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世代居住的這個村子后面，有一條流了不知有多久的河。聽老一輩們說，自從他們爺爺的爺爺搬到這兒生活的時候，這條河就已經終年自西向東流淌著了。河水清冽，經年不息，滋養(yǎng)著依附它的一切生命。

    在這條河上，橫跨著一座低矮敦實的石橋。這石橋縱跨南北，將河水東西兩側隔開。橋西側是涓涓細流，水平平地靠在橋下一二公分的位置，大家閨秀般從容優(yōu)雅。你只要蹲在橋西邊往下一伸手，那干干凈凈的流水就能直達你的心底；而橋東側，因為中間有很多“涵洞”，水經過它流出來后，就形成了一道道瀑布，白浪滔天，聲如巨雷，氣貫長虹，攝人心魂！

    風是最好的信使。只要暖風一吹，不必多想，這石橋之上必然熱熱鬧鬧。男人們釣魚閑談，女人們結伴洗衣服，青年男女們則來這打鬧嬉戲。更是經常有大膽的小伙子，脫得赤條條，只留一塊遮羞布，撲通一聲，就干凈利落地跳進河里洗澡游泳。村里的男女老少各得其所，各有所樂，甚是快哉！

    可就是這么古樸美好、這么富有田園風光的一條河，卻在我心里蒙上了一道永遠的陰影。

    這一切，還要從我六歲那年說起。

    那是一個夏日的中午，鳴蟬躲在幽深的樹林中止不住地聒噪嘶叫，陽光白金似的耀著明晃晃的水面，一蕩一蕩地晃得人幾要暈眩。

    連著三天的雨過后，河水高高地漫過橋面。走在橋上，假若你穿的是條長褲，須得挽起褲腿直到小腿肚，不然褲子準濕。

    人在家里悶了三天，衣服堆在家里也抗議著要變餿生霉。因著這個緣故，我媽帶著我來到了河邊，選了個水流和緩的地兒坐下洗衣服。

    我們來時已是正午，橋上只有著三三兩兩的幾個人。離我們最近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瘦瘦的叔叔，他正坐在椅子上釣魚，旁邊擱著一堆漁網。我認識他，他家就住在我家前面，我還去摘過他家的石榴。此外還有幾個人，但離著有些遠，我也不認識。總之，我們誰都不打擾誰，所以橋上安靜得很。

    那時候我還小，我媽分派給我的任務是洗幾件小衣服。我有一小桶自己的洗衣粉，我可以自由支配它。其實我并不喜歡洗衣服，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洗衣粉搓出來的那美麗的泡泡。你看，你只要在衣服上撮上那么一些洗衣粉，灑上點水，用手搓一搓，一大團輕飄飄白瑩瑩的泡泡就神奇地冒出來了。捧在手上，你可以看見太陽在上面折射的五彩斑斕的云朵，可以看見你自己的臉，可以看見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時的我看來，那就是最美的東西。

    我把搓出來的泡泡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小盆里，靜靜地看著它那奇異美妙的形狀和顏色。當然，我也沒有偷懶，在觀賞的同時，我手上還一邊洗著衣服呢。

    但老師說的對，人不能一心二用。

    因為看泡泡入了神，手里的衣服也許是覺察出了我的不用心，想趁我不注意跟著河水悄悄溜走。等我驚覺時，它就已經要漂下岸了。

    我驚慌失措地大喊出聲并本能地伸手去夠，“媽！媽！我的衣服！”慌亂之中，我一下子重心不穩(wěn)，一頭朝下向河里栽去。

    “囡囡！”

    那一刻，我只感到一種凌空的失重感。我飄了起來，卻又像是要墜入萬丈深淵。

    我的耳朵里只有沉悶的水流聲，震耳欲聾。我在水的身體里。我喊不出聲，因為水灌滿了我的嘴巴和鼻子。但我還有味覺，水是辣的，辣得我想咳嗽、流眼淚，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一條被禁錮的魚。我應該是要死了，我想。

    猛然間，一股從腳腕來的大力死死拽住了我。我隱隱約約聽見我媽撕心裂肺的聲音，模模糊糊看見她趴在橋邊死命拉著我。但這一切太突然了，我的感知告訴我，我媽的動作并不穩(wěn)當，根本使不上力氣，甚至連她自己也要跌下來了。

    現在我什么都看不見了，水完全覆蓋了我。我媽好像也跟著我順勢跌了下來，我似乎已經完全在水里了。水，水，全都是水，我要失去意識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天旋地轉，我的胃率先回過神來——一陣痙攣，接著又是一陣嘔吐。我吃力地睜開眼，我媽全身浸滿了水，像是逃難許久又淋了場大雨的難民。她緊緊抱著我痛哭。等我緩過神再定睛一看，我竟然發(fā)現我們在漁網里！

    周圍全是人，我認識的那個叔叔在給我們解開漁網。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只知道，我又活了過來。我不哭不鬧，就那么靜靜地躺著。回家之后連著兩天沒吃一點兒東西。我媽說我這是被嚇著了。我不知道我這是不是被嚇的，我只感覺一切都是混混沌沌的。后來，我媽帶我去看了醫(yī)生。經過了一系列的治療，我才漸漸精神起來。

    全家喜極而泣。我媽告訴我，多虧了那個叔叔急中生智，把漁網撒下來撈住了我們，我們這才能從閻王殿里死里逃生。

    從那以后，我很少去河邊閑游。就算是迫不得已去了，我也是緊緊地貼著橋最中間的那條直線走。有時同行人故意逗我，偏緊貼著橋緣走。我每每看到他們這樣，心頭就泛起一陣恐懼，會幾乎本能地大聲驚呼他們離遠些。

    小時候發(fā)生的事，有時真的會影響一輩子。盡管這件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我現在有時看著奔流的河水，還是會犯暈反胃。從那以后學校做的每一次防溺水活動，我都認認真真參與。我甚至時常會想象，假使有一天我又掉進河里，或者有別人掉進去，我會怎么辦，我要怎么做。幸而，我所想象的事情一次也沒有發(fā)生。

    河就那么流淌著，千年或百年，它是很難改變的。但我們人是活動的，是有頭腦與智慧的。大多數事情的發(fā)生，實際上都是由我們自己來做決定的。我相信，有些話即使不點透，我們也會明白其中的意思。畢竟，我們是地球上最聰明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