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十)紫云墅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5-10 21:13 字數:4257
十 紫云墅
崇吾習慣早起,寅時一過便無睡意。他翻身坐了起來,時近冬至,此時天色仍猶如夜半。他這一動,景素也隨之醒來,因天色尚暗,她也迷迷糊糊的,隱隱見崇吾靠在枕上,正瞧著她,于是忙爬起來,披上件衣服便下床。
“你做什么去?”崇吾一把拉住她。
“倒茶去啊。”
“這么冷,叫他們進來吧,你不必親自去。”
景素慌忙搖搖頭。雖然她時或夜宿崇吾寢殿,眾人早已習慣;雖然崇吾也為了照顧她的心思,在她留宿之時,只命宮女前來侍奉。但如果讓眾人就這樣進來,見他們并枕而眠,總是不好意思的。
外面的近侍和宮人,因景素在此,也不像平日那樣寅時一過便自動進來侍奉。只是夜間要來撥火盆,晨起的茶與早起要換的衣服也是早早就悄悄送進來,這是沒辦法的事,好在有槅子相遮。
景素到了外間廳上,發現并不冷。外面放著幾個火盆,烘的屋子里暖暖的,更甚臥室。她先倒了茶,自己漱口,又飲了一口,覺得剛好溫熱,才用茶盤端進臥室。崇吾漱口后也飲了茶,景素已拿著烘在熏籠上的衣衫,服侍他穿好。
“你再睡會兒吧,不用去畫堂了。一會兒我回來后帶你去個地方,外出的衣服給你準備好了,打扮的好看點。”
因為即將冬至,要辦節禮,崇吾給詹事府的人放了假,讓他們除了朝會之外,不必到英華堂來,這樣他自己也落得清閑。平日里,詹事府的人十日一休沐,他們可以輪流休沐,然而除節假日外,崇吾卻是一日也不得休息,如今好容易得了空閑,必是要散散心。因宮眷們也要準備冬至,景素可少授課一次,也免了準備侍講文書之勞。
景素原以為不過在東宮的園里或者近處的別院中消遣半日。誰想馬車晃晃悠悠,許久沒停。景素忍不住從簾縫中向外窺看,只見已然駛出城外,竟向郊區進發。她也不問,想必崇吾在京郊有苑墅。心里不禁贊嘆起當儲君的好處,享天下供奉,這么有錢。當時暗中資助秦樞買田宅的錢,不過是他手縫里隨意流出點罷了,都夠買下子墨閣的半個畫堂了。誰不知子墨閣中盡是些名動天下的書畫之作,每一件都價值不菲。據說他身邊近侍也都極有錢,除了剛來見習打雜無品秩的小內侍不算外,其余最少也是中產之資。宮人比不上近侍,但年節賞賜也不少,就拿現在侍奉她的春枝來說,上次見了她的象牙梳,立刻知道來歷不凡,頗有眼光。后來她才知道,春枝是崇吾信任的上贊宮人,因寡言謹慎而被指派到她那里,難怪當初她給春枝謀劃以后的差事,春枝那么淡然。崇吾對宮人不大親近,信任度也遠遠低于近侍,但春枝卻是從小在宮中侍奉的,算是親近的宮人了。可笑她還以為崇吾指派了個邊緣宮人給他,還替人籌劃未來。
“想什么呢?”崇吾問。
“想我們這是要到哪去呢?”
“此處有一些京城達官貴人的別業,其中有座紫云墅,我們去轉轉。”
“在這樣風景優美的地方建造別業,該花不少錢吧。”
“那是自然,少不了這個數。”崇吾又用手比了個十字。
景素立刻明白在此處建別墅,最不起眼的也至少要十萬銀子才建得成,不由感嘆道:“殿下怎么有這么多錢?”
崇吾懶洋洋地笑道:“你想什么呢?我是有幾個錢,一部分是我的資產,另一部分是祖父武皇帝賜給我的。如果靠朝廷發的那點兒定例,只怕可以去乞討了。”
景素知道他在夸大其詞,東宮用度自有份例,各人都有俸祿。但人員龐雜,用度極大,如果真只靠那些,恐怕就要艱難運行,捉襟見肘了。既是東宮中人,不管主仆,自然用度要比一般府邸要大。要維持體面,自然要有別的來路,崇吾除朝廷的待遇外,有些別的資產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我也沒那個閑錢在這里建造苑墅,我那幾個園子和這一比,差遠了。”崇吾嘆了一聲。
原來如此,景素想。其實崇吾就算有錢也不能這么招搖,何況他開銷那么大,便問:“那我們去誰的院墅呢?”
“我說了,你別激動啊,本想到了再告訴你的。”
景素被他說蒙了,去個別墅罷了,又不是有人要送她個苑墅,她可激動什么,便詫異地看著崇吾。
“是孝王見我閑了。請我去玩玩兒的。”
“孝王!”景素差點叫起來:“他不是在‘鎮北營’嗎?”
“冬至了,他回來給今上和中宮賀佳節的。”
“殿下為什么帶我?”景素速瞬間面白如紙,緊咬下唇。
崇吾面不改色地將手臂靠在腦后,舒服地倚在壁枕上,瞧著她那又委屈又憤怒的樣子,慵懶地笑著說:“人家孝王點名說要我帶新寵來,我又沒別的人可帶。”
“我可不是殿下新寵,不過是個該被捐棄之人罷了。”景素幽怨的說。
崇吾依舊悠然地望著她,緩緩開口:“我知道你不喜歡新寵這個詞,事實上我也并不只把你當個寵愛的女人,這你知道的。但對孝王而言就是如此,他大約聽說你依然在我身邊,所以故意的。”
景素咬牙切齒的說:“他是殿下親弟,我一個宮人不敢說什么。”
崇吾直起身來,用手臂將她圈入懷里:“你又來了,明知道我對你如何,還拿這樣的話來戳人。有我在,你怕什么?”
景素不好再說什么,只是沒了起初的游興。
馬車顛了一下,終于停下來,想必已到了孝王的紫云墅。
崇吾低聲說:“別拉了個臉,一會兒讓孝王見了你這副臉色,你就全輸了。”
景素便努力朝他笑了笑,卻笑的十分難看。
崇吾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得了,你樂意什么臉就什么臉吧,你高興就好。”說罷率先下了馬車。
孝王早已率紫云墅中家人,大開門戶相迎。此時崇吾身邊近侍和戍衛們也跟上來,兩邊人員分列,雖都極肅然,看起來卻排場盛大,熱鬧極了。
孝王見只有崇吾所乘只有一輛馬車,不由十分失望。只待崇吾下車站定,正準備率眾行禮,卻見崇吾向馬車簾子伸過手去,近侍忙將崇吾的下馬凳換了另一個來。依制,他的下馬凳是專用的,那么里面還有別人,孝王不由滿懷興致起來。
馬車簾已被掀開,上面走出一位清麗佳人,一身墨綠色斗篷裹住苗條身姿,崇吾親自拉著她的手走下車來。七八個月不見,這女子如此一裝扮竟更勝從前。孝王自然認得她是誰。
然后就是雙方的繁縟行禮,先是孝王帶他的人向崇吾行禮,除孝王行作揖禮外,馀者皆行叩首禮。然后是崇吾身邊的近侍和戍衛向孝王崇實行禮。景素并非內侍,因此并未跟著眾人一起行禮,她等到眾人行完禮后才單獨向孝王端端正正地行了禮,孝王向她意味深長地笑著免她的禮,她也端端正正,面色從容。
奔波一路,雖還未到午膳時間,但孝王早已在水閣中備好了精致點心。孝王親自做導引,將崇吾等人延至水閣。雖是隆冬,但園中那些珍貴花樹都用綾羅綢緞裝飾、保暖,罩有琉璃罩,故經冬猶綠。園中非但不蕭瑟,反而因為綾羅妝緞而更加色彩繽紛,五色七彩襯著綠樹油油,仿若春回大地。此時至水閣者便只有崇吾、景素和幾個近侍。而孝王那也只幾個近侍。此外還有一個年輕人,常服素冠,看不出身份來。其余崇吾帶來的侍從和戍衛,除了在外面當值的,都被孝王的家仆引至他所,亦有宴席相待。
崇吾與孝王依主次入座,景素本應無座的,但孝王早教人將崇吾身側偏后方設置了凳、幾。景素仍不敢入座,直到孝王再三相讓,崇吾以私宴為由首肯,這才坐下。孝王身邊那年輕人便指揮傳點心,并為眾人布菜。孝王見一切停當,便招手喚那年輕人過來:“長生,過來見過殿下。”
那年輕人便從容上前,恭恭敬敬行了叩首禮。
“你就是安長生?”崇吾問。
那年輕人朗聲答道:“民安長生叩謝殿下賜宅之德。微賤之身,幸蒙殿下賞賜,不勝惶恐感激之情,謹在此拜謝。”說著又俯伏拜倒。
景素一聽說“賜宅之德”,面上平靜,心下一驚,不由偷眼覷向那叫安長生的年輕人。當日聽說起此人,明白她與孝王關系后,不由心中翻轉出妖艷美少年的畫面來。此時見了卻大感疑惑,因為那安長生雖說長得還算儒雅周正,言談舉止也謙恭慎重,但根本不符合景素心中所幻想的“男色”形象,孝王的審美還真是與眾不同。景素還在浮想聯翩,卻見那邊安長生早在崇吾和孝王的彼此推讓中,坐在了下首作陪的位置上。如有近侍婢女往來奉食,亦由他安排布置。景素暗中觀察,只覺此人精細周到,倒是比一般的男寵,靠色相的那種要高明得多。
才用了一些精細小點,忽見內侍端了熱騰騰極肥大的蒸蟹來。景素只見有秋食蟹子之俗,并未見冬日食蟹。想是冬日使蟹修養,以待來年產子。
就聽崇吾道:“世人皆傳秋蟹是美味,不知冬蟹膏、黃俱備,肥美異常,還是九弟懂得享用這美食至味。”
孝王忙說:“我們北人哪懂食蟹,臣也是由長生告知才知。去歲起長生就著人在這園外面開了幾個池塘做了蟹田、魚塘。又在后面林中種了許多山野風味苗樹,養了些錦雞樹鳥,并獐鹿等物,圍起來。既可賞,又可吃。”
此時早有婢女奉上盥洗用具,服侍眾人洗手漱口,以備食蟹。
崇吾一邊洗手一邊問:“你把后面那山林也買下來了?”
孝王忙正色道:“殿下是怕我侵奪民田山林吧,請殿下放心,那種違法背德之事,臣絕不敢為。”
崇吾點了點頭,王中達忙洗了手,想來為崇吾剝蟹,卻見景素已伸手去拿蟹,就退至一旁。誰想安長生卻忙起身制止景素:“景掌籍且住。這蟹剛從蒸屜上拿來,小心燙了手,在下來即可。”說著便離席,也并不特意到崇吾面前去,只在桌上撿了個大個的,用手掂了掂,便迅速剝好一只,只見膏黃與蟹肉分離,置于燙好的盤中,令婢女捧至崇吾前時,那蟹肉還冒著熱氣。景素一打量,卻見剝過的蟹殼并不散亂,早已歸放到一只特意擺放蟹殼的盤中,看起來仍是完整的一只。心中不由贊嘆這安長生果然不同尋常。
崇吾笑道:“安先生剝的這樣精致,實在叫人不忍食用。”
孝王崇實說:“照我說啊,甭管怎么精細,最后不都下了肚,攪合到一處分不開什么膏呀黃呀肉呀的,偏偏長生這些講究。”說話間,安長生又剝好了一只,親手奉到孝王面前,聽見孝王的話,忍不住微笑著皺了皺眉。
孝王并沒放過這細微表情,笑對眾人說:“長生這是嫌我說話粗俗了。”
在景素看來,安長生雖是皺眉,流露出的卻滿是驕傲與柔慈;孝王說話時那眼角眉梢都是得意與縱容。只這一波眉目傳情,就讓景素自嘆弗如,崇吾待她也是寵愛有加了,但哪里比得上這二人的柔情蜜意。
那安長生倒也安之若素,面色沉靜并無異常之色,景素起身將姜醋碟放到崇吾面前,怕他傷了胃口。只此之間,長生已為她也剝好了蟹,令婢女送上前去,只是量要小得多。景素用筷子夾了,吃了一點,果然鮮美。
又聽安長生說道:“這蟹雖美味,卻是寒涼之物,于女子最不相宜。非只因脾胃虛弱,亦不宜于生養,所以給景掌籍的的量要少許多。”
景素正吃了一口蟹肉,聽了這話,差一點噎在那里。雖然極力掩飾,神情仍然看似平靜,但終究沒忍住紅了臉。
崇吾聽了卻神色晏然,以玩笑口吻說:“阿素,那你不要吃了,叫他們弄點暖酒來吃了驅驅寒。”
景素便放下筷子,早有婢女送來熱酒和別的菜品。景素遠遠瞥見孝王會意似的笑了笑,隨即卻又見他提議去園子里逛逛。眾人便凈手、漱口、離席。游園后又到紫云墅后面的馬場騎馬射獵,孝王便又讓人去拿女士騎馬裝來。
崇吾卻說不用那么麻煩了,便伸手將景素輕輕一提,擁到馬上,二人共乘一匹,絕塵而去。
孝王眼神幽滯,與安長生一同催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