕是治不好。”二妹笑得很無奈。
“這病得慢慢養(yǎng),她一天到晚念叨什么?”
“錢。”二妹苦笑,窮人的腦子里除了錢還有什么?!當初不就是因為窮父親才上的礦山嗎?!
“也是啊,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沒有錢寸步難行。剛才你說孩子小名叫石頭,要不我給孩子取個名。”
“好啊,那就麻煩蘇大哥了。”
“叫銀石好不好,用銀子做的石頭,將來就有錢了。”
銀石?!陳銀石!二妹想起那天母親砸向自己身上的那塊閃著銀光的礦石,由衷地笑了一下,“好啊,謝謝蘇大哥。”
“那就叫銀石吧,陳銀石……二妹,好好把孩子養(yǎng)大……有孩子,就有盼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是的,孩子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