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坐在飛機上格外激動，十幾個小時后這架波音747將降落在她家鄉A市。

    從今天起她將踏上新的征程，從小學、中學、大學到留學，十八年的學生時代結束了。面對這個未知世界雖然她信心滿滿，實際上卻是一無所知。

    劉青是學計算機軟件的，時下正值中國入世的關鍵時期，選修了一門專業“世貿與WTO”，本來是想多學點知識，不曾想這一專業將她引入仕途，最后陷入萬丈深淵。

    腳下是浩瀚深不可測的太平洋，就像她未來的路一樣，稍有不慎將傾覆。美國雖然不太喜歡，但畢竟養育了她四年，加利福尼亞大學火熱的生活還是令人留念的。

    美國學生思想比較活躍，更愿意參與國家政治生活，校園內彌漫著各種思潮，對中國入世持正反兩大派別，唇槍舌劍多少充滿了火藥味道。

    這天在校園門口，劉青和中國留學生正在組織簽名活動，領事館文化處布置下來的任務，完后交給他們繼續向社會募簽。大白綢緞上標題寫著“世界離不開中國·世貿離不開中國”。進進出出的人倒不少，但搭理他們的不多。中國能否成功入世，就在下月的中美談判，按朱總理的話說“十年馬拉松式談判，黑發人都談成了白發人”。

    “羅伯特，過來、過來。”

    艷梅突然向進來的人群喊，一位黑人青年過來和大家打招呼。劉青是一個月前與他相識的，見他頭上貼塊紗布問咋了？

    那天下午在學校花園椅子上躺著看書，一英國學生過來想占她位置示意讓開，陽光明媚在此曬太陽溫習功課很愜意，劉青看看他沒理會。英國小個子擰開飲料蓋將水倒在扶手上，劉青跳起來罵著“你混蛋。”

    正要離開時一黑人青年沖上來，奪過手里的飲料順勢往他頭上澆，“你這個英國狗，敢在這里造次。”英國人揮拳向黑人打來，見他身子一閃，順勢將小個子手反擰緊“好玩吧，還玩嗎？”小個子“哎呦、哎呦，不敢了、不敢了”叫著。黑人讓他道歉，見他不肯又加力。小個吼著“錯了、錯了。”黑人松開手罵著滾。英國人跑了十幾米回過頭“你等著，黑豬。”黑人想追，劉青順勢攔住“算了、算了，跑遠了。”并感謝他仗義相助。

    黑人伸出手：“我叫羅伯特，大二。”

    聽他能講結結巴巴的中文內心很欣慰，也伸手回答：“劉青，博導四。”

    “我認識你，給我上過課。”羅伯特介紹他算半個中國人，母親外公外婆都是中國人。

    博士生校方要安排給低年級上課，中國留學生一般都樂此不疲，主要是掙點生活費。劉青這才仔細打量了他，皮膚并不算很黑，像她家鄉泥土顏色，身材高大魁梧，披肩頭發標準西部馬仔。

    羅伯特昨天放學回家路上被英國人打了，這事警方已經介入，英國小個子被抓。但不想說實情，解釋走路不小心絆的。

    艷梅問：“支不支持中國加入WTO？”

    “當然，這關系著我父親農場的利益。”說完在大白綢緞上簽上名。

    劉青說：“光你簽不行，發動些美國學生來簽？”

    “下午下課，你們來班上鼓動。”

    羅伯特正說著一美國女學生跟他打招呼，倆人擁抱接吻在一起。劉青看著難為情，離開去招呼其他人去了。

    羅伯特回身一看她不在了，問艷梅劉青哪去了？有些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從那以后羅伯特三天兩頭找劉青，不是請教學術問題就想跟她學中文，艷梅開玩笑說劉青吃醋去了。

    吃醋！既然她喜歡吃，就想買點送給她，和眾人告別后匆匆趕去上課。

    下課后羅伯特忙去超市，買的是精裝禮品盒，中國各地的醋都有心里挺高興，想著吃飯時送給她。

    中午在食堂，劉青把當天的華盛頓郵報拿出來給大家看，上面的標題“1200億能造多少枚導彈？”、“二十年后誰是美國的敵人？”，還有一幅漫畫，一頂帽子下面中國犯人正在加工帽子，全市反華言論。

    艷梅說：“電視上也是。正值中美談判前，要造些聲勢。”

    眾人商量下午的演講晉如來，讓她提前準備講演稿。王晉如文才最好，而且也是學美國法律的。

    正說著話，羅伯特拎著醋往桌子上一放，對劉青說。

    “送給你的。左撇子？”

    “沒見過，多了是。你拿走，我不吃這玩意。”

    羅伯特疑惑地望著艷梅，心想咋回事、不是剛說的她喜歡吃？艷梅忙打圓場，“好不容易買來的別拿走，這有山西人。”交代他下午下課后把班上同學堵在教室內，別讓他們跑了，讓幫著把醋搬到車上。她們仨沒住學校，自己在外租的房子。劉青和晉如都是公派正統學生，艷梅結了婚但沒生過孩子，家里有錢私費MBA，自己租了一套房子覺得空曠孤寂，把她倆約來一起住，在家以大姐自居。

    路上，羅伯特問如何向中國女孩表達愛慕之情？艷梅猜到他要追誰，說要講中文、還要執著，關上車后備箱就匆忙趕去上課。

    羅伯特思考著弄不明白啥意思？到圖書室找了本英漢詞典，查來查去找到“躑躅”，一看是走來走去的意思，琢磨著可能是中國人特有的傳遞情義方式？

    下午三點鐘大課準時結束，教室里黑壓壓的有兩百多學生。今天周末不少人有約會、派對什么的，人群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羅伯特站起來打著手勢讓稍安勿躁，說“中國加入WTO對美國和世界來說究竟是好是壞，我們不妨聽聽中國人的說法。”

    劉青帶著一幫留學生早在外候著了，見狀舉著大白綢緞進來，臺下議論紛紛嘲笑不休，中國人舉著白旗干啥？

    “諸位，安靜安靜。”羅伯特介紹如果中國不能早點融入其中，加州的柑橘和大豆要爛在地里，硅谷的高科技產業也離不開中國這塊大市場。見人群安靜下來繼續說道“加州是農業與科技大州，中國的市場巨大，加入對加州是好事。”

    晉如走上講臺，拿出準備好的講稿柔聲細語道：

    “和平與發展、全球一體化是當今世界潮流與趨勢。WTO作為人類文明與進步之橋梁，沒有中國十二億人口的參與是不完善的。中美兩國盡管在政治體制上有所不同，但不應該阻礙兩國貿易往來。如今中國經濟飛速發展，美國把中國拒之WTO門外，是不明智和不理智的──”

    話沒說完一男學生跳起來道：“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搞的是計劃經濟，WTO是市場經濟體制國家的互惠互利組織，不能允許中國加入。”臺下不少人附和著，“不能允許中國加入。”

    晉如不溫不火道：“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嗎？”

    臺下戛然而止、面面相覷，這問題令所有人震驚。艷梅與所有留學生都望著劉青，這話說的太過。

    晉如繼續演講：

    “中國搞的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就是不管是什么主意，發展才是硬道理，黑貓白貓抓住老鼠才是好貓。美國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資本主義，托拉斯與股份制就是全民所有制的一種形式，凱恩斯革命與羅斯福新政強調的都是加強國家的宏觀調控，其本質就是社會主義。如果說美國人是先做菜后做飯，中國人則是先做飯后做菜，都一樣、同樣可口。”

    中國人帶頭鼓掌，但應者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回應。

    “我支持中國加入。”

    “我也支持。”

    上來十幾個人在榜上簽名，大多為亞裔學生，以韓國和日本居多。

    臺下又一男學生跳起來：“你說這些沒用。加不加入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我們憑什么支持你們？”臺下又是一片附和聲，“別在這浪費時間，中國女孩跟我們一起派對吧。”

    見晉如有些臉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劉青走上來。

    “中國加入跟你們沒關系？”

    “沒關系、沒關系。”

    “中國人自己的事。”

    劉青反問道：“你們看看身上的衣服、腳下的鞋、帶的包、腕上的表，有沒有中國制造？”

    學生們低下頭看看，中國制造早進入美國千家萬戶，如今超市百分之五十以上是中國造。

    “這難道跟你們沒關系？”劉青解釋如果中國加入了WTO，取消了關稅再買這些東西要便宜一半。

    臺下跳起一女生：“中國的產品不好。”說著把鞋脫下來給眾人看，不到一星期鞋幫子壞了，臺下跟著起哄，“中國的東西不好，偽劣產品。”

    劉青問那女生為什么會買到偽劣產品？女生愣怔地望著她說，“這問題是該你來回答的？”臺下所有人也覺得莫名其妙？劉青解釋正是由于沒有加入，巨大的關稅利益與配額限制使走私猖獗，如果中國加入了、取消了關稅與配額，誰還走私這些偽劣產品？

    女生咂摸出道理后默默點頭說：“有道理、有道理，我簽名。”

    劉青指著羅伯特，說他家的柑橘再有一個星期就成熟了，等著銷往中國呢。羅伯特趕緊介紹，柑橘每年有一半要爛在樹上，農場常年負債經營，呼吁支持中國。

    “我姨媽家農場的大豆也要銷往中國，我也支持。”

    “我家的牛肉也要銷往中國，我也支持。”

    臺下的學生爭先恐后上臺簽名。

    通過這次簽名活動，羅伯特對劉青越來越難以忘懷。這天見她去了圖書館，就在窗外草地上徘徊。

    艷梅路過一愣，聽他說在等劉青，莫名其妙地來到圖書室。倆人到窗戶上看，昨晚下了場雨他都快走出條溝了，劉青認為可能在背書或者思考問題。艷梅認為不對勁，哪有這樣思考問題的，驕陽似火衣服都濕了，拉著劉青下去看看。

    倆人下來后，羅伯特告知他父親組織了游說團去了華盛頓，現正在游說國會，如果起作用中美談判美國就會降低些門檻。倆人聽后很高興，問什么時候能入世？羅伯特介紹就這幾個月的事，快可能在劉青畢業之前，又表示想請她們去家里玩？劉青說忙著考試沒空，艷梅忙打圓場考完試再說，建議一起吃飯聚聚？給晉如打電話她說等會有課，三人來到一家中餐館。

    聊天間得知了他的身世。羅伯特的祖父是第七艦隊的一名艦長，1949年后一直駐扎在臺灣。期間祖母帶著他父親來探親，雙方父母私定兒女終身，開始母親不同意、父親窮追三年才到手。中美上海公報發表后第七艦隊撤離，后來轉業回到舊金山，母親也嫁了過來。

    艷梅問：“中美若打起來，你向著哪邊？”

    羅伯特說：“我站在他們中間，求他們別打了。”

    劉青說：“都是美國挑釁，沒事老把航母開到別人家門口。”

    羅伯特總覺得劉青對美國有成見，問她父親是做啥的？

    “老兵，抗美援朝期間被美國飛機炸斷了一只手，早不在人世了。”

    一句話茅塞頓開，羅伯特馬上聲明，說他首先是中國人，其次才是美國人，第七艦隊沒參加過韓戰。

    他們間的談話多少被服務人員聽見些，有個服務生聽說劉青來自A市，進去告知老板向貴才外面有位女孩來自他家鄉。向貴才聽說后心頭一沉，自己的追訴期還沒過，又聽說是位女學生，思考了會覺得還是該出來見見。

    “你來自A市？”

    “是呀！你也是？”

    “是。你家住哪？”

    “東城，雙橋。你家在哪？”

    “離那不遠。認識顧益民？”

    “他是誰？”

    “市Z。”

    “不認識。”劉青解釋自己家三代人從來沒有當官的。

    “哦。”

    向貴才略放下心，又問她回國后可能在哪工作？劉青說現在不知道，不過回國前領館會通知她，問是否有事？向貴才表示如果在A市政府部門工作，可能有點事要麻煩她一下，讓到時告知他，又問她何時回國？

    劉青解釋大概三個月后，表示到時一定告知。向貴才道了謝，吩咐服務生給他們免單。劉青哪里知道，后來向貴才回國復仇，差點死在他手上。

    羅伯特聽完他們對話心有點涼，三個月后就要回國了，留不留下來都不思考沒戲，看來得抓緊。湊到艷梅耳邊悄聲問，“下一步該咋辦？”

    艷梅扭過頭看著他，心想什么下一步？少許頓悟過來，聽了剛才的話也認為這事有點懸，看著他披肩長發劉青肯定不喜歡，用上海話說“首先要打頭。”就是理發的意思。

    “你們叨咕啥，怕我聽見？”

    艷梅笑著說：“我倆的悄悄話，不能告訴你。不過馬上你就會知道。”

    “打什么頭啊？”

    “就是讓人清醒清醒，變聰明。”

    看著他倆在打啞謎不想再坐，飯吃完了就想回去。羅伯特開車送她們回住處，倆人坐在后排有說有笑的。艷梅告訴她馬上有好事，是回是留要全盤考慮，又暗示前排人要抓緊、別雞飛蛋打。劉青貼她耳邊悄聲說，“是有好事，昨天來的。”倆人嘻嘻地笑。

    羅伯特這幾天可忙活，偵查劉青活動，圖書館、閱覽室、食堂、考場這幾個地方。思考著把打頭地點選在哪？前兩個地方啥時出來沒準，食堂人太多不便，最后決定地點選在考場。得知她明天有一門課要考試，精心準備著。家里有根打狗棍，拎起來覺得合適，太輕像演戲不真實、太重腦袋受不了，英國人把腦袋打的還沒好利索呢。

    第二天在考場旁窺探，見劉青進去了暗喜，從車上把棒子拿來等。半個小時過去后覺得要如廁方便，看看考場靜靜的沒人出來，抓緊時間撒泡尿，拎著棒子上樓。

    英國小個子正好從樓上下來，以為他要報復自己，驚慌著往樓上跑，同時報了警。

    等他如廁完出來，英國小個子指著他對保安說就是他。三個保安把他圍上，問拿著棒子要打誰？羅伯特解釋不打人，給家里準備的打狗棍。保安看看他也不像要打架的樣子，問了些話把他放了，但這一折騰就是十來分鐘。

    回到考場，考生開始陸續出來。眾人看他拿著棒子挺好奇，圍著他指指點點，心想這人是否要砸考場，也有人認為要表演中國功夫？羅伯特吆喝著“走開走開，本人準備向中國女孩求愛。”

    求愛！人群議論紛紛。他不解釋還好，越解釋人越多，都想看看這奇特的求愛方式，周圍聚滿了人。

    “中國女孩聽清楚，本人正式向你求愛！”

    “真不真誠，看用力與否。”

    說著雙手握棒朝著腦袋打過來，梆的一聲雙眼冒金星，晃悠著倒下了。

    “哪有中國女孩？”

    “誰是中國女孩？”

    “愛上中國女孩，真是件令人頭疼的事。”

    羅伯特恍惚間聽到了聲音，忽地從地下蹦起來，東瞧西找沒人，進考場查看空空如也。劉青是在他與保安交涉時離開的。垂頭喪氣地離開，在大門口聽見有人喊。

    “腦袋又怎么了？”

    抬眼看見人又晃悠著倒下了。劉青趕緊把他扶起來找個地方坐下。

    “跟人打架了？”

    “沒有，走路絆倒了。”

    等他休息夠把他送上車，讓以后走路千萬小心，再好的腦袋也扛不住這么天天磕絆。剛要離開卻一把被拉住，羅伯特告知后備箱有一箱柑橘，今天才采摘的，特意給她們嘗嘗鮮，讓上車送她回去。

    車上劉青問他父親回來沒？羅伯特說還沒有，在各州跑銷路呢，不過消息傳了回來，兩國達成了協議，柑橘關稅從百分之四十五降到百分之十二。劉青問中國的服裝出口配額多少？艷梅家是開服裝廠的，特別關心這事。羅伯特說不清楚，只有等父親回來問，卻問她非要回國、硅谷可有全世界最頂尖的軟件企業？劉青表示自己是公派，不回國是道德問題。

    到宿舍后，幫著把柑橘送到家。晉如和艷梅都在，大家一起品嘗，都說柑橘比中國的大更甜。羅伯特再次約請她們來家玩，柑橘已經開始采摘，過半個月美景不再有？晉如很想去，難得有機會去美國農村看看，艷梅更想去，家里的羽絨服嚴重滯銷，想從他父親這里打聽關稅與配額情況，倆人就都看著劉青？

    劉青下個月還有兩門課要考，然后準備畢業論文，明天正好周末說明天一大早去、當天回。艷梅讓發個定位自己去，羅伯特解釋太偏遠沒信號明天一大早過來接。劉青怕回來再讓他送，讓艷梅也開車去。

    第二天一早羅伯特在樓下喊，倆人下來卻不見艷梅。晉如說她去學校取傳真，門口等她。艷梅的車從學校開出來后，羅伯特向她揮揮手兩輛車前后離去。

    車經過中國駐舊金山領事館，四層白色小樓端莊肅穆，左邊閣樓上飄揚著五星紅旗。繼續向前來到海灣，紅色的金門大橋雄偉壯觀。晉如問有多遠？羅伯特介紹一小時車程。劉青怕太快艷梅跟不上回頭看看，后車在二十米處穩穩地跟著呢。晉如讓她放心，艷梅十幾歲就會開車，在南京讀大學時，就經常自己開車回上海。

    “你回國后在哪工作？”

    “不太清楚，只有服從分配。”

    “我估計不在研究所就在政府。你希望在哪？”

    “能在政府機關也挺好。”

    “可惜學業荒廢了。”

    “也不算，政府里也有經貿部門。”

    羅伯特越聽心越涼，這是鐵了心，車不聲不息到達目的地。

    這是坐落在山腳下的一座二層小樓，對面一座很大的平房像倉庫和廠房，兩座房子看著都有些老舊，院后左角一小平房是廚房，后面山上一片片柑橘樹。

    羅伯特的母親聽見有車進院出來迎接。劉青打量著她，雖然四十來歲但魅力猶存，想象的出當年一定非常美麗迷人。

    羅伯特的母親話不多，與眾人寒暄幾句就告辭了，說有兩筆單子要處理。晉如想拍照，艷梅在院子里給她拍了幾張，聽說他父親還沒回來很遺憾，看來今天的任務泡湯。劉青問平房干什么用的？羅伯特介紹是散裝車間，說完帶著眾人進來參觀。

    車間里幾位工人正在包裝，有的在給箱子打包，有的在往塑料袋分包過稱打印出價格后封口。羅伯特介紹在給超市配貨，超市提取總價的百分之二十，一公斤十二美分，無奈表示美國農產品價格就這么低，有時單子小都不敢請人采摘，加州最低工資每小時十二美元，只有爛在樹上。眾人有些驚詫，一公斤才一塊多人民幣，這東西在中國起碼十元一公斤。

    來到果園眾人興致勃勃，一股清香撲面而來，紅澄澄果實壓彎樹枝。晉如感嘆世外桃源，比北京的香山紅葉更富有詩情畫意，賦詩一首。

    洞庭栽種似瀟湘，

    綠繞人家帶夕陽。

    霜裛露蒸千樹熟，

    浪圍風撼一洲香。

    艷梅內心詫異，羅伯特追錯了人，要是晉如興許能成、也興許能留下，而且比劉青小兩歲還標致，世間事就是這么陰錯陽差。劉青對此并不是很感興趣，柑橘她家鄉有，但散步呼吸新鮮空氣還是很愜意的。

    午飯準備的是中餐，有一盤麻婆豆腐劉青特別愛吃，來美國后從來沒吃過這道菜。羅伯特告知這道菜是特意為她準備的，昨天晚上問母親A市人喜歡吃什么，是她告知的。他母親解釋自己也不知道，特意打電話問父親知道的，說他中國大部分地方都去過，在A市生活有兩年時間。

    羅伯特問：“外公不是軍人、啥時成旅行家了？”

    “是軍人更是旅行家，隨軍隊從東北一敗再敗，最后從海南島乘你爺爺的軍艦退守高雄，他們就是在軍艦上認識的。”

    她父親仗打的不咋地官卻越打越大，從連長到營長團長，駐守海南時成師長。與他爺爺艦長臭味相投，后來越走越近，最后定下兒女親家。見面后她死活不同意，嫁給黑人多丟人啊，跟煤球一樣、下井挖礦分不清哪是煤哪是人。無奈他父親死纏爛磨窮追三年，最后還是嫁給了他。

    “他老人家現在咋樣？”

    劉青聽后很有感觸，這些事父親都參與過，從小就是聽戰爭故事長大的。父親從朝鮮負傷后，從沈陽野戰醫院轉到家鄉地方醫院，母親是照顧他的護士得以相識，父親出院后不久他們就結了婚。

    “好著呢，別看八十多歲到處走，大陸也經常去。”

    這段姻緣是幸是苦早已暗淡，最敬佩的是他精神與毅力。當時他不懂中文、她不懂英文無法交流，為了追求她讀夜校學中文，來回高雄與舊金山間把他父親退伍津貼花個精光，最后干脆在高雄找了份工作長期追。說起這段經歷她挺激動的。

    飯桌上羅伯特為劉青大獻殷勤，一會幫她剝海蟹一會幫她剝蜆子。劉青總是躲躲閃閃，把剝好的統統給他倒了回去，說不喜歡吃。

    羅伯特母親大概看出問題了，隨口問劉青今年多大？聽說二十六歲內心不太滿意，兒子才二十一歲，看她又廋又小的還如此傲慢更覺得這事不靠譜。美國家庭父母對兒女婚事一般不干涉，但喜不喜歡是另一回事，就說自己吃完了，讓他們慢用一甩屁股走了。

    吃完飯坐著聊天，劉青和晉如談論著下午想去海邊玩。艷梅湊到他耳邊悄悄說。

    “你要砸鍋。”

    “砸鍋！”

    羅伯特聽后腦袋有點大，咋向中國女孩求愛這么多過場，躑躅、打頭還要砸鍋。艷梅見他表情以為難以割舍，就想告訴他如何去追求。

    “你了解她嗎？”

    “不太了解。”

    “知道她喜好嗎？”

    “不太清楚。”

    “劉青喜歡看海、喜歡游泳、喜歡看抗美援朝的電影。”

    “上哪看抗美援朝電影？這天也不能游泳啊，看海沒問題，一會就去。”

    艷梅告知他劉青對她父親感情深，他右手被炸斷后來成了左撇子，所以她也是左撇子。讓他下午在海邊發動攻勢，之前多談她父親的話題。羅伯特聽后眼睛放亮，說著行匆忙去干正事。艷梅以為他如廁讓快點，晚飯前趕回去，順便帶個小鐵鍬，挖些海貨晚上煮著吃。

    羅伯特來到廚房，見傭人正在收拾讓她把鍋拿來。傭人以為他有用，隨手遞來一小鍋。

    “都拿來。”

    “你要干嗎？”

    “甭管，只管拿來。”

    傭人把大大小小的鍋都拿來放在地下，疑惑的眼神望著他、這是要干嗎，從來沒見他下過廚房，再說飯也吃完了？

    “砸！”

    “好端端的，砸了干啥？”

    “我讓你砸你就砸，管那么多干啥。”

    “砸了晚上用啥煮飯？”

    “先砸了再說，然后再去買新的。”

    見她愣怔著不動手，自己去拿了把鐵鍬照著一小鋁鍋掄下去，“砰”的一聲這口鍋就變成了餅。傭人一看這是動真格，拿著榔頭照著燒菜鍋砸了下去，沒幾下就變成了碎片。

    晉如見他離開問艷梅：“嘀嘀咕咕的，叨咕啥？”

    “在教他咋談戀愛。”

    “別把年輕娃教壞了。”

    艷梅表示咋會嘛，老大姐的只能往好的教，認為羅伯特跟一般美國男孩子不太一樣，有些靦腆，等會去海邊玩。正說著話，隱約聽見“叮咚”響，艷梅說他可能在找鐵鍬。

    羅伯特拿著小鐵鍬和簍子興沖沖地出來，走到劉青身邊說“鍋已砸完誠意十足，可以出發了。”倆人愣怔著正想問砸什么鍋，聽艷梅說“先上車，我方便下馬上走。”就沒多想上了車坐在后排。

    晉如問：“剛才聽他說砸鍋，啥意思？”

    劉青說：“我也納悶呢。”

    “是不是這有什么禮節，客人來了飯后要砸鍋？”

    “沒聽說過，可能有啥風俗去海邊前要砸鍋。”

    “剛才見他母親好像有點生氣，是不是她在撒氣？”

    “管她的，反正值不了幾個錢。”

    艷梅上來后，兩車前后奔海邊而去。

    由于遠離鬧市區，這里的海灘靜謐祥和。海是談綠色的，朵朵白云上一片蔚藍，不時傳來海鷗的輕叫聲。

    劉青伸展著雙臂擁抱著這一切。A市是內陸城市，來舊金山后才第一次看見大海，它的寬廣像她的胸襟，它的咆哮不屈像她的個性。四人脫了鞋在沙灘上漫步留下串串腳印，海浪拍打過來輕輕將其撫平。

    艷梅拉著晉如讓慢點走，示意給他們創造點時間。倆人拿著鐵鍬和簍子挖海貨，見沙灘上有泡泡冒出，鐵鍬下去不是螃蟹就是蜆子。晉如跟劉青一樣對大海充滿著好奇，艷梅告訴她什么眼冒出的泡里面是什么東西。

    羅伯特問：“中國的海跟這一樣？”

    劉青說：“沒去過，聽說污染嚴重。你去過中國？”

    “應該算去過，臺北、高雄。”

    “從這到中國有多遠？”

    “一萬多公里。”

    “太遙遠了。”劉青用手指著對岸問是中國的什么城市？

    “上海，你去過？”

    “沒有。我父親去過，給我講過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城市。”

    劉青突然想起羅伯特母親說她父親那段話，說“我父親也是從東北一路打到南方，是越打越勝，但他從來都是士兵呢？”

    “我聽爺爺說過，國民黨軍隊腐敗。”

    “你爺爺還在嗎？”

    “過世很多年了。”

    “你說你外公跟我父親會不會認識？”

    “有可能，他們在戰場上交手多年。你父親哪年過世的？”

    “我上三年級那年。”

    “是有病嗎？”

    “主要因為體內的彈片導致癌癥。”

    “好可惜，沒能看見你談婚論嫁。談過戀愛嗎？”

    “談過。”

    “為啥沒成？”

    “我來這后失去了聯系。”

    “為啥不聯系？”

    “沒有電話，中國窮。”

    “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有點相信。”

    “我相信，也產生過。”

    “什么時候？”

    “一個月前，在學校花園，一位中國女孩坐在椅子上看書，像天使。”

    劉青聽后停下了腳步，疑惑的眼神望著他：“不會吧！”

    “是真的，我發誓！”

    “可是我沒這種感覺。”

    “我覺得是因為你對美國有成見，可能是因為你父親的一只手？”

    “我承認有一定原因，從小就不喜歡美國。”

    “可我不是美國人。再說美國人也不全都是壞人，也又很多人反對那場戰爭。”

    “可你畢竟是半個美國人。”

    “劉青，我很喜歡你。知道你不會留在美國，我可以跟你去中國？我愛你！”

    羅伯特說著撲通跪在了沙灘上。

    “你起來，不要這樣。”

    “你不答應不起來！”

    “我比你大。”

    “女大三抱金磚。”

    “中國很貧窮，出門騎單車趕公交。”

    “無所謂，只要與你在一起。”

    “你還有學業。”

    “我可以畢業后去。”

    “你快起來，我說不行就不行。”

    “你不答應我就永遠跪在這。”

    “那你就跪吧，反正我不答應。”劉青說完扭頭走了。

    倆人在后面望著這一切，這下徹底砸鍋了。晉如建議趕緊過去勸勸，不能老這么跪著。來到跟前艷梅讓起來他不動，見他眼淚汪汪的吼道。

    “是男家就站起來。”

    “你爸追求你媽三年才得手，這點挫折算什么。”

    羅伯特哽咽著：“可是她馬上回國了。”

    “你可以寫信、還可以打電話、還可以到中國去。”

    “起碼不用讀夜校。站起來，回去想想以后該咋辦。我們回去了。”

    四個月后劉青回國，因911事件耽誤了半個多月，艷梅開車送她到洛杉磯。

    登機前依次和艷梅、晉如擁抱話別，最后與羅伯特握手告別。

    劉青說：“希望你早一天喜結良緣，我在太平洋彼岸祝福你。”

    羅伯特說：“等畢業了，我會去中國找你的。”

    劉青聽了這話慌亂中用力抽回手，本想跟他說“不用了、來了也白來。”覺得過于殘酷，再者小年輕人無定數，過一陣子忘了完事，就什么都沒說。登上飛機站在艙門前回過身，最后眺望美國的山山水水，揮手與他們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