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
作者:
金少凡 更新:2016-02-02 22:02 字數(shù):18081
2010年3月末,一個太陽被雪山壓迫著向偏西方向節(jié)節(jié)敗退的時候,我在貢嘎雪山一處4972米的位置上關閉了手機。這之后不久——我原本寫的是關閉手機的一瞬,但是后來覺得這樣寫太過于小說化——我的手機遭到了家里幾部座機和幾部手機雪崩似的轟炸。后來,讓我感到最為痛心和最為懊悔的是,在我媽、我妹還有我兒子焦急萬分,熱鍋上螞蟻般地受著煎熬的時候,我這個全家唯一的,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的兒子,卻逍遙地在那座雪峰下又停留了兩天,用以等待著那個本無信義的落日,漫不經(jīng)心的拿著畫筆,把一向孤芳自賞,根本就不知道人世間還有煩惱和痛苦的貢嘎雪山的巔峰,涂抹成毫無意義的金紅,并且,在下了雪山后,打開手機,第一時間,第一個電話卻是要沖動地打給一個和這焦急氛圍毫不相干的人,告訴她和全家人的焦急相比蒼白無聊的驚喜和興奮。
我心里的罪惡感就是在準備要給她撥打電話的瞬間產生的。
爸住醫(yī)院了,正在搶救,你在哪兒?趕緊回來吧,媽都急壞了!
兩天前,我妹發(fā)過來的短信,在我把她的手機號已經(jīng)輸入了一半的時候忽然跳了出來,于是,我心里那份揣了許久,并急于述說的驚喜和興奮,瞬間就被一直在山谷里閑逛的風旋轉著卷跑了。
我媽的電話接通后,我感覺在遙遠的幾千公里之外,她像是在蒼茫的大海上做著沉浮的掙扎中抓到了一棵稻草:兒啊,你在哪兒?你什么時候能回來……快一點吧……你爸他恐怕是……挺不了……
我開始慌忙地收拾行裝。把相機、鏡頭、電腦往行囊里裝的時候,我忽然有了一種想把這些東西砸得粉碎的沖動,因為我覺得剛才還津津樂道的雪峰和云海,那個向往了已久的狗屁日照金山,現(xiàn)在簡直就是我內心罪惡感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盡量地抑制著自己的沖動,我清晰地知道,摔砸相機和鏡頭毫無意義,即便是把這些東西摔砸一百遍,也不能讓自己內心的痛苦得到解脫,因為,真正有罪惡的是我自己,換句話說,對于正在搶救中的我爸而言,我才是真正的罪惡之源!
我就這樣帶著罪惡的感覺乘上了返京的汽車。兩天后,我將到達成都機場。次日的凌晨兩點,我將飛抵北京。說得這么羅嗦,我是想告訴您,這么長的時間,足夠我去思考和處理一些事情了。這些事情一定要在我返回之前思考和處理,況且,思考和處理好了這些事情,才能減輕我內心的罪惡感。
就在我努力地抑制著自己,以便讓自己從痛苦中蹣跚地掙扎出來的時候,她的電話忽然打過來了。她問我好幾天沒開機,是不是拍的樂不思蜀了?還問我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貢嘎雪山上?海拔多少米?風景美不美?我的回答似乎叫她大失所望,聽說我正在回返到途中,她立即驚訝了起來。
是不是該介紹一下我自己和我反復提到過的她了呢?構思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想。
不過,我覺得我自己似乎不用太費筆墨,只要您關注過我的博客或是我的QQ空間,您就掌握了我的全部履歷,甚至比看了我的檔案還要清楚,并且一眼就能看出來,我至今仍是一個單身。至于她呢,我只能簡單地告訴您她叫大衛(wèi),是我五年前在網(wǎng)上認識的一個擁有一個兒子和一套豪宅的單身女人。到現(xiàn)在我覺得,我也沒有什么好隱晦的了,我的問題是我單身六年了,在這六年里,我更換了無數(shù)個女友,并且還游戲般地同時跟不止一個女友同居——于此同時,這些女人再跟其他男人保持同居關系——而這樣的六年,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一直是我爸心中最大的傷痛!
六年前,年歲末的腳步,行走在了混混沌沌的陰霾當中,在天空用寒冷把冰凌聚集成雪粒兒的當兒,我的婚姻,被穿行在街巷當中蕭蕭的北風卷走了。
那天是2004年的12月21號,冬至,是一年當中應該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熱騰騰地吃餃子的日子。我爸為了讓我和前妻緩和緊張的關系,約我們全家去他那里吃團圓飯。餃子剛剛包好,正待煮的時候,一個電話打到了她的手機上,從她趕緊關閉手機慌亂的動作和緊張的神態(tài)上,我感覺到這個電話一定是那個男人給她打過來的,于是,我就去搶她的手機,我當時十分沖動,我決計要把電話給那個男人回撥過去,質問他在哪兒?敢不敢站出來跟我面對面的決斗!搶奪手機的過程中,我的頭腦中充斥著渾身的血液,我的眼睛大概在血液的高壓下也瞬間變得通紅。搶奪手機的過程中,我的腦子排空了一切,我根本就忘記了我爸就站在我倆的身旁,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我把她拽到在地,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我的眼鏡被她撕扯下去,在地上摔得粉碎。等我倆在他聲嘶力竭、捶胸頓足的呼號下停住了爭奪之后,我這才把眼睛看向了我爸,他哆嗦著雙手把我的眼鏡架子從地上撿起來,之后遲疑了一下,巴望著我,把它遞到了我的眼前,在我和我爸對視的一瞬,我忽然看到了他眼睛里滿含著的哀切和悲涼,看到了他眼睛里滿含著的的無助和絕望。
這之后,我爸的眼睛里,就一直充斥著悲涼和絕望。
他的眼睛就一直暗淡著。
大衛(wèi)知道了我返回的緣由之后,問我凌晨兩點到了北京怎么辦?我知道她肯定不會開車去接我,這樣的付出,這一生她就只會為自己的兒子一個人做,并且,她也絕對不會讓午夜的敲門聲攪碎了自己的酣夢,盡管她家距離機場相比我家要近得多,因此就說我打個車回自己家吧。
掛了大衛(wèi)的電話,我又把電話打給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叫英子,她此時正住在我的家中。
英子是一年前我跟一個總是拿我當銀行,總是花樣翻新地找各種理由從我的錢包里取錢花的女人分手之后,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的迄今為止倒數(shù)第二或是第三個女人,讓我決定把她帶回家的原因是我倆第一次見面時她說的一句話——我們見面的地點是北海公園,見面的時間是傍晚時分,我說咱們一起吃頓飯吧?她環(huán)顧了一下旁邊的仿膳飯店,說咱們到外面吃吧,公園里的飯菜很貴!
英子接了我的電話第一句話是你可開機了,你爸住醫(yī)院了,在重癥監(jiān)護!
我說我知道了,正在火速回返!告訴了她我到京的時間之后,我囑咐她最好能請一下假,以便照顧照顧我媽。
英子的回答叫我并不十分滿意,她說她昨天已經(jīng)請了一天假了,再請就要扣工資了。
我聽了之后就帶了點火氣,說,請不請,你看著辦吧!
打完這個電話,我緊接著要考慮的問題就應該是怎樣找出一個解決方案來,以給我的個人問題盡快畫上一個句號了。我剛才說過了,因為只有這樣,我內心的罪惡感才能得到些許救贖,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在重癥監(jiān)護的病房里面對我爸。
我盡量地叫我自己從焦急中平靜下來。我閉上了眼睛,開始試著像蠶繭抽絲一樣理開一個頭緒,以便形成一個最佳的解決方案。說到最佳的解決方案,按照我媽和我妹的說法,相當簡單,叫我身邊多余的女人脫離開我的生活,只留下她們其中的一個便是了。然而,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個抉擇,我用了將近六年的時光依舊沒能完成。我學過心理學,我知道,之所以這樣,和我的性格有關。關于性格決定成敗,有三國的例子為證:諸葛亮就是利用了司馬懿的多疑小心,才走了一步險棋——空城計。換個角度去說,司馬懿就是因為性格所致,面對一座空城貽誤戰(zhàn)機,懊悔終生。
一個最佳解決方案的誕生沒想到竟然跟肚子餓了有關。像車窗外的風穿過路邊的樹枝一樣的輕巧,胃把饑餓的感覺傳導給大腦的一瞬間,我自然地就想起了我媽做的一大桌子菜,自然地就想起了大衛(wèi)和英子。能想起這兩個女人,要得益于我媽。我媽沒有文化,做了一輩子飯,因此說什么都只會拿飯菜去作比喻。比如她就不止一次地說過大衛(wèi)像魚,好吃但刺兒多麻煩。英子是家常菜,不上檔次,但經(jīng)濟實惠這樣的話。我媽的這些話,在我擬定解決方案的時候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盡管我妹曾經(jīng)勸過我,說英子連杜甫是誰都不知道,你將來跟她生活在一起,如何能有共同語言,但是我還是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尋常人家,魚這樣做起來麻煩,吃起來費事的大菜,只能是過年過節(jié)的應景兒,是氣氛的烘托,是換一下口味的過渡,而家常菜,比方肉片炒黃瓜、雞蛋西紅柿才是果腹的必須。
就這樣,我立即在我妹形容的“只有付出而得不到回報”的大衛(wèi)和“連杜甫都不知道是誰”的英子之間做了取舍。在我努力地下決心給大衛(wèi)發(fā)一條短信過去之前,我還用一次我發(fā)燒,住在她家的豪宅里,喝了好幾頓稀粥的我說肚子里一晃蕩都是水,胃酸得很難受,想吃點干的,烙餅、火燒之類,大衛(wèi)卻坐在電視機前一面陪著兒子看電視,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只有稀粥,要想吃干的,吃炒菜,你只能下樓自己去買做了最后的注腳。
我決定立即給大衛(wèi)發(fā)一個短信。
之所以決定發(fā)一個短信,是因為我不敢給她打電話。我害怕聽到她的聲音。我害怕聽到她的聲音之后,我的心會一下子軟下來。
我按了手機上的按鍵。
短信像雪山里旋轉的風一樣沒有邏輯。我說,大衛(wèi),我家里事情越來越多了,恐怕一時半會兒的也沒時間陪你了,我想,我們分手吧。
短信發(fā)出后我感覺我并沒有真正的得到解脫,反而像罪犯等待著宣判似的,心里充滿了忐忑。
你是哪位?我們認識嗎?
這樣一個回復大大地超乎了我的想象。我立即再寫短信,說,裝傻,你會不知道我是誰?
回復又過來了,說,真不知道,我的手機前幾天丟了,換了新的,所有儲存都沒了。
就在我為大衛(wèi)竟然不知道跟她同居了五年之久的我是何許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電話響了,我想這應該是大衛(wèi)把電話打過來了,便趕緊接,沒想到電話里傳來的卻是我媽的聲音,她焦急地說,這可怎么辦呢,你爸住院了之后,多多就開始不吃東西了,急死人了……
回到我媽家里,果然見多多無精打采地躺在我爸的床邊一動不動。
多多怎么了你?我伸出了一只手,撫摸著它的頭,問是不是想爺爺了?
多多有氣無力地嗚咽了一聲。
我把狗糧往它的面前推了推,說,先吃飯,爺爺很快就會回來的。
老爸,你用這種方法不管用。自我和我前妻離婚之后,一直跟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我兒子聽了我對多多說的話后,在他的房間里一邊打著電腦一邊說,這種方法我和奶奶都試過N次了。
看著把頭蜷縮在地上,半睜半閉著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生氣的多多,我嘆了口氣,之后對我兒子說,你別玩兒了,跟我走,去看你爺爺。
我兒子手炒豆子般地在鍵盤上敲打著,說,你和我奶奶先走,我打完了這盤游戲隨后就到。
見到我和我媽準備起身,多多忽然掙扎著站了起來,晃著身子走到我的腳下。我忙停下?lián)Q鞋的腳,問多多,你要干嘛?
多多抬起了頭,用前肢扒住我的腿,它不停地搖動著尾巴,黯然的眼睛里充斥著哀求和凄婉。
你,你,我彎下腰去問,你是不是要去看爺爺?
多多努力地把眼睛睜大,告訴我,是。
我趕緊把多多抱了起來,一面撫摸著它抖動著的身體,一面說這不行,爺爺住的是重癥病房,重癥病房,人去都有嚴格的限制,你,動物,絕對不讓進。
多多聽了我的話,嗚咽了一聲,眼睛里立即潮潤了起來。
看著離探視的時間相差不遠了,我準備把多多放到了地上,然而,多多用前肢拼命地抓住我的胳膊不放,并且還祈求般地巴望著我。我的心忽地一下子就酸了,我猶豫了一下,說那好,我?guī)闳ィ悄阋瘸渣c東西。
多多歡快地從我的手里滑脫了出去,跑向了它的食物。
在多多狼吞虎咽地用餐的時候,我找來了一個比較大的帆布袋子,指著它對多多說,到了病房你要聽話,聽到我說白大衣,你就趕緊在這里面藏起來,一動也不能動。
臨近醫(yī)院的時候,大衛(wèi)打來了電話,她問我昨晚回來順利不順利?休息好了沒有?今天晚上能不能過來?并且還說悄悄地告訴你啊,我今天可是有點不太方便。
我有意地跟我媽拉開了距離,問大衛(wèi),我的短信你沒收到嗎?
她說沒有哇,你給我發(fā)過短信嗎?
我說發(fā)過,你真的沒收到?
她就發(fā)誓用她的姓氏擔保絕對沒收到過我的短信!
重癥監(jiān)護室,只允許在走廊里隔著玻璃窗探視30分鐘。走廊距離病床大概有一兩米遠,走近窗戶看了到已經(jīng)不再能發(fā)出聲音、頭不能轉動、失去了表情的我爸的一瞬,我心底里立即泛起熱熱的漣漪,漣漪當中,還夾雜著我心里的那股罪惡感。我叫了一聲爸,還沒等我告訴他我從雪山上回來了,我爸的眼淚就已經(jīng)順著眼角悄然地滾落了下來。從這眼淚里,我再一次感到了我爸對我的那份長達六年的牽掛。于是,我就說,爸,我個人的事情,我想好了,您就放心吧!我媽趕緊加了一句說,他選擇了英子,你覺得怎么樣?要是同意,你就眨眨眼睛。接下來,我看到我爸把只能凝視天花板的那雙眼睛連忙眨了幾下。
為了讓我爸開心,緊接著我媽又跟我爸商量我兒子的婚事,說就讓他們小兩口兒在咱們的房子里結婚,跟咱們住在一起,你高興不高興?在我爸頻頻眨眼睛的過程中,我把多多從帆布包里放了出來,我說,去吧,去找爺爺,看到白大衣趕緊藏起來啊!多多很機敏地從探視的窗口跳進了病房,之后跳上了病床,依偎在老我爸的枕邊。它不住地用舌頭舔著我爸的臉,而我爸似乎是把頭微微地活動了一下,回應了多多。
晚飯后,我們全家開始討論我兒子的婚事。我前妻也應邀參加。
開始討論之前,我給一個律師朋友打了個電話,問他我兒子要結婚,女方提出來,要把用來結婚的我爸的房子過戶給我兒子和我未來的兒媳,這樣行不行?
律師說行,從手續(xù)上講沒問題,但是從法律上講,一旦房子過戶了,那么這房子可就成了他們兩個人的共有財產了,你明白嗎?
我說我明白。放下電話,我問我兒子,怎么辦?
我兒子還未說話,我媽就搶先說不行,不能過戶,現(xiàn)在這婚姻,那兒有個準兒啊?沒過三年五載,倆人分了,不是干賠一半的房產嗎?
我媽的話,我前妻聽了似乎感覺不大舒服,不過,為了兒子的利益,她非但沒有計較,反而支持了我媽的主張,說,您說的對,房子不能按照她們家提出來的要求去過戶。并且加上了自己的看法:她們家提出這樣的要求來,指不定安得什么心呢!
我媽和我前妻說完,實際上就已經(jīng)給今天的商討定下了調子,實際上所謂商量婚事的難題就落在了我兒子一個人的頭上。在這個時候,我想問一句你是不是非她不娶?可話還沒出口,我兒子就耐不住火氣躥了起來: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這婚結不結的他媽的再說吧!
我前妻原本理兒就多,聽他火兒了,就指著他問你這是沖誰啊?什么叫這婚結不結的再說吧?誰他媽的呀?
我他媽的,我他媽的!我沒本事,沒房、沒錢,我還敢說誰他媽的呀!我兒子沖著我前妻吼了起來。
或許是更年期的緣故,我前妻的火氣也騰地燃燒了起來,她上前給了我兒子一個嘴巴子,啪地一聲過后還不依不饒地質問你他媽的,你他媽的,你他媽的是誰?你媽是誰?
我前妻大鬧的時候,我收到了大衛(wèi)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她問我大概幾點能過她那里去,她說身體不方便的情況并無大礙。并且還說這一整天她都魂不守舍地在想我!大衛(wèi)的短信,讓我把剛壓下去的對她身體的渴求,在一被瞬間激活了。我感覺我的內心,勃起了一陣春潮。但是我的潛意識還是拼命地阻止著我,讓我放下所有的雜念,讓我最終平靜了那股激情的涌動。
我迅速地刪了短信,沒有給大衛(wèi)一個字的回復。我甚至還給英子打了個電話,說我這就回家。然而,六年以來一直潛在于我內心的一股力量在一瞬間攫住了我,讓我在把車騎到了臨近家門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戛然剎住了。
我爸住院的第十天,院方來了電話,讓我趕緊補交住院費,說我爸住院時交的五萬塊的押金早已大大超出了,我趕緊問院方超了多少?院方說你爸在重癥病房一天的開銷大概萬把塊錢,你自己算算超了多少吧。
補交住院費時,我見到了同樣在補交住院費的老李。老李是我爸四年前第一次住院時一個病友的父親。老李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是你老爸又住院了?我笑笑說是。在他繼續(xù)問了我老爺子怎么樣?好點沒?我含混地說了兩聲還好之后,只回問了他和他老伴兒如何,身體可好,我沒敢提及他兒子一個字,因為他兒子是植物人,兩口子賣了房子賣了地,并且向親戚朋友和鄉(xiāng)親借遍了錢,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陪兒子住了十幾年了。
交過了住院費,我來到了病房,我想看看我爸,也想找找我爸的主治大夫。在門外等著的時候,那個總戴著遮陽帽,我爸臨床病人的家屬問我老爺子怎么樣?看著我的手里是一疊賬單,又問交住院費去了?
我看了遮陽帽一眼,回答了他一個還那樣,靠鼻子上的氧氣管兒和胃管兒維持著呢,回答了他一個是。
遮陽帽說,我媽也是一樣,她在里面受罪,我們大家跟著在外面煎熬。
看著他不斷地在病房門口走來走去很焦急的樣子,我問你也找大夫嗎?
遮陽帽忽然在我面前停住了腳步,很有些緊張和激動地說,是!我們全家昨天商量了,決定請求大夫拔掉我媽的氧氣管放棄治療。我今天這是第二次來找大夫了,我在等里面的商量結果。說完他反問我找大夫干嘛?
我看了一下手里的賬單,說我想問問大夫,我爸的病情是不是穩(wěn)定了,是不是夠條件轉到普通病房去了。
轉到普通病房你覺得有意義嗎?且不說你經(jīng)濟上是否能夠承受得了將來五年、十年、乃至更多年高額的醫(yī)藥費,單說靠營養(yǎng)液、靠氧氣來維持一個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的生命,你覺得有什么價值嗎?沒等我回答,遮陽帽就搶在我前面說沒有,沒價值!病人每在病床上躺一天就增加自身一天的痛苦,就增加對全家人一天的折磨。所以,長痛不如短痛,我們姊妹幾個已經(jīng)都想通了,我媽好的時候,大家孝敬過她,這已經(jīng)足夠了。
手機的鈴聲打斷了遮陽帽的話,他趕忙去接,之后,我聽他對著手機說了兩個好,一個謝謝。再之后我見他攥著手機的手便不停地抖動了起來。他停止了剛才緊張和焦躁的腳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雙手捧著手機,癱軟了下去,在我爸的主治醫(yī)在門禁里問有他什么事,并告訴我我爸轉普通病房他無能為力的時候,他才緩過神來,把一個電話撥出去,含著眼淚說了一句好了,院方同意了。
從醫(yī)院往回走時,我的腳感覺非常沉,心也感覺非常沉。這個沉還不僅僅是我懷里揣著的我爸17萬多塊的醫(yī)藥費賬單,還在于我爸的主治醫(yī)說我爸根本就沒有轉到普通病房的可能,并且也根本沒有再繼續(xù)住院的意義。
風,像一個無所事事的少年,踢著滿地的垃圾沒頭蒼蠅般地亂滾。從醫(yī)院出來,我開始漫無目的地走。這個時候,我只想這么漫無目的地走。走到哪兒算哪兒。醫(yī)院的北面是一條河,我想我要是能走進這河水里應該更好,那里安靜。這么想著走著的時候,有個音樂噪音般地追著我過來了,起先我以為是街心花園里那幫唱歌的弄出來的動靜,我就盡量地躲,等察覺這個響動老是圍著我不散之后,我才反應過來,是我的手機在響。
接了我兒子女友的電話,我那個要走進河水里的奇怪念頭,一下子便被那個無所事事的少年給踢走了。我兒子的女友在電話里急切地問知不知道我兒子在哪兒?還沒等我回答,她就說剛才我兒子去她家和她的家人商量兩個人結婚的事情去了,見她媽依然堅持非把房子過戶不可,就發(fā)了脾氣,和她媽吵了起來,拍桌子瞪眼睛地質問她媽是要聘閨女還是要賣閨女,之后就一拍屁股摔門走人了。
我的心再次遭到了掠奪,蝗蟲席卷了一樣,蒼涼而空白。我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峻,我的第一選擇是把電話給我前妻打過去。我前妻接了電話也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峻。
她問我應該怎么辦?
我同樣問她該怎么辦?
還好,這個時候她沒有說出一句有關我無能、窩囊、廢物之類的以往她慣常掛在嘴邊上的話。
我就這樣心事重重地來到了我媽家。我沒說一句話,從書包里掏出賬單交給了我媽。我媽和我妹輪番著把賬單看了,之后像窗外陰云密布的天一樣,兩個人的臉上就充斥了陰郁和漠然。一陳冷風卷跑了窗臺上一片枯黃的樹葉后,我媽問我怎么辦,我沒回答。我知道我媽問我怎么辦指的是什么,我知道此時的我媽和我妹都在想什么,我也知道我們三個人之間都在回避著什么。
我們倆這一輩子總共就存下了22萬塊錢,這十來天一下子就差不多花完了。我媽說。
媽,單位還是能報銷一些的。聽了我媽的話,我寬慰地說。
我媽好像沒聽見我的話,繼續(xù)說,這其中還不包括你們倆平時零打碎敲的花費。
媽,您別考慮錢,您沒有了,我和我哥還有。
我妹的話,很顯然沒能安慰了我媽。你們倆我清楚,我媽說,也沒多少錢,再說,你爸這是個無底洞,有多少錢也填不滿,你倆就是砸鍋賣鐵也救不了他的命。更何況你們倆都有自己的家,都有自己的孩子,都有后半輩子要過,不能讓你爸拖累了你倆。我媽說到這兒的時候,顯出了從未有過的果斷:你們倆都別為難了,這事我定了,就緊著這點兒錢花,錢沒了,就把你爸——抬回來……
我媽說完這番話后,我和我妹都流下了眼淚。說實話,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形容我當時的心境。我慚愧,七尺男兒面對一個生命就要因為錢的枯竭而終止,并且屈指可待,卻無能為力;我羞愧,在我爸的病床前我齷齪,我顧及過自己的工作,顧及過自己的飯碗,顧及過自己的兒子,顧及過自己再婚后的生活;我拷問,如果現(xiàn)在病床上躺著的不是我爸而是我,我爸會怎么樣?他會不會顧及他的工作,顧及他的飯碗,顧及他的后半生?
大衛(wèi)的電話,叫我在賣房的想法還處于初始階段停止了下來。大衛(wèi)說我想讓你今天晚飯后陪我散步。說上次太急了,沒到最佳狀態(tài)。我拿著手機走到了涼臺問大衛(wèi),我上次的短信你真的沒收到嗎?大衛(wèi)說怎么還沒忘記短信的事,我不是發(fā)過誓了嗎?我說,那好吧,我再給你發(fā)一遍吧。在我說了拜拜后,大衛(wèi)又追問了一句,你能早點兒過來嗎?
還沒和大衛(wèi)說完話,我媽家的電話就響了。電話是我前妻打來找我的,她開口先質問了我一句干嘛呢,手機一直占線!在我表示了抱歉之后,她說兒子的事我想了想,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咱們去她們家看看,替兒子賠禮道歉。你要是能找到兒子叫他一起去更好,這件事確實是咱兒子不對,怎么能這樣對待長輩呢?
我說事到如今,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了,就這么辦吧,你買些禮品,我這就開車去接你,讓你受累了!
嘿,你倒是省事兒啊,什么都推給了我。我前妻不很情愿地說,禮品算是我?guī)湍阗I,我跟你說,這錢可得你出啊!
我連忙說,錢我出,錢我出,就是你不說,到時候我也是要給你的。
由于在重癥監(jiān)護室用的多為自費藥,因此,我爸的醫(yī)藥費,單位只能報銷一小部分。并且按照相關規(guī)定,在重癥監(jiān)護住院,最多也不能超過十天。我用我平生最大的努力把笑在臉上堆積著,說請領導再寬限幾天,我回去趕緊想辦法。在我說出想辦法這三個字的時候,我感覺根本就癡人說夢,根本就是一派謊言。
或許就是因為懷里揣著這樣一個謊言的緣故,那天來到監(jiān)護室以后,我不禁就想起了那個鴨舌帽,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朝我爸旁邊的那間已經(jīng)人去屋空的病房望了過去。應該承認,在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置放在了一片空寂的沼澤之中,泥濘而荒蕪。它在艱難中跋涉,它在跋涉中掙扎。在水與火的抗爭中,我把握不了自己,我不知道到底應該做出怎樣的抉擇。
就在我把那個最無恥的念頭放在我心靈的天平上做著度量的時候,我爸急促的呼吸叫我感到了我那一刻的齷齪。
我急忙呼叫主治大夫。
主治大夫趕過來之后立即組織護士七手八腳地開始往我爸的嘴里插各式各樣的管子進行搶救。
搶救結束后,主治大夫沖我走了過來,像說一場無關緊要的球賽比賽結果似地說沒價值了,接走吧。一個是醫(yī)院不會老叫這樣一個病人在這里占著床位,一個是沒有哪一個家庭能承受的起這樣的高額費用。
我說是,我知道。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我開始仔仔細細地注視著我爸身上的尿管、胃管、氧氣管以及全身上下各種儀器的管線。這些管線維系著我爸在監(jiān)護儀器上的生命體征,并且維系著我們全家對他的情感寄托。
我是一個兒子,我對主治大夫說,現(xiàn)在我真的很難。
大夫說,我知道,我也是個兒子,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您知道我最近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嗎?我問。
賣房子,大夫答,賣車,我的每個病人家屬大體都這樣想過。
我說不是,我常常想起我小的時候,那時我不愿意上托兒所,每次我爸我媽送我到托兒所之后,我都哭著喊著追在他們后面說你別走,你別走!每次到這個時候,他們都會掉淚,他們都不忍離去,每次都又把我?guī)Я嘶厝ァ,F(xiàn)在,我爸躺在了這里,雖然他不能說,不能表達,但是我想,每一次探視后他一定也在心里喊兒子,你別走,兒子,你別走!大夫,這個時候,您說,我怎么能忍心扔下他……
兩天以后,在大夫的幫助下,我爸轉到了普通病房,不過普通病房只允許我爸在里面住15天。推著我爸的病床經(jīng)過監(jiān)護室門口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朝那天遮陽帽坐過的地方望了一眼,這時,恰巧又有另外一個帶著遮陽帽的男人呆滯在那里,亦然雙手捧著手機,亦然瑟瑟般抖動。
兩天以后,我兒子和女友進行了結婚登記。經(jīng)過我和我前妻的努力,女方家放棄了房子過戶的要求,同意用彩禮代替。我兒子陽光般燦爛地從我手里接過信用卡的時候,我的手也瑟瑟地抖動了起來。我兒子似乎是注意到了,在問了我是不是要貼一貼傷濕止痛膏后,問我信用卡的密碼是多少?我說是我的生日。我兒子又問我的生日是哪天?我無語。沉默了許久過后,我叫他找來一張紙,把我和我爸我媽我前妻的生日全都寫在了上面。
兩天之后,英子問我,咱們是不是也辦理結婚登記手續(xù)?她說老是在你這里住著總不是個事兒,時間長了,我媽肯定要干涉的。于是我就應允了,并問英子,婚后經(jīng)濟方面的事情你考慮怎么辦?
英子說,不知道,我沒考慮。
再問到婚前財產如何處置時她依然說不知道,我沒考慮。
我就說那就一樣一樣的來,先說婚前財產,你覺得用不用公證?
英子說,不用,我不是那種人,我離婚的時候,他的東西我一樣也沒要,所以咱倆用不著公證,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會要你的東西。
那就再說住房,我問她結婚后住你的房子還是住我的房子?
她很干脆地說,當然住你的!
那你的呢?我問。
她不假思索地說繼續(xù)出租。
錢呢?我問。
錢,她頓了一下說她自己存著。
最后一個問題是生活費,我問她每個月各出2000元共同使用行不行?
她半天沒有回答。于是我又降低了條件,試探著問她你出1000塊,我出2000塊,這樣行不行?
她還是不置可否。等我把她出生活費的額度降低到500,甚至一分不出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是置身在了菜市場,有種正在和菜販子為黃瓜到底是一塊一斤還是八毛一斤進行著爭奪。等英子終于說出來她不想出生活費,她說要把錢攢起來將來養(yǎng)老用之后,我起身去了廁所,嘆氣一樣隨口說的那一聲哦還沒站穩(wěn),便被抽水馬桶一點不剩地給沖走了。
大衛(wèi)發(fā)的短信,不偏不倚,就是這個時候過來的:忙了一整天,我都被風給刮干了,剛才泡澡的時候我認真地想了你提出來的問題,我決定不和你分開,我知道我的性格不好,太強勢,這讓你感到很不舒服,但是我有決心改,我改行嗎?
大衛(wèi)說改,我記不起來這是第幾次了,就像秋天或是冬天的風,說刮,呼呼啦啦的就會刮上一陣,這風或許持續(xù)的時間長,或許持續(xù)的時間短,沒有定數(shù)兒,多少有些小孩兒過家家的味道。不過,這次大衛(wèi)像是真的認真想過了,像是也真的下了狠心,以后我在她那里的幾天里,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照顧,特別是有一次我騎車在路上的時候,她打我的手機問我多長時間能到,我說馬上。等來到她家之后,一碗熱氣騰騰的百合粥剛好擺在了餐桌上。這碗百合粥對我的震驚不亞于上個世紀美國送給日本的那顆原子彈,再加上她坐在我身邊噓寒問暖的熱情,叫我誤認為她已經(jīng)從天上下凡至人間,從此腰間系上圍裙就要追尋人間的煙火了,于是我就說咱倆每天就這樣做做飯、看看電視、散散步,就這么一天一天的過日子多好。大衛(wèi)聽了這話,興致就起來了,撒著嬌說從今天開始,她就要過這樣的日子。
我兒子結婚登記后,小兩口拿著結婚登記證,到醫(yī)院看望我爸,我感覺那天我爸相當開心。開心的表現(xiàn)都在他的眼睛里。當大紅的結婚證在他的眼前展開的時候,我爸那雙只能盯在天花板上的眼睛不僅眨個不停,并且異常的明亮。看著我爸如此高興,我媽就問我爸,是不是盼著趕緊抱上重孫子?我爸的眼睛于是就更加明亮了,他使勁兒地把眼睛眨了又眨。多多像是明白了怎么回事似的,不住地在我爸的身邊跳來跳去,并且也把眼睛眨了又眨。我媽看到后,指著它說了句猴兒精!
從醫(yī)院回到家,我媽跟我商量想把我爸的衣服鞋帽都給處理了,說反正老爺子也穿不著了,白占著地方,并且說,騰出空間來還可以等將來我兒媳婦住過來之后多放些東西。我說行。幫著我媽把我爸的衣物收拾出來,交到收廢品的小販手里之后,我媽又指著廚房的一個臉盆里我爸養(yǎng)了幾十年的那只烏龜說,哪天有時間了,你把它也放生了吧。
晚飯原本約好了要到大衛(wèi)家去吃。大衛(wèi)心血來潮說一定要給我做一個拿手菜。可是,當我?guī)椭覌屖帐昂昧艘鹿裾易邥r,卻接到了她發(fā)過來的一條短信。
大衛(wèi)說,今晚你別過來了,明天兒子考試。
因為和大衛(wèi)同居的這幾年,她總是需要我了就讓我過來,不需要我了,就告知我不要過來了,因此,接到這個短信后,我心里及不舒服。于是,我立即回復短信,問大衛(wèi):兒子要考試,我為什么就不能過去了?
大衛(wèi)回短信說,我嫌亂。
我再問,我在你那兒給你們添過亂嗎?
大衛(wèi)回答,沒,你挺規(guī)矩的,不抽煙、不喝酒、不看電視、也不打電話。
那怎么就亂了呢?我問。
大衛(wèi)沒有回復。
我見大衛(wèi)不語,就又問,那就再換一個角度問你,如果我們不是這種關系,換句話說,要是孩子他爸爸,每次孩子要考試了,你都叫他這幾天不要回家么?
大衛(wèi)遲疑了一會兒回復短信說,我不知道。我,沒法回答你。但是從今天開始,請你就不要過來了!
我爸被轉到普通病房一周后,我和英子辦理了結婚登記。
盡管挑選了8號這么一個吉利的日子,可是那天,我的心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第一次結婚登記時的那種幸福和激動的感覺,相反,在整個過程中,我一直覺得心中異常空蕩。仿若平地里卷起來的一陣旋風,沒來由地感到焦躁和煩悶。
終于輪到我們坐在公證人員面前時,已經(jīng)接近傍晚。窗外的夕陽似乎擁著所有人的倦怠。就在我準備回答你愿意娶這位女人為妻這樣一個十分莊重、神圣的問題的時候,一段音樂又貼著我的身子響了起來。手機的響聲先讓我預感到了什么,猶疑之間,不得已掏出手機來看,如我所料,見電話果然是大衛(wèi)打過來的。看著手機上顯示的熟悉的號碼,我心里一陣慌亂,一陣猶豫。我知道這個時候,這個電話我不能再接了,可是不知為什么,我還是舉著手機離開了英子,置身在了大廳里面的一片嘈雜當中。
大衛(wèi)問我在哪兒?怎么背景這么亂,像是在超市里。
我急忙謊稱說就是在超市,正在忙著挑選食品,我待會兒給你回過去吧。
還沒等大衛(wèi)把好吧兩個字說全,我忙按了手機的關機鍵,唯恐廣播里不時傳出來的辦理結婚登記的***號請到**號公證員前就坐的聲音通過手機傳送過去。
太陽落山之后,我和英子回到了家。停車后,我故意走在了英子的身后,看著她上了樓,趕緊撥了大衛(wèi)的手機。說實話,一路上我都在阻止著自己,都在告誡著自己,我已經(jīng)和英子邁進了婚姻那座神圣的殿堂,我不應該和大衛(wèi)再有一絲一毫的聯(lián)系,可是,留存在我心里的那股慣性,還是讓我在她身體的誘惑之下沒能將腳步剎住,我還是鬼使神差地把電話給她撥了過去。
大衛(wèi)在電話的那端像是一個可憐無助的孩子,她說整整一天都在想我,問我今晚能過來嗎?她急不可待的聲音里揉進去了春風細雨搬的嫵媚,讓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抗拒。
我兒子結婚后明確的表示,他們不準備要孩子。我問他們理由,我兒子言簡意賅說了七個字:人生苦短須盡歡。我兒媳則繪聲繪色講了一個故事:她的一個朋友前幾天生了兒子,朋友的公公是中石化的一個大老板,人家公公一張手就拍給了她的朋友一輛奧迪和50萬塊錢,并且說,你要是再生一個,我再給你一套別墅,再給你100萬塊錢!我兒媳講的故事讓我驚愕,同時也讓我慚愧,我趕緊羞愧難當?shù)厥兆×俗臁R恢笔卦谖疑磉叺亩喽嗨坪跏锹犆靼琢耸裁矗菜坪跏强疵靼琢耸裁矗幌伦犹搅宋业膽牙铮斐錾囝^來,像舔我爸似的也舔了舔我的臉,之后它又用嘴在我的頸項處不住地廝磨。我知道,多多這是在安慰我,可是我撫摸著多多的脊背朝它笑了笑之后,心里的愧疚感卻一絲一毫也沒有減少。
我們終于給我爸聯(lián)系到了一家接收醫(yī)院。
我爸轉院的那天,在我感到急需幫手時,英子說他請不了假,說請假不僅要扣工資還要影響年終獎金,我兒子也說他幫不上忙,他要去上班。我很無奈地跟我兒子商量,你爺爺病重,我一個人抬不動他,而且今天轉醫(yī)院,出院、入院肯定事情特多,你能不能請個假,幫幫老爸?兒子說不行,請假絕對不行,他問我知不知道現(xiàn)在經(jīng)濟形勢有多么嚴峻,找個工作有多難?說完,他掏給我了幾百塊錢,說實在不行,讓我請個人幫忙。看著我兒子遞過來的錢,我的心里立時便充盈了酸甜苦辣等無數(shù)種味道。
英子和我兒子上班走了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我媽。我倆相互看了看,準備上醫(yī)院,去給我爸辦理轉院。轉身剛要出門時,見多多已經(jīng)等待在了門口。我跟多多說今天事情多,要辦出院,要叫急救車,要到新醫(yī)院要辦理入住,你就別去了。多多不干,扯著我的褲腳不放,并且還嗚嗚地哀求個不停。無奈,我只好帶上了它。
轉院的途中,急救車載著我爸、我媽、我和多多前往新醫(yī)院,駛經(jīng)我家門口的時候,原本很安靜地趴在我爸枕邊的多多一下子支起身子亢奮了起來,它先是使勁地抽抽鼻子,繼而兩只耳朵雷達一樣地不斷變換朝向左右搜尋,待鎖定目標之后,便盯準我家的方向猛然旺旺地叫著跳躍了起來,并且一面叫一面不斷地用前爪撥弄著我爸的臉。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了我爸,雖然依舊沒有表情,但是一瞬間,他的眼睛里面倏地便充盈了渴望的光芒。再看心電監(jiān)視,他的心臟也驟然地加快了跳動的節(jié)奏。
急救車從我家門口擦肩而過,多多望著那棟熟悉的樓房飛逝而去,哭一般嗚咽了一聲,狂躁地把身子抖動了幾番之后無可奈何地安靜了下來,悄無聲息地重又臥在了我爸的枕邊。與此同時,我爸的眼睛一下子便也烏云遮日一般黯淡了下來,等把他從急救車里抬下來推進新病房,那烏色的云便換了一件更黑的衣裳,從他的眼睛里,我感受到了一種絕望的哀憐。
我爸轉到新醫(yī)院之后,多多便離開了我家,在院子里和一些流浪狗為伍生活在了一起,任我和我媽怎么叫都不回來。不過,它每天還會來看望我們一次,每次去看我爸,它也會準時在我的車前等候。我認為,多多是生我的氣了,它和我爸一樣,都認為那天我會叫急救車把我爸送回家。我媽說不是,是多多非常仁義,它通人性,它知道我們天天要去醫(yī)院忙不過來特意出走。不過,我和我媽都沒有猜對,其實,我爸轉院前它就有了異常,只不過是我們在忙著我爸,我,以及我兒子的事情的時候疏忽了它,沒看出來。
我爸轉院后沒幾天,大夫給我打了個電話,叫我到醫(yī)院簽一個我爸病情危急的告知書。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妹來了電話。她問我說話是不是方便,旁邊有沒有人,說有些事請,她要跟我談談。她鄭重其事的口吻,叫我的內心忽地就生出了一種小時候做錯了事,等待著家長裁決的忐忑感覺來,在等待著她接下來的聲音的時間里,我甚至感到我的心像一只風箏被風吹到了天上,充盈著懸在半空的空虛和空寂。
我妹問我,你把卡交給她了?
我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反問,什么卡,誰呀?
我妹的聲音就提高了分貝:工資卡!她呀!英子!
我這才反應過來,說是,我是把我的工資卡交給英子了。
她的聲音于是就很嚴厲了,她問我,你這一生的積蓄是不是都在上面?媽交給你保管的錢,是不是也都在上面?
我如實地回答說是,都在上面。
你考慮過后果嗎?我妹追問,你怎么能這么傻呢?
我感到我妹問的沒有道理,便問,怎么了,怎么不能交給她呢?
我妹斷然地說當然不能,就是不能!你想想,她要是把你一生的積蓄和媽的一生積蓄都取出來給她的兒子,給她自己花了呢?
聽了我妹的發(fā)問,我愣了許久回答不出話來。之后我妹又反復地問了我?guī)妆槟阍趺茨苓@么傻呢,怎么能交給她呢?并且一再地催促我,趕緊把工資卡要回來。
我考慮了一會,終于做了這樣的答復:她不是那樣的人,盡管她很在乎錢,但她人品不壞,所以,我想,她不會亂花我和媽的錢。你就放心吧。
我不放心,我放不了心!還沒等我說出英子平時生活非常節(jié)儉,從不亂花錢這樣的話來,我妹就跟我嚷嚷了起來,她在電話里喊道:世界上就沒有你這么傻的人!
聽到我妹的喊叫,我也動了氣,反問她道,我問你,妹夫是不是也把錢都交到你手上?
是,我妹答。
為什么?我問。
我們是夫妻。我妹答。
那我再問你,我和她,我和英子是不是夫妻?我繼續(xù)追問。
我妹答,你們是夫妻。
那我的錢為什么就不能交給她!?
我妹沒做絲毫的猶豫,很干脆的答,就是不能,因為你們是再婚!
接近醫(yī)院的時候,我媽給我來了電話。
我媽問我你是不是當真把工資卡給英子掌管了?
是,媽,在她手里。我回答。
你妹的話你沒聽進去?我媽問。
我覺得她說的沒道理。我回答。
那好吧,你的事我管不了,這樣,你把我叫你保管的錢交給你妹,這有道理吧?我媽說。
從醫(yī)生的辦公室簽了通知書走出來,我的腳步很沉。窗外的風在樹叢中鉆著扯著,把太陽的影子搖曳得細碎而凌亂。我在我爸的病床前坐了許久,我看著氧氣在瓶子里面咕嚕咕嚕地冒著泡兒,之后經(jīng)過一根管子被送到了我爸的鼻子里,看著那細碎而凌亂的光,打在我爸的臉上。
我扯了一把窗簾,問我爸,我說話您能聽到嗎?
我爸眨眨眼睛。
于是我跟我爸說,我的工資卡交給了英子,您知道嗎?
我爸的眼睛沒動。
我以前,,我也是把工資都交給我前妻,您知道嗎?
我爸的眼睛還是沒動。
那么,現(xiàn)在英子是我的妻子了,我怎么就不能把我的工資卡交給她呢?您也認為根本原因在于我們是再婚嗎?
我爸的眼睛瞪著天花板,依然沒動。
很郁悶地從醫(yī)院出來時,大衛(wèi)來了電話。說想讓我陪她走走,說今天的風和陽光讓她在辦公室坐不住了,并且她還很難得地說她開車來接我,同時她買好食品和飲料。
我倆開車來到了郊區(qū)的一處很僻靜的地方,敞著車門,叫風吹著口哨很歡暢地在車中間游蕩一番再穿行過去,叫陽光瞇著眼睛伸出一只手來,婆娑窸窣地落在我們的身上任意撫摸。在風和陽光的呵護中,大衛(wèi)開了一瓶飲料,喝了一口之后遞給我,然后把靠在我身上的身子很愜意地擰了一下,舒展開來。接著,大衛(wèi)開始描繪起了我倆的未來。她把我們的婚姻設想為兩個部分,一是同居,不辦理結婚登記,二是結婚,辦理結婚登記。這兩部分設想的核心還分如下細節(jié):一,要我出錢買一套房子,地點要在她工作單位附近,因為她現(xiàn)有住房面積是300多平米,因此所購房子的面積也不能低于這個標準的二分之一。說到房子的時候,大衛(wèi)還強調了一點,說這主要是為我考慮,說她的房子不是不能住,是因為如果兩個人在我買的房子里生活,我會更加自信一點。二,在生活費方面,每個月兩個人各出5000元,公共使用。三,互不贍養(yǎng)和撫養(yǎng)對方的老人和孩子。關于這一點,大衛(wèi)的觀點是她的孩子,應該由她和她前夫撫養(yǎng),我的孩子應該是我和我前妻撫養(yǎng)。老人嘛,她從來就沒有贍養(yǎng)過自己的父母,所以也就不可能去贍養(yǎng)我的父母了。說實話,大衛(wèi)把我們倆婚后的生活描繪的很精彩,包括進去了周游世界、在鄉(xiāng)間歸隱之類的美好童話。
我爸轉院三四月后,有一天我媽叫我給那個律師朋友再打個電話,問問房子繼承的事,我打電話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原來和我兒媳懷孕有關。
我兒媳懷孕之后,她父母來看過兩次,我媽說,每次他們來,都要在我媽的房子里環(huán)視許久,有一次甚至說出了等咱們將來住這兒的時候,要如何如何布置之類的話。
律師朋友說,我爸的房子和其他財產,按照繼承法,我媽繼承一半,另一半由我、我妹、我媽共同繼承。我打了電話,我媽還不放心,又找了我爸的一個同學做律師的兒子咨詢,這之后我媽才略舒了一口氣,并很果斷地做了決定,把我爸這套房子趕緊過戶到她的名下。我媽說她之所以這么做,一是為了防止我兒媳的父母對她這套房子的覬覦,二是防止如果房子過戶到其他人頭上,她將有可能被趕出家門的危險,她說,電視上演過著樣的事兒。
我趕緊勸我媽不要想那么多,人家的閨女懷孕了,來看看很正常,即便是房子的產權歸您,由您孫子和孫媳居住,人家父母來看看,甚至住住也在情理。
只要我活著,他們甭想!我媽很堅決地說,并且,在說完之后馬上起身去尋找她房間的鑰匙,她說從今天開始,她天天都要把房門鎖起來,叫任何人都沒有可乘之機。
這件事過后幾天,我才知道我媽為什么要親自給我爸同學的兒子打電話。原因是我在給我的律師朋友打電話的時候,問題沒有問全。我媽告訴我,我爸同學的兒子給她出主意說,這套房子千萬不能過戶到我和我兒子的名下,一旦既成事實,那么將來英子或是我兒媳就會享受一半,因為這是婚后夫婦的共同財產。
我兒媳決定去做人工流產之前,我又跟我兒子談了一次,說叫他能不能再考慮一下,留下這個孩子。我問他記不記得他小的時候爺爺帶著他看病,腿磕在汽車的臺階上,骨頭都露出來了?我想跟他說,他爺爺一直盼著要重孫子,他能不能滿足他那個愿望,可我兒子還沒等我說完,就打斷了我,皺起眉頭說哪兒跟哪兒啊,要不要孩子是我們倆的事,怎么跟我爺爺扯上了?
這之后的一天,我們單位的一個同事要賣房子,這套房子跟英子的房子在同一個地點,但比英子的大出20幾個平米,并且多一個衛(wèi)生間。我于是就跟英子商量,說將來你父母肯定要跟咱們一起居住,房子大了,特別是有兩個衛(wèi)生間這樣比較方便,你是否考慮和她置換,需要添加的錢我出。
在我和英子婚后的幾個月里,我問過她兩個問題,她始終都沒有回答。一個是她每月的工資是多少,一個是她房子的房產證上寫的是誰的名字。雖然我心存借機試探,想從她要不要用自己的房子和這套房做置換的態(tài)度上判斷這房子的所有權是不是她的,但她依舊不置可否的漠然,叫我再一次枉費了心機。
一個大風的夜晚過后,多多落葉殘卷似的不見了。我和我媽尋遍了整個小區(qū),都沒有見到它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多多依偎在枕邊的緣故,我爸的目光從那一天開始便逐漸地黯淡了下來。不僅如此,他開始時常流淚了,從我們坐到他身邊開始,那淚始終也止不住。
一天清晨,我被一個噩夢驚醒了。
做夢的時候,我感覺我相當?shù)那逍选敃r我正在家里閑坐,天忽然就黑下來了,隨即屋外便刮起了狂風,狂風卷著暴雨,暴雨里夾雜著冰雹,冰雹噼噼啪啪地敲打著玻璃,時不時的還有霹雷在頭頂上炸響。忽然,借著閃電,我看見一架馬車正急速地朝我家駛來,并且,我聽得清清楚楚的,吆喝聲、鞭子聲、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車到我家門口時,隨著吁——的一聲吆喝,馬車戛然剎住。一陣馬的嘶鳴之后,一個壯漢從車上跳了下來,只見那人晃著膀子,滿臉橫肉,伸了一只肥胖多毛的巨掌把我家房門拍的山響。我便開始驚恐,忙問誰,什么事?!那人大著嗓門問我爸在不在,說要接他遠行。我恐慌了,立即把我爸的房門鎖了,又忙看了看大門是否被栓牢,之后連喊我爸不在,轟來人快走。來人又拍了幾下房門,見不開,說了聲改日再來,就駕著馬車嘩嘩啦啦地走了。
早飯后來到我媽家,把清晨的噩夢跟我媽說了,我媽當時就愣在了那里。看著她驚恐的眼神,我忙問怎么了?我媽的回答叫我不禁毛骨悚然——同一時間,她竟然也做了同樣的一個噩夢。
這樣,我和我媽決定立即去看看我爸。英子這時主動提出來一同前往。因為前幾天英子不愿去醫(yī)院看望我爸,我跟她吵過一架,因此在她說等等她的時候,我根本就沒置可否。臨出門時,我媽叫我把那只烏龜帶上,我正要走進廚房,手機響了,來電話的是大衛(wèi),她說今天的天氣真好,藍藍的天,白白的云,微微的風,陽光下腳踩著植物園青草的感覺好久不曾有了,你今天有時間陪陪我嗎?我顯然沒能走進大衛(wèi)的詩情畫意里面,用了最短的語言回答了她兩個字,不能。
還沒等我走進廚房,英子已經(jīng)把烏龜從廚房里抱了出來,她似乎想要問我剛才誰來的電話?是誰要約你去公園?但是,她卻只對著烏龜說了句乖,你的新家可好了,到那兒你說不定還能找上一個伴兒呢。
臨開車的時候,我們在院子里略等了等,英子甚至還呼喚了多多的名字,但是還是沒有看到多多的影子。
走進醫(yī)院的一瞬,我的心跳就開始加快。推開病房門的一剎那,我甚至覺得我的呼吸幾近停止。我急切地把眼睛往我爸的臉上看去,還好,一如既往,我爸還是一臉的淡然。氧氣咕嚕咕嚕地從墻壁上的治療帶上出來,順著管子,源源不斷地送進我爸的鼻子。儀器上,我爸的各項體征正常。
見到我們,我爸又開始了流淚。或許是那個噩夢的緣故,這個時候,我媽再抑制不住了,忽然就用雙手抱住了我爸的頭,放聲地痛哭起來。儀器上的各項體征,就在這一瞬間發(fā)生了劇烈地改變,各種數(shù)據(jù)開始不住急速的跳動起來。我忙去安撫我媽,見我的話不起作用,就強硬地把她從我爸的身上拽開,甚至還難以抑制地朝她發(fā)了火兒。就在我把我媽從我爸的身邊扯開的時候,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我爸的臉上竟然有了表情。只見他咧開嘴,極具痛苦狀,眼睛眨巴了幾下后,隨著淚水的流淌,仿佛隨之而來的從他的嘴里就要發(fā)出嗚嗚的哭聲。這個聲音,我媽堅持說她聽到了,我反復回憶,似乎覺得也聽到了,再問英子,英子說我爸的表情真的仿佛是在痛哭。就在我、英子、我媽驚奇和疑惑的時候,我爸的喉嚨里真的似乎就有了響聲,他像是要跟我們說話!然而,這一響聲剛欲發(fā)出,立即就被忽然涌上來的一口痰打壓了下去,隨之,我爸開始了渾身的抽搐,臉也立即被憋得紅漲起來。
那天,我們在醫(yī)院呆的時間比以往都要短暫。
離開醫(yī)院,我的理由是沖動對我爸不好。我媽同意了。
于是我們來到了醫(yī)院旁邊的植物園,我們決定在那里放生我爸飼養(yǎng)了幾十年的烏龜。英子把烏龜捧到湖邊,在一棵小樹旁把它放下來,并指著清亮的湖水,告訴它這是你的新家,這里會有好多朋友陪著你,叫它走進去。
烏龜站到湖邊后,并沒有按照我們的意思朝湖里邁步,它不停地眨著眼睛,轉動著腦袋,看看湖水,看看天空,看看我,看看英子,再看看我媽,在試探著往前邁了兩步后,最終又掉轉過頭來,重新爬回到它住了幾十年的那個盆里。
準備再次把烏龜放到地上的時候,一個很熟悉的身影悄然地走到了我的近前。
第一個發(fā)現(xiàn)她的竟然是英子!
她忽然停住了把烏龜往地上放的手,眼神疑惑而飄搖。
大衛(wèi)!
我倏地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手足無措地定在了那里。
大衛(wèi)根本沒有看我,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英子,異常詫異和驚奇。
我從未想到過這兩個女人會短兵相接!
一陣涼風恰在這一刻嗖地從我身邊刮過。
還沒容我想出如何應付眼前這兩女人的辦法來,天就呱噠一下拉下了臉,頃刻間陰云翻滾,狂風大作。之后,閃電和霹靂拍馬趕到,卡啦啦地就撕裂了天空,暴雨裹挾著冰雹迅雷不及掩耳,瞬間就砸向了地面!
我和我媽驚呆了,同一時間就想到了清晨的那個噩夢!
我們趕緊往醫(yī)院跑去!
在我們將近醫(yī)院大門的時候,暴雨里,我和我媽分明看見多多就跑在我們的前面,并且,它的身后,還跟著三只新生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