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十)頂撞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3-03 19:17 字數:2247
十 頂撞
當其他近侍氣喘吁吁的跑來告訴景素,說太子不知為何要趕走王常侍的時候,景素便猜到是為什么了。原本景素被偷偷接到太清獵苑的事情是密不透風的,但不知是誰走漏風聲。有一天王中達竟于無意之間聽到崇吾殿中的幾個宮女悄聲談論此事,便立刻將知情人鎖了起來,盤詰出那口風不嚴的內侍,然后及時處理了。怎么處理的,景素自然無由得知,崇吾殿中她不常去,是以對那幾個宮女如何不得而知,但總在書房侍奉的近侍她是熟悉的,少了誰多了誰,誰該當班卻幾日不見蹤影,她卻心知肚明。
等景素趕到書房時,倒并沒有看到崇吾如何地怒火沖天,反倒是兩個人心平氣和地在談論著往事。如果不是長跪不起的王中達臉含凄色的話,大約還以為他們有那樣的閑情逸致共話情常呢。
“殿下要臣走,臣不敢不走。但是臣走后,殿下一定要擅自保重,殿下常備的用品我已經交給丁常侍了;今年新進的茶一定叫他們用我存好的水來沖,那些人看著殿下不計較就偷懶;其實江戍衛蹴鞠不錯,以后我不能陪伴殿下蹴鞠了,就讓他來吧;殿下晚上少看會書,別傷了眼睛……”
崇吾就那樣一臉平靜的聽著,也不打斷他。直到王中達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也不打斷他。他自小追隨崇吾,名屬主仆,情比密友,如今驟然離去,怎會不情動于衷。
景素見此便故作不知,走上前去問:“殿下為什么要王常侍走啊?”
崇吾見是她,臉色稍霽:“你問他自己吧。”
景素只好去看王中達,可是王中達此時什么也說不出,景素等了等,只好自己說:“其實我大概都知道了。但是此事不能全怪王常侍。”
“連你都知道了,那么別人自然也知道了。”崇吾似是對景素說,又似是在質問王中達。
王中達深悉崇吾脾性,他斥責你的時候反倒是沒事的,叱責完了就好了。如果是明明生了氣還風平浪靜的,那便是觸到他的底線了。
景素忙道:“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見殿下的近侍少了一個,又加上現在這情形,自己猜的,別的人想必不知道。”
崇吾并不聽她說,也不再理她,只問王中達:“你也覺得自己沒什么大過是不是?”
“中達識人不明,有負殿下,罪責實大,豈能無過?”王中達的語氣恢復了正常,懇切認罪。
崇吾聽了倒心平氣和起來:“你平日用人極謹慎,這次是怎么了?”
王中達動情的說:“臣何嘗不知,也暗暗觀察了那小方很久,但見那小方雖機靈好言談,但還是有成算的。就想著殿下身邊都是如臣等古板無趣之人,要是有個有趣而又守禮的那就更好了。”
崇吾嘆了一口氣:“你這是為了求全,反生虞隙。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從前你跟著我,我們一起淘氣,無所不為。我們人前守禮,人后卻無比親厚,那時候你也善于言談,但是卻極有分寸,知道什么該說,什么該做。你就覺得這小方大約也可以。”
王中達聽見這些,哪里還禁得住,一言不發,稽首流淚。
“你是為了讓我高興,你嫌我的日子過的不舒心。可是你應該知道的,我已經不是廣陵王,你也不是那個舊日的王中達了。你不能夠愉悅我的身心,便想找個人來替你讓我愉悅。可是,中達,我現在不需要讓我樂而忘憂的人了。你我也算知心,我以為你明白的。你去吧,中達。”
王中達默默地行了叩首大禮,終是爬了起來。眼看他就要退去、離開,景素咬了咬牙,道:“殿下,他不能走。”
崇吾倏然變色,目光深冷,看向景素:“阿素,你要明白,我有我的規則。不能由著誰為所欲為,不要因為我寵著你,就忘了本分。”
景素倒吸一口涼氣,定了定神,猶自鎮靜:“殿下寵我,是殿下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忘記本分。但是殿下本就自己錯了,怎么怪別人?”
“哦?”崇吾的目光更冷了:“我很想聽聽我怎么錯了。”
“殿下既不欲人知,便不該做;做了便應該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今防不住了,也在情理之中。何苦為了無法挽回的事情,苛責親近之人。何況,古人有云,君子于憤懥、好樂、憎惡、傲惰之人之事本就應‘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好’……”
“景素!收起你那些大道理!”崇吾勃然大怒:“我不該做什么,應該做什么,不需要你來置喙!難道我就不該寵個我樂意寵的女人?把你那些君子之道快給我收了。同真正的險惡世道一比,你就是螳臂當車。”
“那殿下難道要事事遮掩?能遮掩到幾時?”景素仰起頭來看著崇吾。
崇吾卻不怒反笑了:“好啊!那從現在起我就不遮掩了。是誰不要位號的?是誰讓我不要把她放到風口浪尖的?”
王中達見崇吾真惱了景素,忙道:“殿下息怒,臣這就走。景女史,你別同殿下硬頂,殿下心里的苦,我們該體諒。”
景素換了個腔調,轉向王中達,目光幽幽的說:“好啊,王常侍,你走吧。讓世人都說殿下是薄情寡義之人,為了一點小事便驅逐相伴多年之人。然后讓所有人都不敢親近殿下,都和殿下離心。”說著又目光灼灼的迎向崇吾:“殿下,如果有一天,你趕我走,我便死也不走。我要教天下人都道殿下寬仁,恒如明月,凡侍奉過殿下之人,都與殿下生死與共,死而不辭。”
崇吾吃驚的看著景素的時候,王中達早已明白過來,立刻鄭重叩首,然后端端正正的回道:“中達有過,愿受任何責罰,但若要中達離開,請殿下賜臣一死。”
崇吾轉過身,淡淡的身影映在陽光遍布的墻上,顯得修長而孤獨。許久,他長嘆一聲:“景素,你是好樣的,我沒白寵你。不過你明天自己好好面對這宮里的人言可畏吧。”
景素肅然道:“只要殿下不被人言左右,人言便不可畏。”
“嗯,你高興就好,我幫不了你。”崇吾始終沒有回頭,冷笑著說:“從明天起,你不用去侍講了,好好躲著吧。”
景素便道:“請殿下允我繼續侍講,我若躲著,只怕沒有尺寸之地供我躲避一生;我問心無愧,天下何處不可安放身心。”
崇吾慢慢轉過身來,看不出是喜是怒,他覷著景素那張柔似三月春風的臉,仿佛第一次認識她一樣,卻就此一言不發,揮手命他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