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們，到了下工的時間，從廠子里陸續走出來，僅從外觀看身上的顏色，便能看出是干什么工種的。渾身上下一抹黑的是卸煤炭的工人，里里外外紅彤彤的是卸赤鐵礦的，抄白灰的，自然是從頭到腳一白，而爐前工呢，是比較雜的顏色，基本上，每天都是在毒氣濃煙粉塵堆里泡著，渾身黑色褐色都有，就連吐口唾沫，都是又紅又黑的。

    王國元剛到廠子里的時候，日本工頭便扔給他一套粗糙的水龍布作業服，穿在身上硬得像盔甲，把作業服往地上一戳，一下子就直楞起來，活脫脫古代的戰服。王國元穿上這樣的衣服干活兒，走路的時候兩條腿要撇成八字，腰也彎不下來。后來，日本人也覺得穿著這樣的衣服干活兒實在太慢，效率低，才給換上一身帆布的。衣服倒還好，讓人覺得更加可笑的是，一天，日本人扔到工人面前一堆鞋，說是工鞋。

    王國元定睛一看，那鞋子穿在腳上像拖拉板一樣，前露腳趾后露腳跟，后來才知道叫日式木屐。整個鞋子上面就兩根黑色的帶子，特別是干活兒的時候，穿著這種鞋站在通紅的鐵渣上，一旦蹦出個火星或躥出個火苗，腳丫子便被燙出一溜溜的泡。時間長了，腳背上，沒有一塊好地方。

    后來，工人們就想了個轍，用洋灰紙把腳丫子包住，避免燙傷。可是，日本人為了提高產量，有時候砂模里的鐵水或鐵水溝里的礦渣還沒有完全凝住，日本人便拿著小鐵棍在工人后背上抽打，督促工人進去作業。

    王國元親眼所見，有一次，一位一米八幾的大塊頭兒，剛走進去沒兩步，身子不小心一歪，啊的一聲，只見右腳已經陷入上千度的鐵水里，瞬間冒出一股煙和一股難聞的味道，待抽出來的時候，右腳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個紅得發黑的肉團團。

    一天24小時，爐前工本來應該是兩班倒，爐不停歇，但是，由于能干爐前工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日本人這么殘忍地對待，工作強度大，很多爐前工，干著干著就跑了。爐前工越來越少，日本人便延長爐前工的工作時間，有時候，一個爐前工要在爐前盯上一天甚至更長，爐前工本就危險性大，再加上工人們營養跟不上，一個個體力透支，走路都晃晃悠悠的，事故也就越來越多。

    可是，工人們在作業時受了傷，到廠子里的醫務室去醫治，日本人根本不給好好看，更不給用好藥，但凡是好一點的藥，他們都留著給自己人用。有一次，一位工人的腳不小心踩進沒有凝固的鐵水里，腳上的肉瞬間被燒焦，白森森的骨頭露了出來，血里呼啦的肉向外翻楞著。一位穿白大褂的日本人，瞄了傷口一眼，接著往傷口上撒了點鹽水，說了句：

    “你，可以滾了。”

    就把這位工人從醫務室轟了出來，工人回家后，沒幾天，傷口就發了炎，不久之后，便一命嗚呼。

    還有一次，一個日本人從下工的一位工人身上，搜出幾塊鐵皮，就說他偷廠子的東西出去賣。把他拉到審訊室，大冬天的，讓他脫光衣服在審訊室站著。那幾塊鐵皮，用布條綁住，掛在工人的生殖器上，就這么吊著。工人疼得嗷嗷叫，日本人卻在旁邊看笑話似的哈哈直笑。

    就這樣，一個硬生生的大老爺們，硬是讓日本人給活活折磨成了殘廢。

    這樣的事情，王國元見多了，他在心里恨日本人恨得牙癢癢。不過，和其他工人相比，日本人對待王國元還算客氣，一方面，王國元是爐前工里的一把好手，日本人對他還算看得上，另一方面，王國元這些年當爐前工，鍛煉得人高馬大，一身肌肉，說話聲如洪鐘。

    有一次，日本人用燒紅的鐵杵在一位犯錯誤的工友身上燙，王國元實在看不下去了，猛的一把將日本人推到一邊，沖他吼到：

    “你們把工人們都折騰死，自己上去干！”

    本來，王國元做好了跟著一起受罰的準備，誰知，那小鬼子翻了翻白眼兒，嘴上嘟囔了兩句，把手里的鐵杵扔到地上，罵罵咧咧地走了。

    還有一次，下雨，砂模泛了潮，鐵水流了進去，一下子，一爐鐵成了“蜂窩鐵”，廢了。監工的鬼子見狀，沖著王國元嗚里哇啦大叫一通，說話手上的皮棍迎面就砸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王國元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哪來的勇氣，也可以是出于防衛的本能，一只手擋住皮棍兒的襲擊，另外一只手反手抓住鬼子握皮棍兒的手，使勁一捏，只聽嘎嘣一聲，那小鬼子啊呀大叫一聲，皮輥頓時掉到地上，小鬼子的手腕，愣是讓王國元的大力氣給捏成了骨折。

    王國元還不罷休，揮起拳頭沖鬼子就是一拳，直打得那鬼子眼冒金星，口吐白沫，王國元的氣還沒消，但是，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于是，抄起十幾磅的鐵釬向上一掄扔了出去，鐵釬砸在鐵渣上，蹦出噼里啪啦的火星。這下把那鬼子嚇壞了，連聲求饒，之后灰溜溜地跑出車間。后來，那鬼子監工竟然還跑到安田那去告王國元的狀，不過，安田聽罷，就是打了兩聲馬虎眼，也沒有對王國元怎樣。

    自從那次，王國元就明白，像他這樣在重要崗位能干的，鬼子也不會輕易開殺戒。否則，就真沒人干爐前工了。

    之后，王國元和工友們便多了個心眼兒。在鬼子面前，不再蠻干，而是學會了裝慫耍滑。

    他和工人們約定，如果日本人再這樣動不動就毆打工人，只要他們一動手，他們班組的工人就一塊往外跑，把所有的家伙事兒都擱下，罷工。

    如果被鬼子找到，大家就統一口徑說是怕挨揍。果然，這么一來，鬼子們就收斂很多，不再動不動就給工人施刑了。最多抽上幾下，罵罵咧咧地吵吵幾句，而不是用重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