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看出來了，我們那個有文化的當(dāng)過兵的老父親，對我們弟兄四個人的名字是用了心了，起得相當(dāng)講究的。除了老四方九五，其他的三個都用了出生的年份做了名字。看上去是俗得不能再俗了，但是，細(xì)細(xì)推敲起來，慢慢咀嚼起來，還真的挺有學(xué)問。

    也多虧了我們的父親啊。我們原來以為我們的父親是非常草率的，連我們的媽媽也都這么認(rèn)為，怎么給孩子們起了這樣的名字的，怪里怪氣的。可是，你聽聽我們的父親怎么說：

    “你們懂什么啊！這幾個名字叫得極好，再有文化的人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名字來了。我們就生活在鄉(xiāng)下，叫小強(qiáng)、小明什么的，鄉(xiāng)下人聽不習(xí)慣，叫鎖根啊、扣林啊、來鎖啊、來根啊，我們又不甘心。我們這樣的人家，哪里能起這樣的名字？你說說，這名字怎么起？可現(xiàn)在，你聽聽，方五四，多好的名字！這名字的主人，將來是要作一方父母官的。方躍進(jìn)更好，老二五八年生人，叫五八肯定不好聽，什么五兒八鬼的，什么五馬八猴的，難聽了。可是，一叫躍進(jìn)，你聽，鄉(xiāng)下人起不出這樣的名字，但鄉(xiāng)下人也都懂啊！大躍進(jìn)啊，吃食堂了，趕英超美了，誰還能不懂？而且，名字吉祥，日子嘛，就要這樣一天一天地往上過。你說是不是？方六一，這孩子的名字又更好了，六一既是個兒童節(jié)，古時候還有個大文豪，號為六一居士。這名字好！保不準(zhǔn)，這孩子將來來夠吃上文化飯。”

    我們的母親就不吱聲了。我們的母親是民國年間在女子中學(xué)讀過書上過學(xué)的人，她心里也早就承認(rèn)我們的父親這樣起名字，真是有學(xué)問的。

    很久，我們的母親才說：“就是九五這孩子名字起得大了。”

    “沒錯，是叫得有點大。可是沒法子啊！”父親說，“老大叫五四，老四可以叫六四。六四年生人嘛！可是，這樣一來，人家還以為老四是家里的老二哩。老大五四，老二六四。這多不好。所以，變通一下。再說，這一變通，多好啊！”

    “可這名字，他爸爸，還是大了去了。德麟，這名字太大！你的心也大。想讓孩子成氣候哩！還不知道將來的天是個什么樣兒哩！我爸爸的事，說起來就是個事兒啊！千萬別影響了我們的孩子們才好，也別給孩子太大壓力。”媽媽說。

    “我就是要他壓力大點，出息點。要混出個人樣兒來。不但要混出人樣來，最起碼，得混出個一方諸侯，寫得出太平宰相文章來。不然，這名字才稱。是不是？孩子們的爺爺死前怎么說的？就是要我們多生幾個，總會有一個茄子能做種的。別再像我們這樣，出去飛了一圈，最后又落到這棵老樹枝上來。這一輩子，什么都沒有做成！什么也沒有做成啊！白活了！我們白活了！”爸爸說。

    “不錯了，他爸爸，可以了！已經(jīng)很可以了！你還想怎么的？那時候打仗，你那么多的戰(zhàn)友，傷的傷了，掛的掛了。你卻毫發(fā)無損，還得著我這么個大戶人家的女子，怎么說也是個大家閨秀，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再說，現(xiàn)在這年頭，動不動就來個運動，動不動就來個運動。你都不知道會有什么運動在后頭，更不知道你會被哪次運動搭進(jìn)去！我爸爸那一頭的事，說不定哪一天會被人翻出來。真的挺怕人的。你想不白活，又能咋的？現(xiàn)在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已經(jīng)很好了，就謝天謝地了！”我們的母親只要一開口，就會這樣嘮叨。你聽聽，挺有點鄉(xiāng)下女人的樣子吧？我們的母親，終于把自己拾掇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鄉(xiāng)下女人。

    我們的父親不吱聲了。他內(nèi)心承認(rèn)我們的母親說得是非常正確的。

    老四后來果真成了一個能做種的茄子。他上了大學(xué)。他是我們弟兄四個人中唯一一個上了大學(xué)的。這小子，上到高中時就明白了，他的名字是不能這樣喊下去的。一個普通人怎能總是九五九五的？于是，他自作主張，改成了方芥舟。

    芥舟嘛，就不一樣了，芥豆之微。與九五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小子還跟一家人來了句就叫芥舟，不解釋。可這個家，總還有人能夠弄得懂，這名字有來頭，有出處。覆杯水于堂坳之上，則芥為之舟。是《莊子》里面的。這小子，肚子里有墨水，有文化啊，是我們父親的種。你看看，有文化的人，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了。

    我們其他人就都沒得個樣子了，雖然名字都起得好，個個都說好。可是，名不應(yīng)命，都沒有好到哪里去。五四只是個小學(xué)畢業(yè)生，躍進(jìn)初中畢業(yè)時，也沒能上到高中，他沒法子讓貧下中農(nóng)推薦他上高中，這就一點法子也沒有了。老三六一，初中畢業(yè)時，天是翻過來了，可以憑考試上高中了，可也就勉強(qiáng)考上了個高中。老三上到高中后，數(shù)學(xué)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成了個瘸腿子，每次考試只能考個個位數(shù)。這還能到哪里上什么大學(xué)？老四厲害。老四為我們這個家甚至是我們這個家族露了一次臉，他考上了大學(xué)。他竟然就考上了大學(xué)。你看看，老四上大學(xué)時，大隊里都送來了錦旗、獎狀，整個蒲塘里都抬起來了一樣，鬧騰了很久才沒有了聲息。好像一本書翻去了一頁。

    這一章是翻篇了，但有些東西翻不過去了。在我們的心里，直到現(xiàn)在，都還是有點難過的，老大、老二，差不多是白丁了，我們的老三，也沒好到哪里去。知識分子還是老四，他吃文化飯。我們其他人，都還是泥腿子，在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

    誰能想到這小子，這個從小拖著鼻涕的小東西，怎么就沒有讓人看出來哩，他成了文化人。把我們其他三家都比下去了。

    你說說，這讓我們的心里怎么把這一篇翻過去？

    現(xiàn)在，更不得了了，老四早已經(jīng)成為城里人了，聽說，光家里的小車子就有三四輛，一家人，一人一輛小車。聽說，這個老四還開了個什么公司，公司里面又有一部車。這還不成了個車隊啊！在江南那個大城市里住著洋樓，在省城里也買了房子。你說說，我們的心里怎么能把這一篇翻過去？過去的大財主也沒有他錢多。光是一輛小汽車的錢，就夠我們建兩三進(jìn)房子。你說說，這讓我們的心里怎么翻得過去？都是一個爹媽養(yǎng)的，一娘就算生九等之人，也不能是這么大的等級吧？你說說，我們的心里怎么翻得過去這一篇？

    這時候，你肯定也聽明白了，我們，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就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這小子，七年前，不不不，不是七年前，應(yīng)該是二十七年前，就不在我們這一搭做事了，他調(diào)動了。唉，我們總是拿我們的父親失蹤這一年算事啊。我們父親失蹤前七年，我們的老四就離開水廓了。

    他終于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水廓，離開了蒲塘里。他早就不跟我們混了。

    這是我們面對的現(xiàn)實。我們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從這小子上大學(xué)的那一天起，我們就知道，他終究是要過一種與我們不一樣的生活的。不要說他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不在我們這一片土地上了，就算他一輩子在水廓混，他也還是會混得與我們不一樣。我們都清楚得很，這小子上大學(xué)的那一天，就跟我們不一樣了。他不是我們這樣的人，他不會過我們這樣的生活。當(dāng)然嘍，他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我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也沒有人說清楚有什么不同。天上的太陽，照著我們，也照著他。能有什么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