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態百出
作者:
ran.t 更新:2018-06-27 13:08 字數:5178
“幽谷獎”進入倒計時,伏家的收禮相應進入了“正計時”。每到天擦黑,各色人等踏破了門檻。伏妻買了一批劣質的汽水和瓜子專作待客之用。
這天來了位從未獲過獎的女作家,方當妙齡,妖妖嬌嬌。伏妻看這作派,心中暗笑:“老伏這身子骨,褲襠里硬一下都嫌傷元氣,白瞎了你這搔首弄姿的狐貍樣。”
伏虛也不受用。即使是以前,他也同梁山好漢似的,“于這女色上頭不甚要緊”。不過梁山好漢是舞槍弄棒,打熬氣力;他是舞文弄墨,打熬錢袋子。老兩口態度都異常冷淡。那女作家見賣弄風情不見效,趕緊啟用B計劃,一堆谷幣推了過去,話說得露骨,目的表現得**。伏虛笑著拒絕了她,空言相慰了兩句,端茶送客。
伏妻扶老公回屋,略有些心疼:“她送的數目是不多,蒼蠅再小也是肉,你怎么就回掉了呢?”伏虛氣喘吁吁地說:“你懂什么?她對功名太熱切,吃相難看。比賽這東西,充滿變數,誰也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萬一沒給她辦成,你看她鬧吧,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了。我這老臉往哪擱去?”伏妻服侍伏虛坐**說:“也是,不懂事,還添麻煩。”伏虛在床上半躺著,腦后墊了個枕頭:“可不是嗎?有人能收,有人不能收;有人能多收,有人得少收;有的人互相是競爭對手、冤家對頭,收了東家就不能收西家。”伏妻笑道:“你好寫本書了,就叫《收禮學問大全》。”伏虛說她胡唚。
不一會兒許有清來了。伏妻咽了口口水心想:“這是個能收且能多收的!”她笑臉迎人,許有清趕著問好。他左手提著營養品,右手拎口小箱子,顯見是有備而來。伏虛假意說:“來坐坐就行了,回回帶東西。你干媽把你托付給我,我們就不是外人。”許有清先把營養品奉上,說“是晚輩該當的,也是代干媽看老朋友”。又開了小箱子,把些玉鐲子、金鏈子、翡翠串子送給伏虛夫婦。伏虛斥道:“又胡來了,你再有錢,禁得起這么大手大腳地揮霍?快拿回去,獎項的事我有數。”許有清笑道:“哎喲,您可冤枉死我了。我是敬仰、崇拜您,才請您賞收,和比賽半點不相干。您不是身體欠安嗎?玉能養人,對調理身體有輔助治療作用。金能擋煞,幻谷里小人防不勝防,阿姨戴著最合適。聽說中秋節你們要回去跟女兒團聚,這串翡翠是我送世妹的見面禮,人不去,心意不可少啊!”
既然件件有名目,伏虛少不得給許有清面子。伏妻把箱子拿到后面去,這里伏虛拍拍許有清說:“上回你只拿了優秀獎,我心里很不適意。這回我打算建議曾谷主不要用‘玉玲瓏’了,那里頭有老谷主的審美思維。一年兩次驚動前任的在天之靈,也是對先賢不敬。”言下之意,沒有“玉玲瓏”,評委方便人工操作。
許有清一點即透,心中甚喜,笑著說:“還是您見事周到。甘愿、魏晉他們因循茍且、古板迂腐,看似公平,實則不近人情。”伏虛說:“也別明著得罪他們,你看我這個狀況,在長老的位子上頂多也就撐一兩年。到時我病退了,你指望誰去?年輕人嘛,今日留一線,他日好相見。”許有清一呆,他不是那種有遠見的人,眼面前的事實要等伏虛點出來才能看清。
伏虛笑了笑說:“我替你設計了一條路子,你看愿不愿意。今年我和曾谷主聯手保你‘幽谷獎’一等獎,明年你就有資格申請做長駐作家,不受年頭限制。到了明年下半年,再進一步申報當我的助教,協助我上課,分我的負擔,又積累聲望。過兩年我退下來,就順理成章舉薦你接我長老的位子。再后面,靠你自己的造化了。”
一番話說得許有清大喜過望,發誓賭咒永遠不敢忘了伏長老的培養。伏虛笑笑說:“罷了,回去好好準備吧,小說寫好了發給我幫你逐字逐句地改一遍,先擠進決賽的‘十強’再說。”許有清連連點頭,諾諾連聲,就要告辭。伏虛叫住他說:“剛才來的時候,有沒有人看到?”許有清說:“我等天黑透了才過來的,您放一百二十個心。”伏虛笑道:“好,小說初稿好了發給我。這一陣敏感,少來的好。”許有清忙說“知道了”。
伏虛本著“收錢就要辦事”的原則,強撐病體,竭力為許有清謀算。先是給他改小說,后是幫他聯系谷外的作家朋友二次加工,再替他在曾衍長那里美言,使他以預賽第一的成績進了終選的十作家名單中。他自問做得無懈可擊,然而還是非議四起。一來,許有清那小說質量雖好,但壓不過莫淵的作品,無論如何沒道理叫莫淵屈居第二的。二來,小說與許有清平時一貫的風格大相徑庭,同一作家也許有多種藝術面貌,可是你不能叫趙樹理寫成張愛玲,茨威格變成海明威。為著這兩點,一批作家激烈抨擊,要求嚴查黑幕。
祁必明是跳得最兇的一個。他寫雜文,貼傳單,實名舉報,十八般武藝全都用上了。許有清惶惶不安。伏虛叫他穩坐釣魚臺,高掛免戰牌,不理祁必明等人就是。把拳頭打到棉花上,對別的作家頗為靈驗,正主兒不接招,加上曾谷主置若罔聞,時間一長,就有人失去耐心,偃旗息鼓;對祁必明卻是反效果。越得不到回應,他積累的怨憤越深,以致過謙對莫淵說“再這么下去他要變成咒怨了。”《咒怨》是部日本恐怖片,莫淵笑過謙太損。可是事態的發展還是超出了過謙的意料:祁必明竟然上門找許有清單挑。
那天早上許有清正和室友聊天,把窗外的景色調成陽光沙灘,帶說帶笑,心境明媚。一陣有禮貌的敲門聲響起。許有清叫X開門,門才打開半扇,一個扁圓的腦袋迫不及待鉆了進來。許有清一看大驚,忙令X關門。X的基本設定是不準以任何形式傷害人類。要是這時關門,非把祁必明的頭夾歪不可。它這一躊躇,祁必明的上半身已經擠進來了。許有清箭步過去以肩頂門,祁必明從外向內呲牙咧嘴。兩分鐘后,年紀輕的祁必明獲勝,成功地全身而進。
許有清結結巴巴地說:“你發……發什么瘋?”祁必明說:“發瘋?小爺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你這個文壇敗類,作家中的蛆蟲,寫得一手狗屎文,請了槍手,還敢參賽,你好大的臉!伏虛那個老財迷收了錢手軟,對這么明顯的疑點視而不見還在曾谷主那給你吹大牛,是不是?”
許有清心道:“對不起,現實比你想象得更殘酷。”他手指大門,色厲內荏:“你給我出去,不然我跟綠萍主管投訴你,跟機器警察報警!”他的室友忙和稀泥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祁必明說:“我還沒報警抓你這個找人代筆又行賄的腎虧老無賴呢!”許有清氣道:“什么腎……那個,你嘴巴干凈點!”祁必明大言炎炎:“現在給你兩條路選。一,說明真相,退出比賽,從頭再來。”許有清冷哼道:“我選二。”祁必明沖上去就是一拳。許有清猝不及防,應聲倒地,氣急敗壞:“你……你怎么打人哪?你哪根筋搭錯了?”祁必明困惑地說:“你不是選二嗎?這就是二呀。”許有清哭笑不得,在室友的攙扶下掙扎起來罵:“我看你是真有點二!”叫那X立刻聯機報警。祁必明罵道:“沒種!說好了選第二條路跟我單挑,打不過又反悔!”邊說邊啐了一口,摔門而出。氣頭上似乎無所畏懼的祁必明,見許有清真要報警,還是害怕的。他用一種“不屑和你計較”的神氣且戰且退,光榮撤軍。
過謙聽一個作家說了,笑得幾乎流出眼淚,回來學給莫淵聽:“這貨空長了個大頭,原來里面沒內容。許有清也慘,說是單挑,實際上是他單單被挑,事前壓根兒不知道‘第二方案’!”莫淵笑道:“厚道點行嗎?祁必明沒真被抓吧?”過謙笑道:“哪有,許有清虛張聲勢罷了。他那些烏七八糟的內幕,鬧大了搞不好就給兜出來了。曾谷主先說要開除祁必明,后來許有清出面求情,改為取消本次參賽資格。”莫淵奇道:“許有清求情?”過謙說:“準是伏虛給他支的招兒,又顯得他寬容大度,又軟硬兼施把祁必明搞定。這小子發了封致全谷公開信。”莫淵也忍不住好笑:“寫的什么?”過謙一指房間電腦說:“你自己看。”
莫淵進房打開電腦,果然有封新郵件:“致幻谷全體作家的公開信。”篇幅極短,只幾行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過謙評點:“老生常談。”
莫淵又看:“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過謙評點:“應該改成‘此瓦釜毀棄,彼瓦釜雷鳴’。”
莫淵續看:“本人嚴正聲明,退出‘幽谷獎’角逐!”
過謙評點:“這是死要面子,明明是曾衍長不讓他參加。”
莫淵再看:“永遠不再參加幻谷所有獎項!”
過謙評點:“對他對別人都好,真的。”
莫淵看下去:“時世紊亂,不足與謀!”
過謙評點:“他這輩子跟‘謀’是平行線。”
最后一句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過謙終評:“瞧通篇這一個個嘆號,跟下雨似的。”
莫淵胳膊肘頂他一下:“祁必明真會走嗎?”過謙嚴肅地說:“會的,在他學習期滿的時候。”
兩人笑了一回,過謙說:“這孩子大鬧一場,也不是一點作用沒有,起碼有些人上下其手就不敢那么明目張膽。許有清那篇小說,就不說是不是他出品吧,憑水準也不該排到你前面。”莫淵笑道:“你那篇‘幻谷導游文’還入圍了決賽,拿到第二呢,也許伏長老和許有清還懷疑你走了甘老師的門路。”過謙抓抓頭說:“我找人給我打聽過,他們的意見是,我那小說‘淡化情節,若斷若續,不依賴故事與人物,勇于在敘事方式上突破自己’。活見鬼了。”莫淵笑道:“欲加之贊,何患無辭。”過謙笑道:“我覺得甘愿還不至于這么包庇我。他們大概不相信我會寫得這么松散,震于以往的表現,本能地覺得我是在搞文體實驗。你知道的,凡事一沾上‘實驗’就約等于突破,突破等于勇氣,勇氣等于優秀,等量代換就是這么來的。”莫淵笑著說:“也可能上次你是第一,這回要是連前十都不入,會被人議論有人在排斥異己。”過謙笑道:“誰知道呢?我是歪打正著,進了決賽也進不了前三。你寫得這么棒,不拿第一人民不答應。看許有清來勢洶洶,伏虛仿佛是鐵了心要力挺他。我得給你爭取爭取。”莫淵不解:“怎么爭取?”
過謙說:“甘愿、魏晉是公道人,不用多說;伏虛是另一國的人,不必說;宇文茂本質上是正派的,但習慣看曾衍長的眼色行事。那關鍵就在曾衍長身上。他要是傾向你一點兒,就四對一;哪怕他保持中立呢,也是三比一。”莫淵緊張:“你可別亂來。”過謙笑道:“你以為我是祁必明啊?曾衍長這人很復雜,一方面喜歡玩弄手腕,一方面又有愛才之心。我試著和他說說看。于私是為你,于公也是為幻谷的風氣。揀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莫淵一把沒撈住,過謙已經小跑出去了。
他這舉動并非臨時起意,而是籌劃過一段時間了。他知道現在他和曾衍長的關系不比以前,沒有魯莽地直奔“射日軒”;卻也沒有用“語音鈴鐺”預約,萬一被拒絕,反而僵住了。他采取了一個折衷的方法:去曾衍長的辦公室碰運氣。上午不在,下午再去;下午不在,明天再去。堵個兩三天總能撞見一次的。他的運勢倒比預料的好,在門外輕敲兩下,里面就響起曾衍長一聲客氣的“請進”。過謙開了門進去,反手一推,恰好起了一陣風,那本來快合上的門又給吹得半開。
在似開似閉的門外,隔著一段距離,想阻止而未果的莫淵站在花壇邊上。花影遮蔽,他遙遙觀察著辦公室里的兩人。隔得遠了,聲音聽不清,只見過謙開始還很平靜,侃侃而談,過后就很激憤,雙手揮動以助語勢。曾衍長始終坐著,面帶微笑,時不時插話。他說了句什么,過謙似乎難以置信。他又重復了一遍,過謙聳了聳肩,回頭就走。現在過謙出了門,朝來路而去。曾衍長站起來,把門推上。莫淵忙從花壇邊抽身,追上過謙,擔心地問:“沒吵起來吧?”過謙沒精打采地說:“哪可能呢?”莫淵“嗯”了一聲笑說:“你還真是動如脫兔,攔都攔不住。”過謙嘆道:“攔住就好了,多此一舉。”莫淵就知道他是碰了壁。
過謙說:“怪我把他想得太有人性。我跟他說了許有清和伏虛的勾當,他說他全知道,幻谷里的大事小情都逃不過他的法眼。我問他為什么姑息縱容,不剎剎這股歪風?他說想要人為他辦事,就要睜只眼閉只眼,水至清則無魚,我的來意不也不單純嗎?我很惱火,說我不是走后門來的,是抱不平來了。我說莫淵在決賽中如果蒙塵,尤其是輸給許有清的話,是幻谷的恥辱,文學圣地就再也‘圣’不起來了。”
莫淵與他并排而行:“他不樂意了吧?”
過謙說:“倒也沒發脾氣。他說他坦率地講,幻谷說穿了就是一個小社會,或是一個大單位,不是真空也不是桃花源,世俗的缺陷這里全有。只要不妨礙他往理想靠近,許多事他是不在乎的。我說‘您的所作所為,真不像一個有理想的人。’然后他就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格言:‘要實現理想,就不能太理想主義。’我簡直不相信他能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來。他看我發呆,又說了一次,叫我回去琢磨。這還怎么談得下去呢?我就走啦,用我的行動告訴他,以后不會對他有啥幻想了。他沒挽留,直接關門,也用行動告訴我,他對我這不識抬舉的小子也不抱希望了。你和許有清之爭啊,我看你是懸了。”
走到宿舍門口,莫淵說:“曾谷主這人也有個好處,就是在私下場合,面對他覺得可以敞開來說話的人,他不打官腔。”過謙很稀奇地看他:“你還幫他說話?”莫淵笑著說:“實話實說。你們談崩了,但是是開誠布公后的談崩。這說明內心深處,你們兩個犟脾氣還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換了別人,用那些手段對付甘老師,你早就去找人拼命了;換了別人,屢次破壞他的計劃,他早就痛下殺手了。你倆卻都能守住那最后的界限。”過謙在指紋鎖上按了一下食指:“我想知道你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嘟”,門開了。二人前后進去,莫淵誠懇地說:“別為我那點事煩神了,和曾谷主做一對互存善意的‘敵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