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城有個景點，枯枝牡丹。說的是某朝一個官員，從任上回老家，星夜兼程，回得家來，人累馬乏，馬鞭子往地上一插，來年居然發了芽，開出大朵大朵的牡丹。初聽時，我以為會像廣玉蘭那般，枯枝上俏生生地立著朵朵花，卻不是，枝繁葉茂花團錦簇。那個枯枝發芽，有人覺得是好兆頭有人卻怕事出有因，其中必有蹊蹺，眾說不一。王鐸的枯蘭復花帖與這個情形驚人一致。

    王鐸的故事比較有趣。總有人問我，孩子什么時候學書法合適？王鐸是先臨圣教序，幾年后，字字畢肖。看，就我這幾句話，透露了多少重要的信息！一，不必等識字。越早越好。二、緊盯一只羊。只要臨不死，就往死里臨。幾年只臨一帖。看看人家的決心。三、王鐸被后人贊為后王勝先王（羲之）他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王鐸所處的時代，特別容易被淹沒被裹挾。那時董其昌紅得發紫。書法和其它任何一種行業都是一致的，流行、跟風、人云亦云。董其昌那手字，已經讓那個時代的人迷失了自己，直接倒在他的長袍下。對于王鐸那樣一個人，還沒識字就知道臨圣教序的主兒，自然不會去學董其昌。他在書法史最杰出的貢獻，就是他讓大家看到了正確的學書方向，那就是必須在傳統中，殺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來。

    要殺一條路，自然得有過人的才氣和膽識。王鐸有神筆之稱。這個稱號來得有趣。皇帝老兒，愛他的字。讓他題匾，天下太平。他不假思索，刷刷幾筆，直接完工了。一旁人等，捏一把汗，這人太投入，怎么會太平寫成了大平？正暗自著急，匾已經掛上了，很多人就等著看笑話了。卻見王鐸拿著寫禿的筆，往匾上一扔，那個點找補得天衣無縫渾然天成。

    我不禁哈哈大笑，這家伙多少有點促狹的。實實有賣弄之嫌！可不得不佩服人家的功夫，整個一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沒那幾把刷子，你也來試試？

    好吧。說枯蘭復花了。古人一動就喜歡雅集。我是不太喜歡的啦，比較浪費時間。但古人慢生活，有的是時間。就一幫人聚到了一起。聚在那個雨恭先生家里。雨恭好興致，立即獻寶：家中一建蘭，之前都全枯萎了，前不久重新開了花，一莖三花。眾人稱奇，紛紛擠過去看。然后大家叫著：王鐸王鐸，都說你才壓江南，寫個賦再把它畫下來吧。

    還好有這堆人起哄。王鐸文名長于書名，畫畫又極擅長的。他的書名就勝先王（羲之）了，文名再超過書名，那不是更不得了的事！確實了不起。言簡意賅，只是寫的人家的枯蘭復花，少不得要奉承主人幾句，直說真正吉祥之兆。枯蘭復花自然和枯木逢春東山再起一個意象。王鐸本人也借枯蘭復花來抒發自己的內心。他歷經兩個王朝，文人都講究氣節，前一個朝代結束了，有志氣的都要結束自己的，茍活下來的，大都要夾緊尾巴做人。都怕別人指責的。了解這一段就能看懂這幅字了。

    王鐸是一位駕馭毫穎的高手，提按、頓挫、使轉，運用隨意裕如。但凡事忌過。王鐸這一點把握特別到位。這幅小行書，便是那個端坐斜陽下的吹簫男人，一襲長衫，屏氣凝神，幽遠縹緲，娓娓道來。直至曲已終，聽得人還沉浸在曲中。直至他款上雨老先生雅正一類的，署上西洛拙叟王鐸書，時年五十八。大家才恍然驚覺，人家這是完工的節奏了。哪里能答應，再三請他再來幾句。這又有何難？！所以，說枯蘭復花，何嘗不是說自己，逢到了一個新時代，自然不能就此沉淪。

    王鐸起身，寫下一段狂草， 急雨驚風真正是：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

    看偏方。說，每日赤腳踏在泥地上，半小時。長年累月，可以治好糖尿病。說給朋友聽，朋友嘆，上哪里找得到那塊泥地？

    覺得這個偏方像是罵人了。世上疆土何其大，什么時候過得我們連安放一雙腳的泥地都找不著了呢？

    不用驗證，我都知道這個偏方靈。人活著，什么時候，能脫去了那層地氣？

    今日狂書：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

    又一曲枯蘭復花賦了。

    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