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家事再起（2）
作者：
郗德文 更新：2021-05-05 09:37 字數：2335
芹官依舊在房里走來走去，一會兒看看梅花，一會兒又看看窗外。白雪覆蓋著西園，一叢叢翠竹在雪地里分外亮眼。如今雖說不能出去看梅花，可他已經知道梅園里的梅花都開了。萬壽庵和水月庵的梅花都是很有名的。而除了這兩處寺廟之外，別的寺院里也有梅花嗎？芹官兩手枕在頭下思索起來，心想在別處也一定是有梅花的。可他沒有看到，怎么就一定知道別處有梅花？就比如那深山中的花，“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傳習錄》里的話忽然浮現出來。他覺得很對，一如現在，他倘若沒有看到梅園的梅花，怎么能夠知道這花長得什么模樣？可等一到了作詩那天，梅園里的梅花肯定比現在更清楚明白了。芹官忽然坐起來，叫道：“來人，磨墨！”
繡蓉疑惑地道：“怎么，二爺要作詩？”
芹官狡黠地一笑道：“不作詩，我要把這支梅花臨摹下來。繡蓉，你去磨墨，蕙蘭，去把顏色盒子拿來。”
很快繡蓉和柳蕙蘭把筆墨紙硯擺好。
紅絲石硯臺里有了紅紅的墨。
芹官仔細蘸了墨道：“你們不知道，京城里有咱們一位叔父，單名諱一個‘頎’字，畫梅花是一絕，祖父的詩里還稱贊他的梅花畫得好哩！”
他很快看了梅花一眼，在宣紙上點下濃濃的一抹紅！
………………
萬壽庵的梅園乃曹寅所建。曹寅最喜梅花。在《楝亭集》里有很多描寫梅花的詩：《集余園看梅，同人限字賦詩，追憶昔游有感而作》、《二十八日偕樸仙看梅清涼山，同賦長句》，《西軒大雪，瓶中紅梅盛開，憶去年寄子猷詩感而有作》，還有《蒼翠庵看梅》，《喜三侄頎能畫長幹，為題四絕句》。某個月夜，萬壽庵里梅花盛開，曹寅輕車短擎來到梅園。一輪圓月升起，照著四處慘白的雪，與一朵朵梅花相映成趣，時清風吹來，暗香盈袖，曹寅于是寫了這樣一首詩：
闃戶無聲跡，
繁紅太寂寥。
幽棲還琢煉，
須趁月明來。
芹官知道祖父乃是一個風雅之人，可他從未在月夜里來看過梅花。此時陽光普照，白雪皚皚，登上假山頂峰四望，就見萬家屋宇覆蓋在白雪里，給人一種清新雅致之感。梅園里梅花已經全部開放。據慧慈說這里的梅花有十幾種之多。全是當年曹寅老爺從各處移栽來的。芹官知道這里有宮粉梅、朱砂梅、紅梅、大紅梅，另外還有照水梅和綠萼梅等等。一片梅花海洋呈現出來，宮粉梅紅中帶白，朱砂梅嬌艷欲滴，紅梅點點滴滴，與蒼勁的黑色老幹對照鮮明。至于照水梅則疏枝暗綠，開出瑩潔白潤的花朵。偶爾有小風吹動，梅園里四處花香盈袖。
難得的好天讓李夫人和馬夫人都出來了。梅花樹下頓時有了三三五五的裙釵粉黛，眾人你看看這里，我看看那里，歡聲笑語，花園里宛若仙宮。
李夫人欣喜地看著梅花吟誦道：
嚴冬到來時，
萬花跡已絕。
唯有臘梅破，
凌雪獨自開。
李蘭芳頓時喝一聲彩道：“好，好，如今還沒有正式作詩，老夫人就已經先有一首了，我把它寫下來——”說著就在梅花樹下的書桌上鋪下紙筆。
李夫人道：“我這哪里是作詩，是縐詩罷了，芳丫頭，你可別讓我丟人了。”
李蘭芳笑道：“老太太此言差矣，想那古人的詩也并非句句是自己想來，不過是你套用我的，我套用你的，但不管如何，只要應景也就是好的。”
李夫人笑道：“那隨你吧！”
一叢黃梅舒展出花枝，李夫人疑惑地道：“你們知道這是什么梅花嗎？”
眾人都搖搖頭。
李夫人道：“這是臘梅。所以它的顏色是黃的，可你們知道為什么‘臘梅’叫做‘臘梅’嗎？”
馬夫人問道：“難道這里面還有說沒說法不成？”
李夫人笑道：“‘臘也者，索也。年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十二月又叫臘月，臘月里要進行臘祭，這梅花開放在臘祭前后，所以稱之為‘臘梅’。可這‘臘梅’，原本卻并不是梅花。”
眾人更疑惑了，熊采紈道：“為何？”
李夫人又是一笑：“蘇東坡和黃山谷詩里，也有不少詠梅花的。蘇東坡曾說臘梅，因是‘香氣似梅，類女工捻臘所成，因謂之曰‘臘梅’。由此可見，這臘梅原本就不是梅花，只是長得像梅，所以后人就以訛傳訛，稱之為梅花了。”
眾人醍醐灌頂。
馬夫人道：“原來是這樣，今日我們可長見識了。”
李夫人笑道：“其實我也是倚老賣老，拿一當十罷了。”
桂鳳忙道：“老太太要是這樣說，那我們可真不敢說話賣弄了。”
眾人都笑起來。
一時梅花樹下已經鋪好氈毯，書桌也挨次擺好。
李夫人等人原是不作詩的，便坐在另外幾桌酒席上賞梅。
李蘭芳笑道：“閑話休提，書歸正傳。今日我做東，特請老太太，太太們，還有各位公子小姐們賞光，做一席梅花宴，客套的話我就不多說了，全在酒里。”說著端起酒杯來。李夫人忙道：“芳丫頭，今日是來作詩的，小心喝醉了可怎么作詩？”李蘭芳早就飲下一杯，說道：“老太太，你先嘗嘗這酒，乃是那年在合歡花樹下釀的酒，二哥哥輕易不拿出來的，今日好花配美酒，又有左右美人相伴，自然喝了酒是有好詩的。”馬夫人笑道：“你瞧芳丫頭，定是胸有成竹了。”
李蘭芳又飲下一杯酒，說道：“我已有了。題目是早就擬好的，今日就寫梅花。昨日我已經跟杏奴商議好了，要限這幾個韻的……”
一聽限韻眾人便都不愿意了。
熊采紈笑道：“芳姑娘，我們都是不擅作詩的，韻就別限了，隨著我們胡亂做吧！”
芹官也道：“芳姑娘，還是不限韻的好。隨著各人的喜好，興許都能做出好詩來，倘若限了韻，只怕把情思也限住了。”
李蘭芳考慮了一下，便道：“也好，就依你們。今日咱們都喝了酒，自然是錦心繡口了，橫豎多做一些出來，大家玩賞。二哥哥說了，倘若真有好的，就叫人出去刻板，把咱們這些詩傳頌出去！”
李夫人叫了一聲好。
李蘭芳沉思片刻，便在宣紙上寫道：
湘江山遠送晴暉，
老樹昏鴉客未歸。
輿馬細小三千步，
荒草驚動鷺鷥飛。
白沙翠竹水村口，
迂欄回環酒易熏。
當戶坐叢紅嬌艷，
西風開遍紫騮催。
玉溪穿石千山過，
幽窗支起萬盞燈。
二時功課無粥飯，
愿做梅花樹下僧。
芹官和梅姑娘等人看蘭芳寫完，不由暗暗點頭。
梅姑娘道：“可是這詩題是什么？”
李蘭芳沉思一下 ，便寫了“愿梅”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