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熒惑

    如果不是那場大火的話，想必日子便會這樣忙碌而平淡地慢慢度過，年年歲歲的，不會有什么不同。宮苑里的人，區分時間無非是用花開花落、寒來暑往、日升月落、光影流轉。今天是對昨天的重復，而明天也不會有什么不同，放眼一望，一生大約都可以看得到盡頭了。日子如流水般遠去，卻激不起任何的水花，人們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等到在某一個花朝雨后或者雪落風起時一旦察覺，日子早就從從容容的一去不返了。可是它是怎樣流逝的呢？什么時候流逝的？又如何被辜負虛度的？無論你如何的惋惜感傷，然而都明明白白地知道它到底是一去不顧了。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而又驚詫悲傷不已的事情。

    大火是在夜里燒起來的，而且是從不大可能舉火的英華殿燒起，然后延及讀書的儲善堂。事后的追究排查也沒有確切的明斷，只推斷出大概是由于檐上的貓打破了角燈引發的大火。因為撲救及時，且夜半時分都在內苑休息，英華殿只有詹事府的值宿詹事和宿衛，因此并沒有引起人員傷亡。但是前殿被燒毀，儲善堂亦被波及，因是書房重地，雖太子下令全力撲滅，外圍墻面也燒的十分不堪，里面書籍亦受損不少。因為風向的原因，甚至內苑也受到了一定損失，尤其是太子所居端華殿亦被波及。

    早有親兵宿衛簇擁崇吾和太子妃避到遠離火源的偏殿中，崇吾亦派出侍從人員查看后面情況，下命召集宮人在空曠之地待命。

    等到景素匆匆爬起來去看秦樞的時候，卻見太子近侍王中達早已帶了兩名隨從在幫著秦樞收拾東西：“秦掌籍，要快點了，殿下擔心，我要回去復命。”

    見景素來了，也把她所收拾的東西拿來命人一起放到安全的地方妥為保管，并吩咐隨行人員，此中文書或涉及太子和太子妃所需，定要小心呵護。

    待隨行之人走后，王中達又護送引導秦樞和景素到安全處。

    “王常侍是殿下近侍，此時應當隨侍左右，不要在這里耽擱了。”秦樞道。

    “殿下吩咐一定要確保你……”王中達目光閃爍了一下才接下去：“和景女史的安全。”

    秦樞道：“我們自己過去就好，常侍是太子近侍，職責只在殿下，倘若他日問起太子近侍大火之日常侍在何處，你如何應對？”

    王中達一時驚醒，用手指了安全之地，便匆匆趕往太子之所。

    景素深望了王中達的背影，又看了看秦樞：“殿下到底不放心你。”

    秦樞一言不發。

    大火終究被救了下來，裂空火焰照起的綺麗明光暗淡下去，烈火灼燒過的夜空無比空寂。

    秦樞就在那大火后的天幕下，靜靜地、不帶任何悲喜地向景素講起了發生在治平十七年的秦氏一族被抄家時的情形。那時抄家兵丁手中的火把就是如此時般照亮整個夜空的。

    “秦氏一族就是那樣一瞬間……傾覆的？”景素問。

    “是，但也不是。”

    “怎么說？”

    “在那之前就早已有了疏遠、彈劾、貶斥、審查。到抄家時，我伯父、父親和兄長都已經在獄中了。”

    “然后你就來宮里了？”景素盡量選擇溫和的字眼。

    “嗯，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先是被關在已經蕭條一空、凌亂不堪的家里，后來又被拘押起來。大約又經過朝堂上下長達十個月的明爭暗斗，才發落了我們，還有諸父的親朋好友、志同道合的同僚以及在朝為官的門生故吏都受到牽連。”

    景素望著被燒殘的天空，忽然就懂了秦樞為什么寧可孤獨終老也絕不到崇吾的身邊去。果然聽秦樞說道：“阿素，你記住了，秦氏并非權臣，只因在天下士林中有點威望，都落了個如此結果。可見凡是權力榮寵的頂峰，也是各方勢力角逐的漩渦，如果有一天你到了那里，那必將再難獲得你我今日的寧靜了。”

    “我不會。”景素道。

    秦樞帶著淡淡的倦意說：“也許你不會，然而萬一的話，你要記住我今日的話，要避免鋒芒、退避隱藏，也把你的家族藏好了。”

    “我父親只是個教書先生。”

    “你是誰，不必向我表白。”秦樞臉上的倦意更濃了：“也許你出身世家，也許只是個普通士人之女，甚至販夫走卒的女兒，只要你到了那個地方，你便有了家族，無論你有多不想，也擋不住。”

    景素看著這樣的秦樞，這樣的夜晚，這樣被大火灼燒過的、而又熄滅了一切神采的天空，心中無限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