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一)漢川決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3-01-04 20:26 字數:4204
一 漢川決
治平二十四年。
暑熱即將褪去,汛期已過的時候,驛馬飛馳來報,漢州忽降大雨。漢川水位已不斷上升,水勢兇猛。同時,支流平江、浦江亦有水位驟升的危險。而漢川防洪堤因積年失修,一旦暴雨持續,決堤是極其可能的。馬報曰:“漢州城殆矣!”
那時候,崇吾正在畫堂里一邊寫著:“使治亂存亡若高山之與深谿,若白堊之與黑漆,則無所用智,雖愚猶可矣。且治亂存亡則不然,如可知,如可不知;如可見、如可不見。”一邊對景素說:“給你過個二十歲生日吧!”
景素一邊隨口漫應,一邊拆開從蘭堂寄來的信。
景掌籍慧鑒:
自治平二十二年春,君入東宮后,不得晤面已二年有余。余常念及與掌籍當日情誼。予二人連床夜話,共聽朔風,爐火嗶啵,時有微香。恁時光景,自君去后別無再有。
前年秋,會秦掌籍放出,見之于蘭堂。言及卿卿,聞卿卿于東宮甚相得。于蘭堂時,余固知君可也。后亦知君有歸,為君歡喜,心甚慰。然久不聞別加封號,又為君憂,不知何故。去歲乃風聞君加掌籍,萬千狐疑,萬千疑惑。惟日前有蘭堂女史赴東宮交辦事務,又得聞君訊,知君甚好。雖惑無可解,然自料君乃性情溫茂從容、自持堅孤,心有丘壑者也,必無所失,終能萬事順祥。
自君去后,余百般無聊,因公主出降府邸,不任侍讀之職。又兼徐司籍百般教誨引導,余頓斂先時之放誕疏懶,始恪守本分。性雖魯鈍,亦頗有得。前月幸蒙中宮恩賞,尚儀、典籍力薦,加余為掌籍,幸甚至極,感慕上恩。思君念君,何日相見。遙不知期,念念望望。新茶一盒,舊書幾卷,聊解眷眷之情。
特此致侯,不勝依依。
蘭堂舊友董氏謹上。
治平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夜。
從來信看,那個素日里對女史之責漫不經心,總是托懶偷閑的董菲月,在她和秦樞離開后,竟突然轉了性,在女史任上用了心思,如今已經加封為掌籍了。這竟是景素從前意想不到的。看來,隨著時間和世事的推移,許多人與事,終將改變。她不禁為這舊友歡喜起來。
“誰的信?”不知何時崇吾已來到身后。
本自沉浸舊友書信中的景素,轉過頭來笑著說:“是當日同在蘭堂的一位舊友。”
“問你芳辰想如何過,卻不說話,顯是情誼非常呀。”
“我不想過生日呢,怕越過越老了。”
“這是什么話?才雙十年華,你若說老,像我這樣的年紀就該捐溝壑了。”
“我怎么比殿下,殿下千歲,如今正是盛年呢。便再年長上幾十歲,也是春秋鼎盛,少不了人追隨。妾老了可就該被厭棄了。”
“喲,這是說給我聽的吧。就你抖機靈,不過我可把話告訴你了,便再過十個二十年,我也舍不得丟下你,仍視你為掌珠如何?”崇吾笑盈盈的看著景素。
景素被逗得嗤地一聲笑了:“別說沒有人活那么久,就是真能,我也不要活到如此老。連我自己都厭棄了,何況殿下。”
崇吾正在要接著打趣他,忽聽門外近侍道:“殿下,宮中來使傳陛下召諭,宣殿下速速進宮。”
說完這話,那近侍便推門而入,將崇吾覲見時的衣冠已經帶來。景素見連回寢殿換衣服都來不及,知道必有急務,忙幫著近侍為崇吾換衣服。崇吾穿戴好了,一刻不敢耽擱,只來得及向景素說了一句“等我回來”,就立即飛馬向宮禁去。到了宮門口才下馬,連肩輿也不坐就步行入了宮禁。
景素這一日便無情無緒,坐立不寧,連要給菲月寫回信都只傖促揮就。讀書也不似往日專心。都入夜了,小內侍悄悄開了門道:“景掌籍,春枝姐姐那里來催了幾次了。現在這個時辰,宮門已經下鑰了,殿下想必已留宿宮中,你先回去吃點東西吧!”
景素答應著,身子卻不動。小內待嘆了口氣,離開了。直到夜深,春枝親自跑來,才將她拉了回去。景素勉勉強吃了晚飯,渾渾噩噩的,任由春枝擺布著梳洗后,胡亂睡下。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實在太倦了,才朦朦朧朧的,欲待睡去,卻聽門外打門聲:
“春枝姐姐,叫景掌籍速速起來,殿下有令旨。”
不等春枝答應,景素便一骨碌爬起來,那小內待也顧不得避嫌,在外間隔著臥室門便傳了崇吾的旨令:“殿下讓掌籍陪著出遠門,揀要緊東西收拾了,速去寢殿待命。”
“去哪兒說了嗎?”景素披著外衣就出來了。
內侍搖搖頭:“不知道,不過應該跟漢州水患有關。”
景素聽見“漢州水患”幾個字吃了一驚,急忙拿了幾件隨身衣物,同春枝一起包好。又拿出一個木箱來,顯然有點重,小內侍便道:“景掌籍快去吧,這些東西自有人送到寢殿去。”
景素匆匆忙忙到了寢殿,崇吾早已等在那里,也沒時間和她多說,便命她換上早已準備好的內侍衣冠。又傳統府總管來,囑咐了一些他不在時的事務,才揮退了眾人,對景素說:“你吃些東西吧,往后一段日子,風餐露宿,舟馬勞頓。”
景素問:“我們要去漢州?”
“是。”崇吾簡略的回答后,便低頭全神貫注地看一幅地圖。
景素已然猜到崇吾此去漢州,必為監督治理水患。但她并不明白,水患雖急,何以要儲君親自過問,且是現場坐鎮督察。她自小生長漢州,亦曾親歷過水患,但從未見過如此高規格的治水監察。更不明白,崇吾為何帶上她。但看起來崇吾根本沒時間回答。她自知漢州離經何止千里,便開始努力吃東西。
從后來治水結束后朝廷的追責處理中,景素隱隱猜測到漢州水患,既是天災,也有人禍。
漢州一帶水系眾多,以漢川為主,又有蒲江、平江在內的大大小小十幾條支流,蜿蜒覆蓋全境,向東流入圖江,歸入平湖,再匯入吳江,繼續向東入海。在天降暴雨造成漢州決堤之前,工部主事薄銘,本是漢州人,對此地情況熟悉,而幾個月前又曾出使此地查看過防汛工事,覺得許多堤壩等防御已經老朽,就提出“雖然汛期即將過去,但由于漢州特殊的地理狀況,仍不可放松防范”的建議,并做了詳細的方案,提交分管防洪的工部侍郎以及工部尚書。
卻沒有得到認可,只因工部其他人認為汛期已過,而如果預案上報,經朝廷定奪,再加上用項款額如此巨大,調配人員眾多,必會與戶部、兵部等處糾纏不休。即便預案通過,也必然早過了汛期,是以沒有立即上報,只做一般事務擱置,等待時機合適再徐圖上報。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洪水在汛期已過時,鋪天而來了。今上震怒,召集廷臣會商此事,因為此事重大,亦召太子崇吾聽政。此時工部才將薄銘之前所做的防御和抗汛方案呈上。前往主持抗訊應從工部選出,但工部其他人都不愿也不能去,崇吾便提議,由此前作出詳案,熟悉情況的工部主事薄銘前往主持。薄銘被當場提拔為工部郎中,但他畢竟人微言輕,只怕在調度地方官員、地方財政與朝廷各部,尤其是戶部、兵部的問題上,仍是力度不夠。今上意欲派可獨擋一面的朝廷大員前往。最后議來議去仍眾說紛紜,崇吾便主動請纓去了。而他之所以深夜才歸,實是因與薄銘商定方略,回頭又與宰相楊廷照布置各部司協調問題。今上也已下嚴旨,各部均需全力配合漢州水患一事。此時薄銘和兵部所派的人已先期出發。
而在漢州水患結束后,追究工部侍郎李迪,發配邊遠偏地,工部尚書官降三級;戶部尚書降等留用,戶部左、右侍郎罰俸一年。連欽天監亦因觀測不力遭到斥責,乃至于宰相楊廷照也被彈劾自請去職。
起初景素不明白戶部尚書和戶部左、右侍郎為何也要論罪,后來才知此前漢州知州曾請求撥款修整堤防。今上下旨廷議此事,戶部卻堅稱庫銀不足,建議秋收后再議定此事,今上只好罷議。而楊廷照則因平時處事油滑,朝議早有不滿,遇到這種大事,言官彈劾也在情理之中。但楊廷照人雖油滑,能力卻是有的,朝中少了他,各部人事、政務協調起來更加困難,于是三個月后又復了相位。
而對于崇吾為何主動請纓,堅持要去漢州,景素也是猜得到的。當然有因形勢所迫,那時的情勢急需一個身處高位,能夠調動六部全力配合,不再相互推諉扯皮的人,只怕能力出眾、心機頗深的楊廷照也未必做得到。太子的身份,無疑是最合適的。但景素知道還有一個更深的原因,此時的孝王崇實已在鎮北大營整個邊關防守區有所起勢。崇吾雖然并不擔心儲位的穩固與否,但他必須建立起自己在朝廷中的威望,以及聚攏廷臣的力量,這自然是一個機會。
崇吾帶著景素、四名內侍以及戍衛騎馬先行,后面的輜重則由兩輛車押后而行。
崇吾一行每到驛站便稍稍休息,然后繼續換馬驅馳。如此的辛勞,數日之后景素便已經吃不消。于是崇吾命王中達帶幾個戍衛留下護送景素,自己則帶其余人先行,待到達漢州時也已十日路程。后面景素只坐了兩天馬車,覺得體力恢復,便重又換驛馬直行,也比崇吾晚到了四五日。
待景素到達漢州城時,暴雨已漸歇,但由于排水不良,不足以泄洪,城中一片汪洋狼藉,連署衙也泡了水,城中空無一人,官民已經逃到高地去。景素也并沒有進城,被崇吾派來接應的戍衛帶到山坡上的一間廢棄廟宇改造的臨時駐蹕處。
由于馬報及時,且大雨初時只是時下時止,又加上漢州知州得力,是以并未釀成大患。這雨直到馬報發出到京城之后大雨才潑天而下,連日不止。薄銘一接受任命,立即晨夜兼道,還來得及與地方官民做了最后的搶修工事。
為此薄銘每到驛站,并不休息,而是由乘馬改乘馬車。在馬車中邊走邊休息兩個時辰,便棄車乘馬,以期用最快的速度到達漢州,是以他比崇吾早到了三天。日夜不休與洪水蠻抗的漢州官民因數日之間,朝廷所委派的薄銘及時趕到而焦慮漸消,稍稍心安。果然薄銘不負眾望,來漢州后立即勘探地形、水情,又基于前期對情況的了解,迅速找到洪水來臨的關鍵之處,按照地理形勢修造臨時防洪壩,挖泄水渠,帶領漢州官民不遺余力地搶修抗洪,到底將災患降到了最低。
照理說,漢州地方官是有功無過的,但崇吾來的第二天卻對他們大發雷霆。起因是一頓在臨時搭建的官署中的接風宴。雖因洪災,席上并無珍饈佳肴,但也竭力備辦,不算太簡慢。沒想到乘興而來的崇吾見一桌子美食,也沒入座,抽出腰間懸劍,一劍劈了那桌酒席。漢州知州不明所以,以為崇吾是不滿于酒席簡薄,便與眾地方官跪地而顫,一個勁的以“形式緊迫、無力備辦以致簡慢”為由謝罪。
誰知崇吾面如寒冰,冷笑道:“看來諸公并不知吾何以如此。”
各地方官員一頭霧水,面面相覷。
“如今漢州之民可有肉可餐,有米可食?何時我漢州百姓吃上了飽飯,諸公再用如此規格招待崇吾可也。”
眾官員聞此,連月來的驚恐、擔憂、勞苦、委屈以及此時的感喟、震驚,萬千情緒一時暴發,不由群體放聲大哭起來。待他們止了哭,崇吾環顧這臨時搭建的尚在漏雨的“衙署”,以及眾人憔悴不堪的表情、布滿血絲的眼睛,感懷悲辛涌上心頭:“朝廷愧對諸公,愧對百姓,我來時已聽聞諸公在此日夜奮戰,并不敢懈怠之情。諸公在款項不足、人手不夠的情況下,已經盡了全力。崇吾今日既然來了,必與諸公一道。諸公做什么,崇吾就做什么;百姓吃什么,崇吾便吃什么。”
剛剛止了哭的眾地方官感銘不已,皆呼:“天恩浩蕩,儲君宏德。”
崇吾那樣說的,也是那樣做的,所以景素來的第五天上才于深夜時分見了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