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五)問疾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22 21:30 字數:2639
五 問疾
崇吾受傷后,太子妃的使者第二天起便日日來問安。今上與中宮、太后的使者以及太醫院的問診是自第三、四日起便絡繹不絕地來問疾、診療。如此,使這簡陋住所熱鬧起來。
最先來的是太醫院醫官們,而今上的使者到的時候已是第四日午后。崇吾猶自閉目沉睡,負責接引的王中達便對使者道:“昨夜疼了一夜,上午猶服了止痛藥堅持聽駐軍指導使上報清山的事。請大人稍待,我去喚醒殿下。”
使者正要說他可以等著,崇吾卻轉醒過來,一聽是今上使者,忙著起身聽宣。使者忙喚王中達說:“請王常侍快扶住殿下,臣來時,陛下囑咐,不可使殿下起身勞頓,只宜靜養。殿下躺好,臣好宣讀陛下旨意,才可不辱使命。”
崇吾也的確起不來,不再堅持,只側身靠在枕墊上,便開始聽使者宣讀那冗長的慰問詔書。躲在屏后的景素,眼看著日影移動,心中不覺感嘆,怪道今上宣詔此時才來,除路遠外,必是在等著翰林院的學士們措辭、遣句、布局、謀篇地寫這長長的制文。景素聽著,漸漸走起神來,想無可想之時,便暗忖崇吾此時心境。他是不耐煩而假裝聽的入神呢,還是在心里偷樂腹誹呢?還是如她一樣悄悄走神了呢?如果走神的話他會想什么呢?想當年先帝在太清獵苑教他騎馬射箭呢,還是想起他曾經自由自在的廣陵王時代呢?又或者——景素心里驀的一跳,終究還是想到這里來了——是在想他曾經與秦樞的甜美時光呢?他們兩個一定曾經于“白石鑿鑿”的美麗山川之間,有過“素衣朱襮”、相隨相從,無的漫游、心心相印的年輕時光。歲月不居,逝者如斯,他再也回不到那純粹真摯的時光中,回到那無言卻洞悉心意、不動卻情動于衷,妙賞會心、欣然忘食的人身邊了。景素一邊為崇吾和秦樞錯失這世間最罕有、最珍惜的情感而惋惜,一邊卻又欣羨二人的知遇之情。隨即又思緒飄遠替他們二人設想起來,如果有一天崇吾得登大位,會不會……不知為何想到這里,心里咯噔一下子,猛然清醒過來。想是昨夜睡得不好,此時又悶在這里連口水也沒得喝,不覺心口隱隱痛起來。
不知何時,那冗長的宣召已經讀完,今上使者忙著向崇吾行禮、問疾,又說了今上與中宮希望崇吾回長興宮休養。崇吾卻語含悲慚之意的拒絕了:“崇吾此身,得自于君父與中宮,受命于上,未建草芥之功,無分尺寸之憂,如今反讓君父與中宮擔憂,愧為人臣人子。愿盡殘存綿薄之力,以答君父托付之圣恩,愿君父毋以傷病見棄。而我亦不能將君父安危之責假手他人。”
崇吾說著更加感喟悲痛起來,景素有點著急,便于屏架縫隙處向外偷窺,隱隱見得王中達等近侍自不必說,連使者亦擦起眼淚來。而崇吾的情形,她看不到,卻也能想來是極凄婉的。景素心里忽然可憐起崇吾來,遠居荒涼北苑,遠離父母、京華。她自識得他以來,起初只覺作為儲君的自持深沉,后覺他實則亦有縱情任性之處,知道他即便憂慮深思也只深埋心底,并不曾見過他如此情發于外。
不知何時那醫官已經進來了,此時制文宣讀完畢,王中達見事知機,對醫官說:“請為殿下診治吧,昨夜疼得厲害。”
不久便聽那使者驚叫了一聲:“不想殿下傷重如此,臣今日回去必奏明陛下,多派醫官,為殿下診療。”
那醫官似若無心地說道:“大人今日所見已好多了,剛傷的那日是不忍睹,殿下剛強堅毅,忍著不吭聲,但痛的遍體流汗。”
那使者再說話時已帶著哽咽之聲:“臣等無能,令殿下受苦如此。”
換藥的時候到底很痛,崇吾臉上流下汗來,聲音仍強自鎮靜:“回去緩緩上報,我傷毀體膚已是愧對君父和中宮,豈可令陛下和中宮再為我憂心。”
那使者最后是掩面大哭著走的。
待他走后,王中達道:“殿下累了這半日,臣為您翻個身吧。”
崇吾語氣中帶著難忍之意:“累還是小,這么久,都快憋死我了。”
景素納悶為什么憋死了,她躲這里不得透氣才是憋死了。卻聽王中達吩咐近侍拿夜壺來,才明白使者冗長的宣讀和覲見令崇吾尿急起來。景素便不好出去,躲在屏后掩口而笑。待崇吾完事后出來,卻見幾個小內侍臉上也憋著笑呢。
“你還笑不夠了?”崇吾看見景素臉上猶帶笑意,便憤憤地說她。
景素紅了臉,忙道:“沒笑,沒笑,差點都哭了呢。”
崇吾笑著向她招招手,令她過去,此時傷沒好,但是痛楚大減,不似前日虛弱。他伸手拉她到身邊,低聲調笑著:“怎么,你被我感動的哭了?”景素怕人瞧見,又怕弄疼她傷口,不敢掙扎,卻慌忙去看王中達他們,卻見哪里還有蹤影,早都躲開了。
“你總是躲在屏后太沉悶了,我得想個辦法讓你出來。”崇吾若有所思的說。
景素問:“今天不會再有使者來了吧?”
看這時辰,簾外想必已然是夕陽落山,暮色漸起之時,崇吾便說:“今天不會了,但是陛下使者既然來過了,明天中宮的使者必然到,說不定后面還有太后的,就怕他們隔三差五經常來。太子妃的不用說,肯定得天天來。”見景素已經面露難色,便嘆口氣接著說:“本想叫你來痛苦玩兩天,誰知這樣。不該叫你來的。”
景素低了頭,為崇吾整著衣襟,故意細聲細氣的說:“殿下是嫌我侍奉的不好嗎?那么換個好的來。”
崇吾見她含酸帶嗔,不覺心中一蕩,卻苦于動不了,只得耐心性子哄她:“臉上什么東西?別動,過來我看看?”景素不明就里,乖乖的把臉湊過來,卻早被崇吾噙住了嘴唇,崇吾只覺得難耐,忍痛用沒受傷的左手一撐,翻身壓在她身上,好半天才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不住喘氣的嬌俏模樣,景素見與他四目相對,慌忙用手遮住了臉,不教他看。崇吾這一折騰,便扯動了傷口,背上和手臂便深痛起來。口中“嘶”的一聲,左手再撐不住,整個人摔在景素身上。景素把手從臉上拿開,又是擔心又是著急:“殿下不要緊吧,叫他們進來幫忙吧。”
崇吾胸腹并無傷,這樣伏在景素身上倒覺得舒服,見她著急,便慢條斯理的說:“叫他們進來看見,我倒是沒什么,你別怕羞就好。”
此時天光尚未全暗,并無夜色遮擋,如此情形,又加上崇吾眼神曖昧,一直盯著她看,景素直恨不得死了算了。
“我們是不是快回去了?”景素只想令崇吾移開目光,不要再一直盯著自己,便開始同他說話。
“回去干嘛?”崇吾搖了搖頭。
“回去養傷啊。”
崇吾嬉笑著說:“養傷,在這里不是更好?還可以和你天天膩在一起。”
景素聽他這樣說,心里卻是明白,那使者必會把崇吾傷勢以及深愧君父之情、愿意效力之誠,甚至連王中達話語中似是無心透露的帶傷聽指揮使匯報“清山”之事一一上報今上。崇吾對于傷痛一直是隱忍不言,哪怕最痛之時也是不吭一聲,而情緒亦多不外露,今日卻與王中達處處露出傷情之重和對君父、中宮的拳拳之情,簡直就是天衣無縫。但景素一直不離崇吾左右,自然知道此前他們并未預先商量過,顯然這是日久浸淫宮廷朝廷的一種默契。崇吾于今上與中宮的人子人臣之忠孝、傷情之重原本是真的,但今日仍是有意顯露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