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謝池春慢》—— 琵琶流怨相思調
作者：
商茹冰 更新：2016-01-25 16:25 字數：3422
她叫媚卿，京城風月場中名人。和她的名字一樣，生得嫵媚至極。自那年杏花街那場花魁會后，就成了京都男子心目中的女妖。妖啊，那樣魅惑的名字，那樣曖昧的競技，誰敢稱她為神？
可是她卻實實在在是良家女子。一個破落世家的當家千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家無兄姊，父母早亡，卻也有萬貫家財任她揮霍。無了嚴父的家教，有了奶母的寵溺，這般妖嬈的女子常年混跡在風月場所，誰敢信她還保有那份童貞？
“小姐，夜深了，去睡吧。”
夜深露重時，小軒窗上那窈窕的身影旁印上了另一個纖細的身影。侍兒翠兒憐惜的給她披上一件輕裘，這聰慧的丫頭知道媚卿心里很苦，這苦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斷她的冥思。
“你說，我真的錯了嗎？”
媚卿回頭，那如深海般的碧眸中含著兩滴晶瑩玉露盈盈墜下，翠兒的心便如那滴落塵埃的雨露一樣碎了。
是呀，媚卿她錯了嗎？她天生一副好嗓子不拿來唱曲兒難道呼奴斥仆？她天賦奇才，琵琶一曲泣鬼神，難道只能在深閨閑弄么？長得美那是上天的恩賜，她口才機敏，那是博覽群書后的個性張揚，這一切的一切難道就是放蕩？難道就是她的錯？
可是小姐，你怎么能夠沖隔壁王媽翻白眼？你怎么能夠當眾甩蔡公子的耳光呢？你怎么能把縣府上門求書的家丁給關在門外？你又怎么能潑濕了張媒婆的繡花鞋呢？你呀，就不該生為女人。
“我要去找他，讓他來疼我。”
陡然掀掉身上的輕裘，媚卿突然下定了決心，踢掉繡花鞋倒在了床上。
倒在床上卻睡不著，腦海里回繞的都是前些日子讀的他那首《惜雙雙》：
城上層樓天邊路，殘照里、平蕪綠樹。
傷遠更惜春暮，有人還高高處。
斷夢歸云經日去，無計使、哀弦寄語。
相望恨不相遇，倚橋臨水誰家住。
“相望恨不相遇，倚橋臨水誰家住”這樣多情的句子他是為我而作嗎？一定是！除了我媚卿，誰還能讓那個風流才子這般遺恨？只是，他會和那般俗人一樣計較我歌妓的身份嗎？歌妓……，雖然我賣藝不賣身，可也是一妓女呀。想到這，兩行淚從眼角滑落。媚卿真不明白她好端端的一個千金小姐怎么就因為選上花魁而被落了樂籍？后悔嗎？媚卿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喜歡眾星捧月的感覺，難道這也錯了嗎？想著想著，不覺得月移中庭，院中花弄清影，柳影婆娑，望著這一園好景，媚卿想明天定又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就思量著帶上翠兒去玉仙觀散散心。
翌日果然天氣晴好，媚卿醒來時看到窗外紅蕉綠葉，蜂鬧蝶舞好不熱鬧，就趕緊喚來翠兒梳洗，這明媚的春日正是出游的好時機，聽說玉仙觀外的桃花開了，若在那桃花林里奏幾曲琵琶，美人桃花配好曲，不也是道風景？而且，說不定，說不定還能遇上他呢！
暮春的城南確實繁花似錦，香車留塵，輕楊飛絮。媚卿與翠兒乘了一頂軟轎到了玉仙觀外的桃花林中，桃花林中桃杏混栽，片片桃花飛揚似血，紛紛白杏墜似雪花，再配上鮮衣麗色的媚卿懷抱琵琶，端的是人花相照，花襯人嬌。
媚卿在這桃花林中彈著那自傷懷抱的琵琶調，她卻不知道，她日日念想的他——張先真的往玉仙觀來了。張先是被窗外的鶯兒喚醒，醒來見窗外一片大好春光，他卻身邊無人，倍感凄清。想他自天圣八年得中進士以來，一直詩酒風流，身邊鶯鶯燕燕不斷，偏生這兩日心情不暢，謝絕了一切應酬，自然身邊寂寂。說是閉門攻讀，終究不是那愛寂寞的主，抗拒不了這春景相誘，便叫了書童一起去那玉仙觀外踏青。
張先攜了書童打馬從那桃花林中過，聽得林中有誰在彈琵琶，調理哀弦，曲盡相思，引得張先不由得緩轡而行。這琵琶曲調真個聽來能斷人腸，只是好曲無好歌，終歸是遺憾呀，張先搖搖頭剛要打馬而過，林中人卻似與他心意相通，慢啟檀口唱出聲來：
傷高懷遠幾時窮？
無物似情濃。
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
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
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唱的正是他的得意之作《一叢花令》，因之這首詞，張先還被詩詞中人詡之為“桃杏嫁東風郎中”。林中人有一副好嗓子，婉轉哀怨，纏綿悱惻，調極自傷自艾，聽得人不由唏噓，想張先常年混跡歡場，這首《一叢花令》被多少風塵女子吟唱過？卻唯有這林中女子所唱楔合詞意，深得張先之心。那會是誰呢？難道會是她嗎？那個名動京師的嫵媚女子嗎？
“相公，要我去打聽一下嗎？”
身邊童子善解人意，見張先遲遲不放馬韁想是他已對林中女子心動。此時琶琶聲已歇，隨著一串清越的琴聲飄了過來，張先再也忍不住心中好奇，下馬奔林中而去。
而此時媚卿正停了琶琶，隨著翠兒的琴聲翩翩起舞，腰肢無力，似弱柳扶風，玉臂輕旋，若白蓮初綻，舞到極致，但見花隨人舞，人似花影，一曲終了，衣袂旋止，片片落花戀戀直撲人衣，好美，絕美！～
“姑娘好舞！～”
媚卿聞聲望去，但見那清逸男子含笑而立，那便是張先，媚卿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情景與之相遇，不由得暈紅上蓮臉，羞答答的低下頭來。
“你是誰人，竟敢偷看我家姑娘練舞。”
侍兒卻不領會兩人情意，見這中年男子一雙眼不錯離的盯著媚卿，一把上前就將他拽了開來。
“能借姑娘瑤琴一試嗎？”
張先并不理會翠兒，卻躬身望向翠兒手中的瑤琴。翠兒又要發怒，媚卿卻含笑點了點頭，早聞張先不但詩詞風流，而且琴技一流，媚卿早有心一試了。
張先接琴席地而坐，雙手一撥，一串高山流水泠泠而出，原以為接下來能聽一首好曲，誰知道張先將這高山流水的調琴音反反復復拔弄，媚卿眉頭才剛蹙，翠兒就已經將琴奪了過去。
“喂，你這人可真好笑，我家小姐好心將琴借你，你卻拿來閑玩！”
“早聞媚姑娘的侍兒不但彈得一手好琴，且出名的潑辣，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張先卻并不惱，一邊拍打著衣上的落花一邊笑著起身，竟是頭也不回的穿林而去。
“走，去玉仙觀。”
張先從林中出來沖童子招手。
“相公不與媚姑娘同游嗎？”
童子看張先今日言行大為不解，可他又怎知張先此時心情？張先雖然得已高中進士，卻一直沒能被重用，平日里詩酒風流也只是為排愁解悶，遇到這名滿京都的媚姑娘本來心情大好，卻無端招那丫環一頓奚落，猛然間生出一抹清愁。想自己一個小小通判，豈是這些歡場女子看得上的？更何況媚卿才名在外，又傳她心高氣傲，有多少王孫公子慕名而去敗興而返，我又何必拿熱臉蛋去帖這冷心肝？想到這，張先喚了童子松了韁繩奔玉仙觀而去。
“哎哎，這什么人吶？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翠兒眼望著張先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跺著腳恨恨的叫。
張先傷懷而去，媚卿心里更是五味雜陳。也不唱了，也不舞了，呆呆怔怔的坐在桃花林里思緒百轉，媚卿是妓，她自知身份低微，也不敢奢望張先能對她另眼相看。想這些風流才子文章一流，在這重文輕武的年代自有那良家女子暗送秋波，哪輪到她這入了樂籍的女子來投懷送抱？更何況政令苛刻，縱是不羈慣了的才子也不敢拿大好前途來博美人一笑。
“小姐，我們回吧，不值得為這樣無情的人傷懷。”
翠兒看媚卿神情憂郁，這心里生生的疼。忙收拾了瑤琴來扶媚卿。
如果媚卿性兒軟些，柔些，拖翠兒捎些瓜果美酒去訪張先，如果張先性再散漫些，用情濫一些，只求曾經擁有不問天長地久，或許這對才子佳人真能成一段佳話，但事與愿違。張先貌似不拘世事，卻畢竟自古才子多自傷，媚卿的青春美貌，多才多藝讓他覺得自己就象剛迸蕾的鮮花旁一枝殘荷自慚形穢。而媚卿又是一剛烈女子，你張先不把我媚卿放在眼里，我媚卿何苦去糾纏？自此，這對原先互相傾慕的才子佳人終成陌路，所有的一切美好都斷送在那一面之緣中了，若早知這樣的結果，相見爭如不見？
謝池春慢
玉仙觀道中逢謝媚卿
繚墻重院，時聞有、啼鶯到。繡被掩余寒，畫閣明新曉。朱檻連空闊，飛絮知多少。徑莎平，池水渺。日長風靜，花影閑相照。
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秀艷過施粉，多媚生輕笑。斗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
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想必自此后張先每想起媚卿的倩影唯有將滿腹相思化入那纖腸百轉的琵琶曲里了。
張先（990-1078），字子野，烏程（今浙江省湖州市）人。張先一生安享富貴，詩酒風流，游山玩水，以詩詞自娛。詞名與柳永齊名，擅小令，兼作慢詞。詩詞多是詩酒生活及男女之情，初以《行香子》詞中有“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而被人稱之為“張三中”，后又自舉平生所得意之三詞：云破月來花弄影（《天仙子》）；“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歸朝歡》）；“柔柳搖搖，墜輕絮無影”（《剪牡丹》），世稱“張三影”。臺灣言情女作家瓊瑤作品《心有千千結》就是取自張先的《千秋歲》詞中“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許是平生太過順遂，張先一生鮮見有哪段風流韻事流傳，只有這位名叫媚卿的女子在他的詞海中留下驚鴻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