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堂(三)搖落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37 字數(shù):3121
三 落雪
景素出了門,才見門外紅墻下菲月正安安靜靜地獨立在白雪中。也沒撐傘,綴著貂鼠毛滾邊的雪帽只管搭在肩上,倒是風領(lǐng)圍得還緊,衣服上、頭發(fā)上落滿了雪,菲月是五品官的女兒,雖然日常也需穿制服,但她常常要為自己加些裝飾,而到了沒有公差的午后或節(jié)日里,她常常是穿自己的衣服,而她的差事也只是作為見習(xí)陪侍為公主授課的掌籍去授課,也會在午后陪侍公主讀寫,許多的雜務(wù)便落在景素和另外兩個女史身上。此時她見了景素便拍了拍身上的雪,笑道:“可叫我好等。”
景素忙趕上去拉住她手道:“你怎么也不進去,早知道你來我就早點出來了。”
菲月道:“剛剛從公主那里回來,順腳就走到這里了。這靜安宮倒是清凈。”
景素便問道:“冷不冷?”
菲月?lián)u了搖頭,從假山上抓了一把雪來捏在手里捏成了個雪團,笑著說:“我最喜歡玩雪了,你瞧我扔的高不高?”
說著手一揚,那雪團直奔靜安殿的屋頂而去。景素也朝那飛動的雪團望去,只見那雪團正撞在屋檐的瓦當上,散碎開來,紛紛揚揚重又落回了地上。
菲月有些沮喪地說:“還是不夠高。”
景素看見她那樣子不覺好笑,這個時候的菲月含嗔帶癡,有些像個孩子,可又有說不出的嫵媚嬌艷。忍不住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菲月卻順勢拉過景素的手,皺了皺眉道:“這么冷的天也不戴手套?”
說著將自己手上的手套脫下來套在景素手上。景素也不推辭,只低頭去瞧那手套,細絹的面子,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么毛,暖絨絨的。石青色的絹面上繡著小朵的紅臘梅,邊上細細地鑲了一圈兔毛。
景素笑著道了多謝便跟著同去了。
菲月這時手就伸到袖口里,再抽出手時,手上已多了一只精巧的小瓷瓶。
景素瞥了一眼,問道:“這又是什么東西?”
菲月瞇細了眼睛,拿在手上晃了晃,道:“公主賞給我們這些侍讀的。這是用西域名香并名貴染料制出來的丹寇。不但顏色好,味道也好聞。”
景素嘆道:“難道司籍讓你去不是陪侍公主讀書寫字的么?”
菲月卻正色道:“這次可不是什么都沒做,我可是沒少費工夫。直做了一個下午。”
景素以手支頤,像是沉思得樣子,道:“可不知你這一天都做什么大事了。”
“上午自然是陪公主聽楊掌籍講書,下午嘛,我陪公主溫書……你可知壽陽公主當日臥于宮階下,恰值梅花紛紛落下來,有花瓣落在公主額上,更增嬌艷。后來女子紛紛效仿,在額上貼花鈿。”
景素用袖子掩住半張臉笑道:“你一下午就陪公主溫這個書了?”
菲月瞥了她一眼,道:“虧你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宮中女史。難道不知道從漢代班姑起,便定下了女子四德乃是德、言、工、貌。這四樣哪一個都少不得的。我今日下午便陪公主單學(xué)這婦容可有什么不對的?”
“難道教習(xí)內(nèi)官沒有在旁監(jiān)督嗎?”
“她們見是我,是信得過的,樂得清閑去了,何況公主愛聽啊。”
景素抿嘴一笑,只道:“果然沒有什么不可。”
菲月自己卻笑了,道:“把你問住了吧。我還以為你成日家一本正經(jīng)地講書,是個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的女中陳王呢。”
景素斂衽笑道:“小女子才疏學(xué)淺、井底之蛙。竟敢整日在學(xué)究面前班門弄斧,真是螳臂擋車,可笑不自量了。”
菲月聽了,笑得彎了腰。頭上的珠翠一時花搖枝顫,她一手叉了腰,半天才止了笑,喘吁吁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女學(xué)士,今日我才發(fā)現(xiàn)你的資質(zhì)也不下于我了,孺子可教也。”
景素見她高興成這樣,可知是平日寂寞了。不由上前扶了她道:“怎么笑成這樣,小心喝一肚子風,回去心口疼。”
菲月同景素信步向前走去,菲月仰起臉來,正看見一只飛鳥,還沒等她看得清就從茫茫雪天里無聲無息地倏然飛過。便問道:“你說那是一只什么呢?”
景素搖了搖頭道:“瞧不清楚,可能是雪雁吧。”
“恩,我想也是。”
菲月又呆呆地想了半天,方想起剛才是要和景素說她今天下午做的事來著,于是道:“我因為想著當日壽陽公主的梅花妝,便突發(fā)奇想,將花鈿做小了貼在手指上,不也很好么?便向公主回說了,當時和寧、永泰兩位公主聽了都高興,便要我給她們畫了樣子好讓匠人照了樣做。”
景素聽了也說這法子好。
菲月見她這樣說,心里高興便答應(yīng)到時候給景素也弄幾個來戴戴。這樣說著就發(fā)現(xiàn)并沒有往蘭堂的方向走。四下里一看,也辯不清楚是哪處宮殿,只見墻角處正盛開著幾株臘梅。那小小梅花開得稀稀落落,襯著一地白雪,紅得耀眼。
景素想了一想,才笑道:“可是走地遠了,再往前就是中宮了。”
菲月眼尖,指著遠處一隊人道:“你瞧那是誰的肩輿?”
景素看了那服色儀仗,心里知道那應(yīng)是來中宮請安的皇太子。只見還離得遠,便同菲月一起退進了一處檐廊,開了一處窗縫往外瞧著那儀仗漸漸近了,又迤儷遠去。那皇太子披了一件玄色斗篷,里面隱隱可見是一件家常袍子,隔得遠了,看不清樣貌。
等儀仗走地遠了,兩人才將窗子推開,一陣霜風冷雪便迎面撲了進來。她們想著離蘭堂遠了,倒也不必過去了,便在這檐廊下暫避風雪。只見前面地上剛還是一片雪白,現(xiàn)下卻是一片腳印狼籍。她們向著那儀仗的遠影又瞧了半天,菲月轉(zhuǎn)過臉來卻見景素仍是朝那肩輿去的方向怔怔出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魂兮歸來,景家小女子。”
景素只笑了笑,“小丫頭也學(xué)屈子作招魂?”
菲月推了她一把,笑道:“我以為你也學(xué)張倩女游魂早隨了那肩輿去了東宮呢。”
景素聽了,臉上一紅,正色道:“你胡說什么,沒看見那是太子殿下的儀制?”
菲月本來話一出口就自覺莽撞,又見景素一臉肅容,也后悔地不得了,嘴上卻不肯說出來,嘀咕道:“假道學(xué)。”
景素見她一臉慚愧的樣子,想起她素日里待自己之情,也覺得自己責她過了,便一笑道:“原來你果然是學(xué)識淵博,連什么張倩女也知道。”
菲月見她霽顏心下釋然,笑道:“偶然在唐人集子里看到地。那你不也看了么?”
景素倒是楞了一楞,旋即道:“那不一樣,你可是世宦高門的大家閨秀,怎么能一樣?”
菲月見她打趣自己,便揚起臉來哼了一聲,道:“你這樣說,可是說我占了門第的便宜。不過要說你是教書先生家的姑娘,我看倒不象。”
景素聽了并不以為意,只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這怎么還有個像不像的?”
菲月又向她身上細細打量了三兩遍,還是搖了搖頭道:“怎么看都不像。”
景素見她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笑道:“這可都是記錄在簿的,怎么能錯?”
菲月又搖了搖頭,卻不說話了。
她們兩人因在外面時間長了,身上都覺得冷。誰知雪越下越大,亭臺樓閣彌漫在漫天飛雪之中,一時都瞧不清楚了。檐廊里空蕩蕩的,景素見菲月只是望著外面發(fā)呆,因想著菲月剛才說的話,心下凄涼,不由想起剛?cè)雽m那會兒,還只剛開了春,花雖開了,可仍是春寒料峭,有宦官來說要記下她們的名字、歲數(shù)和家世什么的。哪知那宦官將她名字寫作了“荊素”,她便斗膽開口說是寫錯了。那宦官不以為然地將筆給了她,要她自己寫來看看。誰想她提筆竟寫了出來,那宦官也是有些眼光的,見她字跡娟麗,雖是女子筆跡然亦頗有幾分氣度,竟像是臨過名家帖子的,恰巧此時王敬妃路過,那宦官便將此事回了她。
王敬妃聽了這事便要看看她寫的字。那宦官將景素的字交到前面一位宮人手中。那宮人便將字呈了上去。王敬妃伸手接了那張紙,看了半天,又問了她年紀、家鄉(xiāng)等語。見她雖初入宮,不大懂得宮中禮儀,然回答得亦是進止有度,便向那宦官道:“把這個姑娘分到我那里吧。我那里正缺個管器玩的。”
從此她便跟了王敬妃,不過一年半的時間就被選去了蘭堂。
她想倘或不是那日巧遇王敬妃的話,她也不過去做個普通的宮婢。又倘或不是那宦官一時將她名字寫錯了,她又何嘗會有后來所遇到的那些事呢?可是在這白雪紛紛遺世獨立的世界里,一切都與冬日御園里的零落草木有什么不一樣呢,宮婢也好,女官也好,妃嬪美人也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又豈關(guān)身份微顯。
景素正想著,只聽菲月在旁邊納納道:“奇怪,今年這雪怎么一次比一次下得大?”
景素聽了,只是默默無語。
“你瞧這雪下得可教人怎么形容呢?”
景素說不上來,只覺得這話使人無端惆悵,她想她是再沒見過這樣大雪的——這雪的確是沒法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