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碑
作者：
吉訶德 更新：2018-09-07 22:22 字數(shù)：4180
微光照在了越來越蒼老的將軍身上，一身的勛章讓他不堪重負。
“將軍，政府來人了。”年邁的管家走到了將軍的身后。
將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兩個老人互相攙扶著往門口走去。
政府的官員先是敬禮，然后走過去和老將軍握手。老將軍把手指伸了過去，輕輕推開了那人的手，那人很識趣得縮了回去。
“將軍閣下，我們偉大的領袖邀請您參加后天的復國大典，還請您務必賞臉出席啊。”
也不知老將軍是不是沒聽到，那人又重復了一遍。
“少煩我。”老將軍放開了管家的手，“別跟我提什么大典。”
那些人面面相覷了一下，帶頭的讓人從行李中拿出了一個紅木盒子，“將軍閣下，這是我們偉大領袖的一點心意，請笑納。”盒子緩緩打開，里面是一枚又大又亮的勛章。“這是我們國家的最高榮譽——領袖勛章。”那人捧著盒子遞給了將軍。
將軍把盒子接了過來，兩眼發(fā)直，雙手顫抖，用嘴唇親吻著那枚勛章。他已經(jīng)接受了無數(shù)次勛章，每一次都是這么激動。那些人笑了笑，“這就對了，您不是就要這個嗎？還請將軍閣下賞臉啊。我國將軍中的活化石，百年之事您都經(jīng)歷過了。”
老將軍定住了，雖然他的眼睛還在看著勛章，思想?yún)s早已游走到了時空的另一頭，那個一百年前。
連將軍都忘記自己的確切年齡了，他應該有一百四十多歲了。那些和他出生入死的同輩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有戰(zhàn)死沙場的，有無疾而終的；有被罵的，有被夸的。將軍屬于最好的那種，活到現(xiàn)在沒什么病，應該能無疾而終。他的勛章代表著他的榮譽，是僅次于偉大領袖的神一般的存在。
送走了客人，將軍又躺在了椅子上，把玩著剛才拿到的勛章，過了好一會兒，管家端著茶杯走了過來。
“將軍，要幫您別上嗎？”“還能別哪兒？”將軍兩臂一伸，笑著看了看管家。
管家也樂了，“要不，我給您別背上吧。”
“算啦，別背上我就看不見了。”將軍把勛章遞了過去，“換杯茶給我。”
管家接過勛章放在了托盤里，拿茶壺倒了杯茶。淡淡的茶香飄散開來。整整九十九年又三百六十三天，老將軍都拿這茶壺泡茶喝，喝的都是同一種茶葉。
“淡了。”老將軍說道，“是不是茶葉要用完了。”
“早在一個世紀前就用完了。”管家把茶杯捧著送到老將軍的面前。
“到底是沒撐過一個世紀啊。”老將軍第一次注視著茶杯里的水，干干凈凈，除了淡淡的茶香，一無所有。“到頭了。”老將軍一口喝干了水。這感覺，就像他四十六歲時在監(jiān)獄喝的最后一口水。
敵軍已經(jīng)長驅直入了。將軍指揮著國家最后的軍隊守在無望山上，那是國家最后的防線。以敵軍的實力還很難攻破這道防線，這點將軍很清楚，他帶領軍隊在各處小心把守。
但就在第三天，國都來了命令，“和平已經(jīng)談成，停止一切武力對抗，雙方罷兵。小心防守。”
“不！”將軍一拍桌子，“那幫賣國賊。”他一咬牙，一跺腳。
“弟兄們，我等在此防敵，那幫賣國賊卻出賣了國家，現(xiàn)在我下令，給我打！”將軍親自帶領軍隊沖下山去……
“別沖！”老將軍從夢中醒來，雙眼直愣愣地看著前方。汗水從鬢角流了下來，他緩了緩，又躺了下去。
管家小聲走了過來，拿毛巾給老將軍擦去汗水。“將軍閣下，您又做英雄夢啦。”
老將軍“哼”了一聲，“你又挖苦我了。”
“大家都說您是英雄，說……”管家停住了嘴。
“說你的爺爺是賣國賊。”老將軍把毛巾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陪我出去走走吧。”
管家鞠了一躬，走過來扶著老將軍出了門。
大門打開了，受傷被俘的將軍獲得了自由，那些人出于對他的尊重，給了他一杯帶有茶香的白開水。將軍走了出去，在附近的一棵樹下靠著，他已無處可去。國家覆滅的消息早就傳到了監(jiān)獄里，他的國家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
“我能干什么呢？”將軍這樣想著。其實新政府已經(jīng)安排好了，他們委派他擔任地方大員，待遇不比原來差。將軍搖了搖頭，情愿討飯，也不跟傀儡政府干活。那時有一股地下力量，他們高舉綠旗，希望恢復國家的獨立。
將軍加入了他們，帶領游擊隊和傀儡政府對抗。發(fā)動了六十四場小仗，三次大仗。建立了新政府根據(jù)地。在新政府的宣傳下，將軍成了他們的民族英雄。不過民族英雄可不是好當?shù)模苷亟饝屹p他的人頭，地方老百姓也不全買他的賬，有人說他是個禍國殃民的蠢貨。
在那段非常時期，老百姓們家里多備著兩種漆，一種藍色，一種綠色，至于用哪種，得看占領軍是誰。
唯獨一家特立獨行，那就是當初簽訂合約的大臣家。他們把房子涂成黃色，在他們眼中，兩方都不過是搜刮民脂民膏的暴徒。
屋外沒有太陽，四周簡陋的平房中間，將軍的別墅是如此的高大破敗，泛黃的墻體在嶄新的紅色中是那么的礙眼。“一片紅色的房子。”老將軍一邊說，一邊往附近的山上走去。
陰云密布，似乎就要下雨了。悶熱的空氣夾雜著腐敗的草味，包裹著這個活了將近一個半世紀的老人。勛章在空氣中叮當作響，吵得他倆心煩意亂。走著走著，老將軍停在了一個土堆旁，土堆經(jīng)過幾十年的洗禮已經(jīng)成了一處靚麗的風景，有花有草，還有小蟲子在其間嬉戲。
一滴水掉在了草間一只甲蟲的頭上，嚇得它趕緊鉆回了洞里。管家放開了將軍，整個人哭倒在了地上，“爺爺，父親。”他撕扯著自己的衣服嚎啕大哭。“爺爺啊！父親啊！家還在，沒倒。”管家抱住了土堆，拼命地說著。
老將軍閉上了眼睛，任憑淚水隨著眼角滑落。不多時，天上雷聲滾滾，下起了傾盆大雨。“給我讓個地方。”老將軍讓管家起來，自己把軍裝脫了下來，猶豫了再三，還是蓋在了土堆上。“兩位英雄，天涼了，別凍著。還有這些榮譽，是你們的。”
管家愣在一旁，他絕沒有想到，如此看重勛章的將軍會這么做，立刻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老將軍披上，老將軍卻推開了，兩個人互相扶著走過大雨，回到了別墅。
一到屋子里，老將軍就暈倒了，整個人不停地哆嗦。管家給他泡了熱水，讓他暖身子，在床上放了一層又一層被子，總算把老將軍緩了過來。
“別沖……別沖……”老將軍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管家在一旁服侍著，寸步不離。
第二天是個好天氣。老將軍卻看不見了，他的五感正不斷衰弱，很難再動彈了。管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守著老將軍。直到正午，老將軍慢慢睜開了眼睛，他從沒看得這么清楚過。他又坐了起來，管家趕緊給他墊了一個枕頭。老將軍看著管家，流下了眼淚：“你不恨我嗎？”
“當我看到，您把最心愛的勛章，都蓋在我爺爺和父親的墳上，我就不恨了。”管家低下了頭，用手抹去了眼角的淚。
“我知道，是我錯了。”老將軍把頭陷在了枕頭里。
將軍帶著新政府軍攻打到了這里，眾人都提前把房子漆成了綠色，唯獨一家例外。將軍的衛(wèi)隊砸開了門。時隔多年，護國將軍和賣國賊又見面了。
“別來無恙啊，賣國賊。”
“別來無恙啊，被功名吞沒的可憐蟲。”那人并不怕將軍，多年的亡國之痛已經(jīng)讓他無所畏懼。
“跪下，向你出賣的國家謝罪。”將軍拿槍指著他。
“該跪下的是你，是你害國家最后的防線崩潰的。”他屹立不倒，雙眼瞪著眼前的將軍。將軍的手微微顫抖，牙齒打顫。左右的衛(wèi)兵等著將軍發(fā)號施令。將軍卻低下了頭。
“將軍。”手底下一個衛(wèi)兵說道，“您打死這個賣國賊，那過去的事不就都一筆勾銷了嗎？”
聽到這里，將軍立刻舉起了槍，“我沒錯！”
“啪啪啪”，三聲槍響。那人倒在了地上。
“殺！給我把這里的人殺光！”將軍的衛(wèi)隊一擁而上，連不幸飛到屋檐上的麻雀也倒在了地上。
房間里的人已經(jīng)死的差不多了，將軍下令停手，讓衛(wèi)隊退出了房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坐在沙發(fā)上，把頭陷了下去，心里越想越煩。突然他舉起了槍，只見一個小孩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年齡太小，似乎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甚至沒來得及哭泣。
將軍笑著看了看孩子，問道：“你要報仇嗎？”
小孩沒有回答。
將軍把槍扔到了地上，說道：“你要報仇的話，就撿起槍打死我吧。”
小孩往后退了幾步，看了看將軍，又看了看地上的其他人，最后又看了看槍。他兩只手把槍拿了起來，槍又掉在了地上，小孩便用腳拼命踩這只槍。將軍笑了，看來他以為槍才是兇手。
“感謝你小時候的不殺之恩。”老將軍看著天花板笑了。
“也叫那時候我還小。”管家也笑了。
“你想過殺我嗎？”老將軍問他。
“想過無數(shù)次。”
“為什么不動手。”
“殺了你，這房子就保不住了。”管家又遞了一杯白開水過去。
將軍帶著那孩子走了出來，衛(wèi)隊排成一排，等待吩咐。“這房子挺好的，我要了。這孩子不能死，我要讓他服侍我，泄我心頭之恨。”
“全聽將軍安排。”衛(wèi)隊集體大喊。
自打那次以后，將軍就很少出面了，他推說自己年齡大了，帶著貼身衛(wèi)隊一直駐守在這里。直到后來另一股勢力崛起，打敗了傀儡政府和新政府。
將軍光榮退休了，但是仍保留將軍頭銜，每次開大會都得拿出來擺一擺。將軍不會拒絕，因為他們知道一切，將軍不想提起的一切。
“到頭了。”老將軍站了起來，大腦很是清楚。管家想扶著他，他卻擺擺手，“拿紙筆來，我要寫遺囑。”管家把紙筆拿來給了老將軍。
老將軍看了看四周，寫道：“我死后，一切財產(chǎn)都歸管家所有。不得給我墳冢，不要辦任何后事，讓我安靜離去……”
管家把遺囑整理好，放在了保險柜里，老將軍卻說了句：“直接拿走吧，我今晚就走。”
“啊？！”管家聽懵了，“將軍，您說什么？”
“我說我今晚就走。”老將軍把茶壺舉了起來，一把摔碎在了地上。
“請讓我，用我的方式，最后主宰自己的命運。”老將軍低下了頭，“求你了。”
管家往后退了幾步，手里拿著遺囑，“我……知道了。”他把遺囑緊緊握在手里，慢慢退出了房門，“將軍保重。”
老將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換了一件士兵服。“真是懷念啊。”他照著鏡子，回憶那最興奮的日子。“終于到頭了。”他拿起電話打給了政府。
“喂，跟領袖說一下，我不能來參加大典了。”老將軍的話讓那些人很是震驚。
“您不能不來啊，您可是偉大的英雄啊。”
“我不是英雄，是我害了國家。”
“您還糾結那一個世紀前的事嗎？都過去了，您現(xiàn)在就是英雄啊。”
“不管如何寫，事實就是事實。遺囑我已經(jīng)寫好了，不許來收尸。”老將軍掛斷了電話，朝著鏡子敬了一個禮，鏡子里的人也朝他敬了一個禮。
老將軍慢慢拿起槍，頂住了自己的太陽穴，扣下了扳機……
“我們懷著最沉痛的心情，哀悼護國將軍的去世。”政府發(fā)表了講話。原來將軍住的地方，經(jīng)過改造，已經(jīng)成了亮閃閃的紅頂紀念館，他的遺體被風光大葬。
“你說將軍怎么死的呀？”人們竊竊私語。“聽說是看到國家終于光復，太激動死的。”有人說道。
領袖親自題寫了一塊巨大的英雄碑，擺在將軍的墳前，悼念他的離世。
遠處的山上，也有一個人，拿木板刻了一塊英雄碑，放在一個土堆上，原來上面有件衣服，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他從山上一眼就望到了那塊巨大的英雄碑，“將軍，您真是位英雄啊。”說完，他笑著倒在了土堆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