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懸崖邊上
作者：
香蕉魚 更新：2022-01-19 18:06 字數：2060
1
空氣混雜著灰塵，一點一點地沉寂下來，盡管周圍人來人往，我卻覺得此時此刻的世界一片死寂。我聽見我的心臟在疲憊而刺耳地跳動，隨著短促的呼吸，我突然感到周圍恍恍惚惚地變得不真實起來。
那年冬天，萬物肅殺，我獨自乘上公交車，游蕩了大半個寂寥的城市去了醫院。那天天氣很好，萬里無云，只有疲懶的太陽斜斜地照射著荒蕪的大地。車上光影交錯，黯淡的陽光扎進人們哈出的白氣中，被稀釋成蒼白的氣體。
我在醫院掛號的時候，看到一個身穿紅色衣服的男生。他用紅色的連衣帽把自己的臉遮著，像耙似的瘦弱的身體掛著病態的白，紅白相撞，像一顆脆弱的早已布滿裂紋的紅寶石。盡管他離我很遠，我卻仍舊能感受到他在顫抖。我不知道他是因為衣服太單薄而顫抖，還是因為心里太凄冷而顫抖。我只知道我們應該是同一種人，都做著灰白的紊亂的夢，都在人生的懸崖邊上游蕩。
那醫院怪冷清的，破敗的墻角被刻上了來訪者的傷痕，走廊里自帶一種幽藍的光，連冬日斜斜地探入的太陽光都無法稀釋這份憂郁的色彩。拿著早就知曉結果的檢查報告，我試圖把淚水趕回去。可是淚水還是汩汩地流了出來，匯成一條纏綿不斷的小溪。那天我最后悔的事大概是沒有帶足夠的紙巾，返程的路上我一把鼻子一把淚，把燈光哭得暈成交錯的一片。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醫院，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冰冷的精神病醫院，也再也沒遇見過那個瘦弱的男生。
2
我曾經有一陣日子，一振不撅。當我收到孩子的學校的消息的時候，我一度覺得我是被詐騙電話騙了而把手機塞外枕頭底下，自顧自地去看電視了。直到孩子她媽回家，一邊像瘋子一樣瞪著我，一邊哭得失了聲，我才清醒過來。
我們做父母的，生孩子、養孩子，付出了這么多，只期望能有人給我們養個老，卻不曾想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們掙錢讓孩子上學，我們掙錢給孩子買衣服，我們掙錢讓孩子吃飽喝足……現在的孩子，比我們小時候幸福多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他們從不知道鞋子被田里泥濘的土地玷污的感覺，他們不知道幾個兄弟姐妹同分一個雞蛋的滋味，他們不知道上學前還要早早地起床去草地里割草的疲憊……可就是這樣，他們還覺得活得不夠快樂以至于想要死的地步，真是活膩了！我知道現在的孩子壓力大，可是年輕時吃吃苦又怎么了？再說了，難道我們壓力不大嗎？現在的孩子，真是脆弱！
其實，孩子也曾經對我控訴過，只是，我不理解她的控訴。那場鬼哭狼嚎的吶喊，直到現在我還時常夢到。那時孩子拿著尖銳得像刀子一樣的東西，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上一刀又一刀鮮艷的種子，任其綻放成鮮紅的花朵。作為父親，我理所當然地用盡力氣去斥責她。可是，隨著孩子那嘶啞的聲音越來越激烈，我意識到，她連死都不怕，又怎么會怕我那厲聲的威嚇呢？
只是，我也沒有想到，就在我道歉后，孩子很快就收起了她那嘶聲裂肺的哭喊，變得柔軟起來。
在不安的纏綿的夜色里，在破碎的灰色的夢境中，我總能看到孩子血淋淋的身影，渾身的傷痕仿佛是長了一張嘴，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吶喊道：“還不都是你逼的！”
3
我不記得了，倒是女兒親口對我說：“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覺得我心理不對勁，我告訴你，你卻只是把它當迷信。”不過我記得女兒高三那年，壓力很大，回家的時候總是一個勁兒地哭。我說你別這樣，別哭了，可是我的勸說反而使她哭得更兇了。
女兒是個懦弱的人，小時候常常被人欺負，其實我倒覺得沒什么，畢竟我小時候也常常被人欺負，還不是好好地活到現在？可或許我從未意識到，女兒其實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大一那年她自己一個人跑去外地的精神病醫院做了個檢查，一個人坐車去，一個人坐車回，一個人承受那在她心里早已明了的結果。
盡管如此，我相信女兒一定不是自殺，一定只是單純的車禍。我了解她，她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如果是真的想死她也絕不會采用拉別人下水的方式。她是那么的溫柔。何況，為了能讓女兒好起來，我陪她跑了一次又一次的醫院，陪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不眠之夜。她現在，應該，好多了才是。
我還記得我們見過的最后一面，盡管是清晨，車站里卻鬧哄哄的，透露著朝氣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也不躲避，只是笑盈盈地呼吸著太陽帶來的希望。上車的前的那一刻，她站在我面前，幾乎與太陽融為一體，陽光的照射讓我看不清她的臉龐，只是她那清脆的聲音讓我明白她已經從深淵里爬出來了。她說：“謝謝媽，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
我的寶貝女兒一定不是自殺的。可是，我還是無法忽視她曾有一了百了的想法，她雖然沒有留下遺書，可她的日記本里處處都是遺言。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從女兒的死亡中走出來。我離開了讓我和女兒都痛苦了半輩子的那個男人，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我認識到了與我有相似經歷的一位父親。他的兒子是因為抑郁癥，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周六，從學校的樓頂上跳下去的。
然而，這位父親常說：“我的兒子，是從懸崖上跳下去的。可這也怪不得他，他常常走在懸崖邊上，一不小心就墜下去了……”他不怪他兒子，但他卻怪自己。而他贖罪的方式是潛伏在各種群中試圖拯救一個又一個走在懸崖邊上的孩子。
逝者已去，他們除了留下幾個傷口外什么也留不下，我們能做的，只是拯救一個又一個在懸崖邊徘徊的孩子。這是我們的救贖，也是他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