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的間諜
作者:
彊疆 更新:2022-10-10 21:21 字數:3972
菜市場的間諜
作者 彊 疆
(小說)
錢數三在Q城小有點兒名氣,這名氣的得來,一是歸功于他辦事謹慎,在財政局干了二十多年會計,業務上從沒出過差錯;二是他摳門,不論買什么菜,買后都得在攤主那兒明討暗拿那么一丁點兒,好象不討不拿那么一丁點兒,心里就不舒服,甚至還覺得賣主虧欠了他什么似的。
錢數三一家五口人,二老兩青一少。兒子沒考上大學,局長見他工作勤懇,跑前跑后,硬是找到雙鶴藥業,為他兒子安了個藥檢工作,后來兒子和廠里一位女工認識了,結了婚,生了一子,叫可可;可可二歲就進了幼兒園,現已上大班;老伴因為書念的更少,小學畢業,只好在一私家服飾廠制衣,按件計酬,每月拿千元左右,要是廠里那月訂單多,多加幾個班,也能拿到小二千塊。全家五口人就錢數三吃國家飯,每天早九晚五,有的是時間,所以家里買菜的事兒,長年累月都由他包了。
錢數三生得又高又瘦不是壞事,但不該添個高度近視,這確實給他添了不少麻煩。每天買菜,天見亮起床,摸著開關撳亮燈,勾著頭去廚房洗嗽,洗嗽完拖著那只藍格帆布拉桿包來到大門處,還得彎下腰,伸著脖頸,用兩個指頭拈著鼻尖處酒瓶底似的近視眼鏡,瞅準鎖眼開了門,再扶著樓梯欄桿小心翼翼下到一層,出小區,過霧河五十米長的步行橋,來到菜市場。
菜市場分兩處,一處是室內大廳的固定攤位,一處是室外的零散攤位。固定攤位在幾幢連體商業樓的一層,前后四進,三千多平米,分蔬菜、山貨、腌制、豆豉、家禽、水產、肉類幾大固定區,每大區又設若干個分攤位。散市每天都是郊區菜農,或是就近的鄉民因家里的蔬菜雞鴨鵝什么的吃不完,趕大早兒開車或是徒步趕來,不論菜農還是鄉間來的,到了散市,一律向市管交一元錢攤位費,再就自覺排成一排排整齊的地攤兒,等候買者。
錢數三買菜,必先經過散市,貨問三家不吃虧,他不立馬買,只是一手拖著拉桿包,一手習慣性地推動那“瓶底”,伸著細長脖頸,不停地向二面攤位張望,看中了,問個價,當對方報出,他點點頭,哦哦幾聲,裝出一臉歉意,繼續向擁擠的人流擠去。進到大廳的固定攤位,“程序”不變,看中了,問個價,當賣主回過話,他有時將那菜拿到眼前看看,遲疑片刻,又小心翼翼放回原處,再點點頭,放喉管里哦啰兩聲,又拖著拉桿包離去。待內外菜場都問遍了,再用“篩選法”沙里淘金,揀最便宜最合意的買了,買定后沖攤主猥瑣一笑,說你哪不添點?就伸手抓上幾根或是幾片嫩菜葉什么的放進拉桿包里……
大家都知道錢數三摳門,除了家里那在服飾廠制衣的女人,外面的女人包括本單位幾個前凸后翹的,絕少搭理他。他也常常為此感到委屈,尤其是當聽到某某女人又同某個男人好上時,他心里更是陡生幾分不平……
這天奇了,一進菜市場就遇見一位漂亮若仙的大美女。那美女老遠就向他招手,錢科,買菜吧?來來來,我帶你去,保險既便利又好!
錢數三用兩個指頭拈著“瓶底”,抬頭很看了一陣,見那美女三十歲不到,白白胖胖,一張紅胭脂小嘴兒,涂得活像猴腚那地方;身套一件黑白相間加長的包臀衫,向他走來時,包臀衫里的贅肉一顫兒一顫兒,不知怎么他就聯想到那條爬在菜葉上的毛毛蟲!
我好像見過你?錢數三忽閃著“瓶底”后面眍䁖的雙眼問。
錢科真會說笑話,我倆哪見過?毛毛蟲滿臉笑得如綻開的荷花。
確實幾年前見過!錢數三再三肯定。
毛毛蟲又是一笑,這怎么可能呢?前些年我還在外面讀大學哩。
哦,哦。錢數三又推了推“瓶底”,疑疑惑惑問,既不認識,你為么要幫我買菜?
我是義工呀!我已觀察多天了,您是個極其省儉的人,視力又不好,我當然得幫……正說著,前面一攤主揚著一張百元鈔票,高聲叫嚷,誰有小票,幫我換一換。毛毛蟲立即跑過去,說我有,就從衣袋里掏出一扎小票,給換了,回來就拉住錢數三的拉桿包說,錢科,走。
錢數三眨了眨眼,說我不是科,是會計。
毛毛蟲又笑,咯咯的,會計也是科呀,科員嘛。
“瓶底”后面的眼睛更是忽閃忽閃,義工,你為什么要幫科員買菜?
嘿嘿,你是出名的大會計師,知識分子,可敬的知識分子!現在不是號召知識興國,尊重知識嗎?我為您服務,就是尊重知識分子,尊重知識嘛!錢科,走,遲了就難買到新鮮便利的菜啦!
錢數三細長脖頸梗了一下,真的信了,甚至還陡生幾分豪邁,挺直腰桿,拖著拉桿包跟著毛毛蟲去了。
先是進了肉類大廳,來到一位胖得如《水滸傳》里那位鄭屠的面前。錢科,這全是貨真價實的一本黑豬肉,割多少?什么樣的?毛毛蟲問。
錢數三伸著脖頸看了看,就見那豬肉皮薄膘厚,皮里那一根根黑毛樁清晰可見,欣然應道,半精半肥,最好帶點脆骨。可可忒喜歡吃那玩藝兒。
毛毛蟲往肉案前一站,使個眼色,“鄭屠”啌地一刀,就剁了一條半精半肥連帶一條白生生脆骨的肉,往電子秤盤上一摜。
錢數三這時眼睛忒亮,早看清秤屏上顯示出1.11和11.1兩組數字,不僅是看清了秤屏上的斤兩和錢數,更是看中了肉案上一坨拇指頂大的素肉,他正想伸手去拿,“鄭屠”已搶先抓起,“噌”地砸進了脆骨肉里,說10塊!
啊?明明11塊1,還加了那坨素肉,怎么就10塊?錢數三大惑不解。
錢科,這是尊重您哩,還愣什么?快走吧。毛毛蟲催促。
錢數三只得懵懵懂懂跟著毛毛蟲來到水產區。
可能是家庭經濟原因,也可能是養生之道使然,錢數三買菜有條規定,每天買肉就不買魚,買魚就不買肉,就如熊掌與魚,二者不可得兼。這天已買了肉,不會再買魚了。正要拖著拉桿包走過,毛毛蟲拉住不放,說你錢科怎么啦?舍不得鈔票?沒關系,叫師傅送兩條。伸手就在那正咕咕嚕嚕冒著氧氣泡的魚池里撈起兩條足有一斤多重活蹦活跳的鯽魚,讓女老板用塑料袋套了放進拉桿包……再就帶著錢數三去禽蛋區稱了一斤本雞蛋,又去蔬菜區買了兩節既嫩又便宜的雪花藕和一斤嫩得滴水的毛毛菜!
回家的路上,錢數三憑著一個職業會計的精明,細算了一番,不多不少,三葷兩素,除去送的兩條鯽魚不算,僅僅花去十五元人民幣!
從此以后,錢數三每天到菜市場,都由那熱心的毛毛蟲帶著去菜攤上選菜買菜,由她帶著去買的菜,不論葷素,不僅是價格便利到極點,更是時不時要送條魚、添坨肉什么的,弄得錢數三雖是莫名其妙,但覺得這一切比自己腆著臉皮看攤主顏色去拈幾根小菜要高雅得多,高尚得多,便利得多!想著,情不自禁仰天大笑,啊,純是沾了知識分子的光啊!就匆匆回家吃飯,吃過飯去財政局上班。
兩個月后的一天,孫子可可突然叫著要吃豬肘!錢數三滿口答應,一大早,又拖著拉桿包,來到“鄭屠”肉攤處,師傅,要只豬肘。
豬肘像干柴樣碼在肉案上,“鄭屠”伸手抓起一只放到秤盤上,18!
錢數三又伸頭向那稱屏上細瞅一番,驚呆了,不得不問,不就一斤嗎?怎么這么多錢?他以往買過,豬肘15元一斤。
漲啦!
漲了?
要不要?不要拉倒!說著,“鄭屠”已將那豬肘重重砸回到“柴堆”上。
怎么就漲了呢?毛毛蟲不是說過,為尊重我……
錢數三四周尋視,不見毛毛蟲,心里蹊蹺,以為是毛毛蟲不在,鄭屠才狗眼人低,氣得又去其它攤位打聽,攤主同樣回答,漲了!
太突然了!錢數三一時無法接受。再看看周圍,更是覺得這天菜市場的氣氛全是怪怪的。怪在哪兒?他一時又說不清楚,越是說不清楚,越是著急,這一急,就把老毛病急犯了,就如發現帳上錯了一分錢,不讓他查出就無法甘心!于是他下決心要找到毛毛蟲,找毛毛蟲問這菜價突漲的理由!
開始,他還能耐住性子,慢悠悠逐個攤位尋找,打聽,當得到都沒看見時,他才緊張起來。先緊張的是他那腦袋,那腦袋就如小孩玩的卜郎鼓,“卜郎卜郎”向菜市場四面人群搖晃,張望,尋覓……當還沒發現毛毛蟲時,緊張升級了,就不單是腦袋,他的整個人都緊張起來,緊張得幾近瘋狂,瘋狂得如一只打驚的柴狗,沒命地奔跑在菜市場這片叢林中,只撞得嚇得這片叢林中所有的買菜人和賣菜人紛紛躲閃,四處回避……
狂跑也妄然,還是沒找著毛毛蟲。錢數三不甘心,又帶著滿腔怒火找到“鄭屠”,問,你說清楚,毛毛蟲去哪了?正在剁肉的“鄭屠”一聽,嗵地將斫刀重重剁在肉案上,瞪出兩只既大又圓的眼珠,說你出多少錢讓我看住?
錢數三語塞了,膽怯了,只得懷著一肚兒悶氣回家吃了早飯,去局里上班。剛進辦公室,他更是驚呆,同事一個個如喪考妣,坐在辦公桌前陰沉著臉,嘴里不干不凈罵道:
“媽的,賣菜人的耳朵比狗耳朵還尖,我們前腳加工資,他們后腳就漲菜價了!”“媽的,原想漲工資可以帶老婆孩子去游個新馬泰,這去個俅,錢都送給賣菜人了!”“媽的,我算了一下,菜價這一漲,我們一個月漲的工資正好是為那些賣菜人漲的?”“……”
有的就懷疑:“這漲工資的具體時間只有縣政府和我們局里幾個人知道,而菜市上的人怎么知道的這么快,這么準呢?”“是啊,這一定是我們內部有間牒!”“對,我們內部一定有間牒!”
說著說著,一個個就敲起了桌面:“媽的,既有間諜,就一定要把這間諜揪出來!”“對,這次要不把揪出來,我們以后漲工資還是白漲了!”“對!要徹查!徹查!”“對,我們馬上去找局長,讓局長下個命令,就是不要加班費,我們也得把這個間諜給挖出來!”“對,一定要挖出來!”“……”
錢數三整個一天沒敢接話,只是呆坐在電腦前假裝核查帳目。
下班路上,錢數三用兩個拇指和兩根食指拈住那沉重的眼鏡架,邊走邊低頭自問,間諜?這間諜是誰?能是誰?難道是……突然,腳步停住,就想起三天前,他確實把國家工作人員和職工漲工資的具體時間告訴了毛毛蟲……
由此及彼,又想到三年前,也是漲工資前夕,有個年輕貌美的小蘿莉向他打聽漲工資的時間,他說了,可就在他說過的第二天大清早,菜市場的所有菜價都漲了……
對,間諜就是毛毛蟲,絕對是毛毛蟲!三年前那個打聽漲工資的小蘿莉也是毛毛蟲,只是那時的毛毛蟲還不能叫毛毛蟲,很瘦,沒有現在胖,充其量只是一只細腰細頸大腦袋的螳螂!
這天傍晚,錢數三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神使鬼差般又來到菜市場。剛進大廳,就見一個買菜的女工趁攤主沒注意的當兒,飛快地將兩根金絲般的杏絲葉——莼菜——拈進了自己的菜袋!
錢數三本來還覺得找到一種心理上的平衡,但很快就搖頭了,接著是長長一聲唉嘆……
2018.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