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在QQ上喚我:媽媽來了。

    我小車騎得飛快，推開門，就聽我媽在說，今天我是來討罵的。

    我一愣。朝她一看，佩服她，才是大年初六，穿得跟叫化子有一拼，酒紅色棉襖，灰色格子馬甲，一條細長的黑圍巾拖拖拉拉看不懂從哪里到哪里，棉襖袖子下方還是拼起來的。

    我倒抽一口冷氣，早警告過我了，不許幫她買衣服，買了試都不會試。就這么著，我還會強行拎幾件，和姐姐演雙簧，還能哄著她接受，可是穿成這個樣子，牙齒被我帶去拿掉，還沒裝上，如果站到大街上，我鐵定不覺得這是我的媽，不是嫌棄，是認不出來。這也太另類了，媽媽年輕時不見得花容月貌，可是舍得裝扮自己卻是有名的。

    我張了張嘴，沒罵，只是笑：這個不會罵，你愛穿得什么樣就什么樣。媽媽自己接過口來：這個就是好，又暖和又軟和，一路拾垃圾才不會弄臟衣服。這么說著，我就發現了她腳邊的紙箱子，媽媽掖好：這是我自己拾的，由著賣。

    穿破衣也不罵，拾垃圾也犯不著罵。媽媽繼續賠著小心：你的年糕，水都渾了。哦。我跳起來，一桶一桶地換水。年糕饅頭包子，我想不通，這什么時代了，為什么要一次性做那么多？好吧，媽媽種得辛苦，年糕請人加工，費用很高，我接受，偏偏要我用明礬養起來，吃到下半年都不會壞。先生嚇壞了：你跟媽媽說，就說明礬我們淘寶上買，便宜得多。

    我們寧可天天換水，怎肯去放什么明礬！這個也犯不著罵。我媽兜了多少圈子，終于到正題了：媽媽去請王菩薩了，說你有陰靈附身，送走就能好了。

    我果真被她點爆，跳了起來：這哪跟哪呀，我只是舍不得自己爸爸。突然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父親走了兩年了，每次睡下，都會想起他臨終的情形，每次都會驚跳起來，睡午覺跳一次，夜里會跳兩到三次，每次幅度都會很大，掐醒身邊的熟睡的人，確認他很好，重新倒頭而睡，并不是一直發，不定時地會復發。開始睡前調整心情，基本還能掌控，這個春節發得厲害，哪里也沒去，媽媽前天來玩，我說溜了嘴，沒想到惹出這事來。<我火：那些人也就你們會信。如果很麻煩我會到大醫院去治，你能不能不要瞎操這個心！

    真正火透。爸爸生病時，請個跳大神的，把爸爸擔在兩張條凳上，下面支著火在烤，我趕到時已經到了尾聲，就那點破伎倆，一看就是騙吃騙喝的，但是爸爸那時也確實找不到好辦法了，我強忍著沒發火，后來爸爸再看不去那人的嘴臉，直接趕走才清靜了幾天，就那樣，我媽還被騙了五千元。我媽一輩子不吃好的，喜歡穿新衣，還都是十元二十元的，為這個，一擲千金。后來三姨生病，又去求那人，被姐姐炮轟了一頓：如果爸爸留住了，你怎么信都不為過，爸爸都走了，你還在信這個！

    別說，那些人洗腦術真不是蓋的，媽媽絲毫不惋惜她的五千元：你爸那個死沉了，哪個能有辦法？我吼：他既然沒有辦法，還收那個錢！我媽是真鐵粉：人家說得對啊，月半不加病就沒事，月半他加病了，就是死路一條啊。

    同媽媽講道理，才真是無路可走。我趕她走：你看這個東西，要跟信的人看。爸爸不信，你不用去求。我更不信，你也不要求。我愿意帶婆婆看迷信，那是婆婆相信，何況那個人，確實會些推拿。

    媽媽一下子委屈起來：嗯，我走。人活老了，就是討人嫌，知道今天就是來討罵的。那身破爛打扮，癟塌塌沒了牙的嘴，半傴僂著的腰，委屈迷朦的雙眼，眼前的老太，實在難和我媽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的從前相比。

    先生悄悄說：讓媽媽晚上不要來，那個東西扔了吧，到處放的。

    那是媽媽求來的仙方。我忙了一個下午，回家的路上，叔叔發來文章《和父母一起過年》，才看了個題目，眼淚就下來了。我突然妥協了。先生又在QQ上喚，媽媽來了。

    我進得門來，并沒有發火，也不再反抗。媽媽有些意外。直在追問我，幾點了，要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可以施法，我有意留她過宿，她不肯，又不想太晚，自己勸解自己，小區里七八點快沒有人走動了吧？

    我說：天冷，下雪，沒有人走動，現在就可以了。我媽拿出求來的仙方，又掏出口袋里的蔥和蒜，包進仙方里，也真難為她，居然識得仙方上的小字，一排一排地念來，我只聽懂一句“保我女兒平安”，媽媽拿著仙方在我面龐上舞了一圈，對著仙方噓一聲驅趕，又哈了一口氣。我按指令，站直雙腳，對著仙方，學著她哈了一下。

    媽媽下樓了，還要到半路上，燃化仙方。還要騎上自己的小電動車，回到幾里路外自己的小窩。樓道里漆黑一片，剛下過雪的外面，滴水成冰，冷風吹得媽媽后退一步，拿過黑圍巾包住口鼻，出得門去。我沒有送她，她說，要夜深人靜時才有效，我配合到底，寧愿她不要跑下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