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紅紅地懸在阜成門上空。曹桑額吃過晚飯就把辮子盤在頭頂上出了宅門。街市上人來人往，有賣吃食的，有賣古董的，有賣小孩子玩意兒的。曹桑額一邊走一邊看，慢慢離大街遠了。

    這是一座偏僻宅院。院墻塌了半邊，墻頭上長滿野草。破爛垂花門孤零零懸在那里，屋脊上也長滿野草。曹桑額推了一下，門楣上落下一層土來。曹桑額跺了跺腳，干脆從豁口處翻了進去。

    院子里顯然已經無人居住，到處都是密密的抱娘蒿。此時已是秋末冬初，一漫漫抱娘蒿都變成金黃色。濃郁的草籽氣息傳來，曹桑額不由捂住鼻子。一條小徑呈現出來，曹桑額撥開抱娘蒿朝前走去。

    前面又是一座院落，四周的院墻還十分整齊。黑油漆大門雖已斑駁，但能看出這里有人居住。曹桑額再次謹慎地朝后看一眼，便輕輕敲擊著門環。很快里面開了一道縫，露出一個警惕的腦袋來。

    曹桑額忙道：“是蕭二爺介紹我來的。”

    腦袋朝桑額身后看了看，隨即使了個眼色，曹桑額一閃身走進了門縫。

    門“吱嘎”一聲又關上了。

    曹桑額直到此時才明白這里別有洞天。

    穿過兩道木門漸漸聽到喧嘩聲。

    腦袋領曹桑額進了一座大房子。

    眼前一片黑暗。

    待漸漸適應了才看明白，原來這里就是一座大賭場！

    四周的窗戶都被被子堵上，因此從外面根本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里面什么聲息。

    每張桌子上方都懸著一盞紅燈籠。

    七八個人圍在一起大賭特堵。

    色子在竹筒里“嘩啦嘩啦”作響：

    “押大的，押大的！”

    “小的，小的！”

    “天門開啦！”

    “四五六，大！”

    “哈哈，我贏了——”

    ……

    一堆白花花的銀子摟了過去。

    桑額看得手癢，這時候有人過來招呼他。

    他忙跟著那人過去了。

    那天晚上曹桑額賭了個昏天黑地。

    竹筒和色子在他手里就像有神性一般，他想要什么就來什么。

    一堆白花花的銀子很快堆在面前。

    曹桑額樂得合不攏嘴巴！

    這些年他在賭箭場輸了不少銀子，倘若早知道這個地方，估計也贏回一座賭場了！

    “來來來，兄弟們，押注——”

    曹桑額干脆卷起袖子來！

    他手氣很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賭輸的銀子全贏回來！

    這是子時。

    賭場的大門忽然“嘭”一聲推開，腦袋高聲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衙門里番役過來抓賭了！”

    曹桑額頓時兩眼放光，他干脆脫下馬褂把銀子全都掃進去！

    黑屋子里一派混亂。

    眾人也有從門口逃走的，也有從窗口逃走的。

    曹桑額贏了這么多銀子，豈能放棄？

    他干脆背著馬褂朝外竄去！

    月牙兒雖已上來，可四周還是黑乎乎一片。

    十幾個番役都拿著明晃晃的刀，不時有賭徒跌倒在地上，被番役拿住！

    身后始終有一個番役在追趕。

    曹桑額背著銀子在草地上如飛一般，銀子“啪嗒啪嗒”地掉了幾塊，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前面的，站住，站住——”

    他哪能站住！

    破敗的院墻就在眼前。

    曹桑額一下翻了過去。

    胡同里沒人。

    曹桑額接連跑了兩條路才停下來。

    看看后面，那番役并沒有追來。

    此次真是好險！

    可富貴險中求，這一馬褂銀子也值了！

    “媽了個巴子的，想追老子，沒那么容易！”

    曹桑額使勁朝地上啐一口，抱緊馬褂拐過墻角。

    然而，一道寒光“嗖”地出來，桑額頓時“啊”地慘叫一聲，借著刀的反光，他看出那張冷白的臉：“蔡大哥？”

    ………………

    雨“稀里嘩啦”地下著。

    曹順打著油紙傘朝上房走去。

    風急一陣緩一陣，竹叢一漫漫倒伏著。

    曹順對于弟弟繼任織造還是很喜歡的。他相信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話，也相信風水輪流轉，這不轉來轉去，織造官一職還是被曹宣一支占去了，雖然曹頫是入嗣在叔父名下的，可世間那些宗法啦，倫理啦，誰能說得清楚，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罷了！但對于弟弟的行事曹順確實有看不慣之處。曹頫年輕，又沒有什么經歷，因此辦事總是縮手縮腳的。那時候衙門里有鹽務余銀維持著，況且后面還有原蘇州織造李煦一力支應，倒也過得去。但對于京師那邊的各種勒索就一籌莫展了。要照曹順的說法既然避免不了的何不去光明正大地與他們結交，自己也得些關系門路。可曹頫丟了銀子也沒討到半點好處，最后還被人拿住了短處，你瞧這事兒弄的？

    曹順想到這里冷笑一聲。當年曹颙去世后圣祖皇帝要在曹宣諸子中挑選一個“好”的入嗣給曹寅，李煦和曹家的奴才們都推薦了曹頫。從那時候開始曹順就有些不服氣，說實話論經濟之學他可比曹頫強多了。可曹頫懂什么呢？兄弟四個里面數他最年輕，他做織造官不過是占著一個虛名受人擺布罷了。那些年李煦借著幫扶之名也賺了不少銀子。比如鹽務上的“余銀”，每年李煦都給皇帝上奏折，聲稱給曹頫多少銀子辦差之用，但至于給自己留了多少有誰知道？

    那年四月，曹順打聽到內務府要重新批發江南五關的銅觔買賣，便趕緊來到江寧告知曹頫。這購銅乃是肥差，圣祖皇帝在時，這差事除了交由江南三織造辦理外就是批發給那些皇商。可后來經營權轉到了江南八個總督和巡撫手里，但那些官員卻不管朝廷的死活，竟然哄抬價格購買日本的赤銅，反倒多花了銀子，你說可笑不可笑？后來戶部做出一項新規定：百分之三十的銅缺口可以用舊銅器來添補，這樣就用不了進口那么多赤銅了！只要把這經營權重新從總督那里討過來，他有的是購銅經驗，這價格就能壓下來！曹順自以為是信心滿滿之事，可誰想皇帝竟然沒有應允！曹順的喪氣可想而知！從那后就曹順知道，皇帝再也不向著曹家了！

    所以五年前曹順就回了京城，如今已在鑲黃旗任第四參領第二旗鼓佐領。

    院子里有仆人在清掃枯葉，曹順進去后仆人就趕緊站住了。

    曹順揮揮手道：“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必掃了！”

    “是。”

    仆人答應一聲出去。

    曹順收了雨傘，走進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