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蘭堂

    一  初見

    治平二十一年。      

    雪霽初晴，天邊露出一彎淡淡的青色來。

    景素踏著那一望無際的瓊脂碎玉直往蘭堂走去。雪后的風很冷，何況又是黃昏時候了——都不必問時辰，單從風里沁人肌膚的涼意里就可知道了。景素這一路走來，滿腔里空落落的冷。

    蘭堂庭外是極寬的，如果不是那寬的話也是很長的。如此寬敞的一大片被白雪覆蓋了的青方石空地，只左右兩面種了疏蕭的冬青樹，常常連一片落葉都很難看到，人站在空地上，遠遠望去，那長長臺階上矗立的蘭堂，映著一地白雪、遺世獨立一般地。

    景素細細地拉了拉風領，向前看了一眼。

    菲月就在高高的蘭堂的長廊里倚著雪白的闌干，彎著腰，將一只手臂擎著，一身鵝黃色織錦宮緞面子白狐貍毛風領的鶴氅映著新雪和雪白高大的蘭堂更是鮮亮，顯見的她并沒有穿女史制服，她總嫌那衣服呆板，沒有公務的時候常常不穿。因為相隔的遠，景素倒是看不清她究竟在做什么。

    菲月看見景素遠遠地來了，也不答話。就只抬起頭來，將手遙遙一招，算是打了招呼。只不知腕上戴了何物，竟在這樣白茫茫的天色里顯得異常晶瑩。她們在堂外見了，通常都不怎么打招呼——答話也聽不到的。隔著空空的庭院和那長長的臺階，就讓人望而生怯似的，先就不愿意說話了。

    景素拉了拉斗篷，走的又更快了些，天色晚了，可是風并沒停下來，吹的景素的頭發都亂了起來。連菲月那件極厚的鶴氅也仿佛隱隱在動。檐廊上的銅鈴緊一陣、疏一陣地唏哩嘩啦響作一片。景素聽著那銅鈴的響聲不知為何心里竟有些茫茫然的，其實平日里何嘗不是這樣響的呢？以前竟不覺得如何。

    這樣想著,已來至廊下，那菲月卻是在一只只細細地修剪著指甲。一雙手在這樣的雪天里竟宛如白玉一般，見景素上來了，便道：“這時候才回來，豈不冷壞了。”

    景素并不回答卻反問道：“你也不怕冷，在風口里剪指甲。”

    菲月卻只是將尖尖的十指伸到景素面前，笑道：“怎么樣？我這工夫沒白費吧。”

    景素也不理她，徑自推開正堂的門。那菲月卻將身一側先就進去了，又是回頭向景素一笑。景素也不說什么，就只睨了她一眼也跟進去了。這蘭堂的正屋也一如外面的空曠，卻只點了幾盞燈，幽幽暗暗的，反而頗有些虛實難測的況味。堂前迎面放著一張矮腳紅漆木桌，兩面是一溜排著長長的兩行一色的紅色木桌，每張桌下皆是半新的墨綠色緞面坐墊。后面墻上掛著幅極寬的彩畫，因為年代久遠彩色并不鮮艷，畫的極大，幾乎竟占了整個墻壁。畫的卻是歷代閨閣故事。

    景素這一開門，一陣冷風便涌了進來。左邊中間的桌子旁邊原來竟坐著一個人，這時候也抬起頭來，桌案上的書本和紙一齊嘩啦啦一頁頁煽動起來。那桌旁的女子一低頭，伸手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一張紙，淡淡道：“雪停了么？”

    景素早已關了門，屋里燈火依稀，她看不清那女子究竟是誰，聽見問話便點點頭道：“剛剛停了。”

    那女子聽了便只“嗯”了一聲，復又去翻案上的書了。

    景素就著隱隱燈火見那女子高挑身裁，身上披了一件半大毛斗篷，身下棉裙隱在燈影里，瞧不清顏色，此時天晚了，她并沒有穿制服。只見頭上松松挽了個發髻，插一枝荷葉紋飾鑲珠白銀簪。面容沉在燈影里有些瞧不清楚，依稀可見極是清麗。景素呆呆看了一會兒，也想不起來這女子是哪一個，也不見她還說什么，便轉身去了東面茶室。挑開珠簾來，迎面便是一面屏風。轉過屏風去，一間小小廂房里擺了一張供休息用的榻，又擺放了幾套紅漆桌椅，四周零零散散擱了幾個繡絨靠墊并一張紅漆矮腳大茶幾，現放著一只紅泥小火爐，爐上正燙著酒。又一只大火爐靠墻放著，菲月正掀著爐蓋子往火上擱了兩塊香，得意的說：“這香是我自己配的，不錯吧。”正說著只聽噗嗤一聲，頓時一屋子的暖軟幽香。

    景素也沒解斗篷，卻向小幾上拿了一只杯子。菲月將新燙的酒為她斟了一杯，說道：“冷吧。”

    景素點點頭道：“哪知道今年冬天非但來得早，竟還這樣冷。”

    菲月轉身向一張桌上拿過一張紙來，道：“明天還要辛苦你去內廷書庫把這些書取了來，一定別弄錯了，楊掌籍要為各位公主講授禮樂用的。”

    景素就著微弱燈光向菲月手里看了，見上面已加了司籍司的印，便拿過來收好了，點點頭道：“知道了。”忽然想起方才廳堂里的事，便笑道：“外面那一位我怎么沒見過呢？”

    菲月道：“你來的時候她正陪同王尚儀、徐司籍去洛陽為幾位年幼的公主選伴讀了。”

    景素道：“不過后來我也見過王尚儀和徐司籍了，卻沒見過她。”

    菲月笑笑道：“后來她生了病，據說病好后又派到內書庫那里協助司簿司整理了幾個月的書，今天是第一次來蘭堂。”

    景素聽了，只笑笑，就不做聲了。

    只聽見堂上門開了，末了門又關了，許久都沒有聲息，大約是堂上那人離開了蘭堂。

    菲月凝息聽了聽，又發了會兒呆，回頭卻見景素仍舊披著斗篷坐在那里，不覺失笑：“也不解了斗篷，冷氣會侵到身子的。”

    景素聽了解下斗篷來，只著一件緊身短棉襖并棉裙，雖然是蓮青色的女官制服，卻益發地顯得她體態窈窕。菲月捏了捏她的腰肢，笑道：“真是我見尤憐呢。”

    景素將腰一扭閃開了，拉了把椅子靠著爐子坐了。菲月卻伸手拿開爐蓋撥火。

    “這樣就很好了，別費事了”景素抿了一口熱酒說道。

    菲月便住了手，只雙手抱了膝蓋在地上倚著靠墊坐了，蹙了眉頭道：“天看看就黑了。”

    景素嗯了一聲，又若有所思似的說道：“剛才那位的名諱是什么？”

    菲月覺得冷便又起身去披了件衣裳，見景素問話，便道：“姓秦，叫秦樞，出自潁川秦氏。和咱們一樣也是女史，不過很受王尚儀和徐司籍的器重，常常陪徐司籍同中宮和妃嬪講論經史呢。”

    景素聽罷，心里倒一跳，潁川秦氏——稍有些見識的大概都知道，曾經的天下世家文宗，卻在治平十七年因“黨錮之禍”，百年大族，煙消云散。兩人也都不再說話，屋子里靜悄悄的。景素望了那爐子怔怔出了會神，方欲說話時，卻聽菲月道：“你聽聽，外面風又大了。一會兒該怎么回去？”

    景素想了一想笑道：“不如索性不回去了，咱們多添些炭，這里也有現成的被褥。就在這床榻上湊合一晚吧。”

    菲月聽了果然高興，又道：“還要再暖些酒，我記得還有些桂花釀來著，今年份例中的，還剩了些。”

    景素也很有興致，先去鋪了被褥又回來同菲月燙了酒，說了會兒話，夜也就深了。二人去大廳里看著宮人熄了燈火，便躺下了。

    那榻也不大，躺著兩個人就略顯狹窄了。景素許久也不曾睡得著，聽那炭火畢畢剝剝地響。一時外面風嗚嗚咽咽，一時又像是停了似的，無聲無息。因為想著明日還要去內廷書庫找書，午后還要去靜安宮給宮女講授宮廷禮儀，本要強自睡的，可一時竟十分地清醒。

    靜安宮是一所僻靜的偏宮，雖然打掃得也還干凈軒敞，然而畢竟寂寥。也有些花花草草，竟仿若無主，也無人打理，由著性子蔓延生長。景素秋天去的時候見了的，那不過是些平常的茱萸、黃菊那一類無人理會的雜花，此外殿外還有棵歪歪斜斜不知名的的枯樹。景素按時來此培訓宮人禮儀，培養新選拔的見習小女史。當然甚至會有年老無事的低等嬪御、受到貴人們恩準準備提拔的宮女們昏昏欲睡地聽她講一些經呀、禮呀的。殿內冷冷清清的，有時她停下來，望著外面小宮女低頭掃著地上的白雪，心中不由感嘆著這宮里的寂寞。

    “這炭味夠嗆人的。”菲月邊用鼻子使勁嗅著邊說。

    “嗯。”景素這時也隱隱嗅到了炭味了。

    菲月一骨碌爬了起來，點了燈，打開爐蓋子使勁往炭火上灑了些香末子。

    “可別灑多了，太香了也不好。蓋得住炭味就可以了。”景素說道。

    菲月“哐啷”一聲合上蓋子，吹了燈，摸了回來復又躺下，道：“那是我親手調的上好的百合香，不至于的。”

    景素“唔”了一聲，道：“怎么還沒睡？”

    “還沒呢。”菲月頓了頓，道：“你家鄉是哪里？”

    景素道：“漢州青田。”

    菲月嘆了口氣道：“那也遠的很呢，來時要坐船吧？”

    “嗯。”

    “你多大進宮的？”

    景素半天方道：“前年春上入宮，去年秋天來這里的。”

    “那你是升得夠快的。”菲月笑道，想了想又覺得不對。景素是從宮女里選上來得，想是不愿意人提起，于是忙著說道：“我家倒是京城的。”

    “那很近的。”

    “可是也一樣的，”菲月頓了頓才道：“咫尺天涯。”

    景素聽了長嘆一聲道：“那倒也是。”

    菲月聽了也不說話，翻了個身。

    景素倒是想起一事道：“怎么公主伴讀不是來應選，倒是宮里派人去？”

    菲月道：“有幾家一向都不一樣的，別處都是來應選，洛陽徐家、王家都是宮里派人去，是禮聘的。徐司籍就是徐家的。以前潁川秦家也是，后來他家犯了事。秦樞就是潁川秦家的，只不過早些年她們家族大部分都來京城了。你看秦樞，也只比你早來半年多，就很得重用，雖然說犯了事，但到底是世家之后。”

    景素聽了半晌也沒言語，良久才道：“你聽是不是又下雪了？”

    菲月凝神聽了聽，窗外果然沒有半絲風聲，如今冬日里能有這樣靜的夜晚倒像是真的下雪了。

    “也不知幾更天了，快些睡吧。你明日不必去書庫了，我替你去找書，有什么紕露也給你理了。”

    景素道：“還是我去吧，倘或楊掌籍問起來也不好。”

    菲月一想楊掌籍有時倒是的確有些難纏，況且也不合規矩，也就不再堅持。

    爐火漸漸不似先前那般燒得旺了，畢畢剝剝的聲音也沒了。百合香的淡淡暖香卻漸次浮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