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劉仁前      更新:2024-01-06 09:51      字數:11240
    秋天的蘇北平原,一片金黃,一片銀白。

    金黃和銀白主宰著廣袤的田野,金黃和銀白成了這個時候蘇北平原上的主色調。金黃的,是垂頭彎腰的水稻;銀白的,是開滿枝頭的棉花。這是蘇北平原上最成熟的季節,最豐盈的季節。鄉里人忙起來,收稻,拾棉花。人忙是忙,忙得勁抖抖的,臉上掩飾不住收獲的笑意。

    對于棉花來說,伏前桃是金貴的,大量的是秋桃。這時候,棉花葉子不再像摘伏前桃時那樣子綠了,有些個泛枯色。但,這不能夠影響村民們對棉花的喜愛。望著一朵一朵張開的棉桃,吐出銀白銀白的棉絮,伸手去摘,軟絨絨的,蠻養手的呢。摘棉花的農活多半是婦女來做的。在秋季大忙的當口,這屬于輕巧活兒了。摘棉花的婦女面前圍個布兜子,布兜子上頭有縫好了的帶子,好往頸項脖子上掛,布兜子兩旁邊釘有兩根帶子,好往腰間系。摘棉花的只要從棉花枝張開的棉桃上把銀白的棉絮采摘下來,放到布兜子里去。到一定數量,解開身上的布兜子,把采摘下來的棉絮倒進放在棉花田埂上的大麻袋里,如此往返之間,原本空癟癟的大麻袋繃得鼓鼓的了,凈是銀白的棉絮。捆扎實之后抬走,路近的兩人一根杠子,別著麻袋口,往生產隊場上抬,“杭唷”,“杭唷”,邊抬邊打號子。鄉里人做農活時,蠻喜歡打號子的,想來,這也是村民們聰明之處。做農活原本是個苦交易,打幾聲號子一來可以調節調節氣氛,二來幾個人同做一樣活計時,好調節各人的步調。就說這抬棉花,兩個人一前一后,中間隔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打了號子,兩個人腳步子就能協調起來,走起來就少費力氣,省勁。運送棉花,路遠的多半用船,把大麻袋抬到船上,之后,再撐船送到生產隊的場上去。

    摘棉花,當地人說出語,都叫“拾棉花”。龍巷上捧個早飯碗,彼此交談起來,“今兒隊長派的什呢活計?”“拾棉花。”一個“拾”字,足見這農活輕巧。棉花桃子張得開開的,只需手去拾呢,根本不用費力。通常是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三個指頭攏起來,輕輕一捏,棉絮便離了棉桃,容易得很。再加之棉絮本身輕得很,手臂不住氣運動,也不覺著要去多大勁。輕巧的農活自然哪個都搶著去做,隊長派工的作用就有了。隊長會考慮一個時期各家各戶出工的情況,重活、臟活、苦活,多半輪流做,輕巧的活計當然也要分派均勻,不然,是要剛嗓吵架的。當然絕對公平合理哪塊有唦,有個把婦女跟隊長好的,派活兒上沾點光屬正常。也有些婦女碰到特殊情況,諸如自己身上來了,腳頭發軟,沒得什呢勁,隊長也會分派個輕巧活計的。于是,扎了花花綠綠的頭巾的丫頭、婆娘們,散在銀白銀白的棉田里,色彩斑斕的樣子,遠遠的,一大片,一大片,蠻壯觀的。不時有婦女們的嘻笑聲從田野上傳出,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這秋季,真是鄉里人一年當中少有的開心時光呢。

    與摘棉花相比,割稻的場面更為壯闊。秋天的蘇北楚縣,多為睛好天氣,太陽光暖和和的,照在沉甸甸的稻穗上,把原本金黃色的稻子照射得金燦燦的,叫人合不攏嘴。對于鄉里人來說,有個好收成比什呢都開心。一季一季在忙,不就是盼望這一天么。這一帶,稻田要比棉田多得多,整片,整片,種的都是同一品種的稻子,一眼望不到頭的樣子。秋風一吹,漾起股股稻浪。開鐮了,收割的男女勞力一字兒在稻田埂上排開,每個人相隔的距離大致相當,每張彎刀子管幾棵稻,做慣了這種活計的心中有數得很。割起稻來,左手捋稻的秸桿,收攏,握緊,同時右手握著彎刀子插進去,在根子上下刀,稻割下來之后,轉身放在身后的田里,齊整整的平鋪著,到一定的量,再用小把稻,稻穗對稻穗打成結,把平鋪著的稻捆成一個稻把一個稻把的,散在田里,等挑把的來挑,挑到河邊后,再往運把船上裝。堆滿一船,便可運回生產隊的場頭上,開夜工,或是用人力在大石磙子上打,或是靠牛拖著小石磙子碾。這兩種方式都能把稻谷從秸桿上打下來,只不過,人打的穰草齊整整的,直挺挺的,將來蓋屋頂,做草簾子護墻,均有用場;牛打的穰草是亂的,秸桿也軟了,只可燒鍋做飯,還有就是做牛冬天的飼料。

    通常,來割稻的男女勞力都是隊長上手選的。割稻,真是個既費力,又不光靠蠻力的農活呢。在行的,左右手配合起來,只聽得“刺刺”的聲音,那是彎刀子割稻的秸桿發出的聲響。在一片“刺刺”聲中,原本長在田里的稻子倒下了,一排一排,平鋪在地上,等人來捆。后邊捆把、挑把的,比割稻的人要少,幾個割稻的后面跟一個捆把、挑把的。割稻的躬著身子,低著頭,割不到幾個把,就要直直腰,跟左鄰右舍打打招呼,“不能這個樣子拚命,歇下子,腰吃不消呢。”一塊下田開鐮的,一幫人又都是隊長點的將,心里頭總想比個先后。不是說,鼓足干勁,力爭上游么。這些淳樸的村民們,不怕淌再多的汗,得到隊長、支書的一句表揚,比吃六大碗均高興呢。家中稻結子堆到屋梁,抵不到大會上表揚。這個道理村民們自然是懂的。要是割稻的當中有幾個頂場的,較量起來,那就熱嘈了。一個不讓一個,一個不服一個,其他人還會起哄,無疑會大大提高勞動效率。隊長這時頂開心,丟下句:“晚上開夜工時,吃夜頓子,哪個勝了多吃兩碗飯。”

    跟在割稻的后頭捆把、挑把的,把散在田里的稻子捆成一個稻把一個稻把,再用杈子一邊一個戳好,提到肩膀上,挑。邊挑,邊打號子:“歪尼個好子,歪歪子喲——”一個號子出口,另一個就會自動自覺跟上,“歪尼個好子,歪歪子喲——”挑把,一般一趟挑兩個,力氣大的,也有一趟挑四個的。一頭兩個稻把,蠻沉的呢,杈子上肩要注意,不能硬上,弄得不好,會扭傷腰呢。

    一塊稻田里幾十個男女勞力,割稻,捆把,挑把,一片稻田里的人就更多,遠遠望去,真是螞蟻似的,密密麻麻的,只望見紅紅綠綠的花方巾在田野里來來回回,穿梭不停,好一派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的熱嘈場面呢。

    你還別說,哪個也不曾想到,瘦里巴嘰的“黑菜瓜”竟敢跟柳春雨較起勁來了。一塊田幾丈長,哪個先割到頭,贏一包“飛馬”。這可是香元支書吃的煙呢,做社員的,過年也只不過吃包把“經濟”、“勇士”之類,平常多半悶旱煙袋子。這賭的也夠刺激的了,惹得幾個挑把的圍著他倆起哄,一會子喊:“春雨伙快快。”一會兒又到“黑菜瓜”跟前騷,“別看春雨伙塊頭比你大些個,平時農活做得沒得你多,不要怕。”這些站閑的 ,說的還真是實話,柳春雨一直做代課教師,體力活做得很少。從村小回掉之后,在家賣豆腐賣得多,生產隊的農活本身就做得少,體力活就更少了。而“黑菜瓜”就不一樣了,當代課教師沒得多長時間,之前一直在生產隊上做,盡管跟在譚駝子后頭摸摸魚,取取蝦,體力勞動一直不曾丟。俗話說,瘦雖瘦,巴骨肉,有勁呢。

    這會子,兩個人一刀抵一刀,均在拚命往前趕呢。柳春雨塊頭比“黑菜瓜”大得多,割起稻來,一把接一把,有板有眼的,一刀下來的范圍蠻大的,他想先從氣勢上把“黑菜瓜”壓下去。不是說,大個子門前站,不做也好看么。通常人的心理就是這個樣子的。可“黑菜瓜”也不是個亞家 ,手中的彎刀子割個不住氣。柳春雨割的幅度大,“黑菜瓜”用刀頻率快,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望不出哪個勝,哪個負,兩個小伙咬在一塊,不相上下。

    捆把、挑把的,其他割稻的,望著柳春雨跟“黑菜瓜”離割到頭還早呢,就沒了看的興致了。于是,有好事的,又惹出別的話來。

    “鴨子,鴨子,你究竟是只母鴨,還是只公鴨唦?”問這話的是農技員陸根水。陸根水和“黑菜瓜”一樣,被香元支書指派到一隊勞動的。香元當支書后,做出一條規定,只要是大忙,大隊干部、村里公職人員,都得下到生產隊和社員一起勞動,收割是個大事情,趕季節呢。眼下割稻子還好些個,要是到了麥場頭上,長在地里的麥子,一天一個顏色,生產隊上多一個勞力好一個,早一天收割好了,早一天顆粒歸倉,也好早一天繳公糧呢。

    今兒正巧一隊和四隊的稻田緊埃著。李鴨子原本只顧低頭割稻,連隔壁田里打賭的事,也不曾怎兒關注。這會子倒把話扯到她頭上來了。她李鴨子一張媒婆嘴,靠的就是說功,還不曾怕哪個呢。“母的怎兒,不是母的又怎兒?”李鴨子聽出陸根水的喉嚨,頭也不抬,只是手上的速度慢下來了。“我看是個公的,要不怎兒到今兒還不曾下蛋呢。”陸根水是說李鴨子結婚嫁到香河村也好幾年了,至今不曾開懷,不曾養寶寶呢。“老娘下不下蛋關你屁事?難不成你想送把我當小伙呃家!”兩個人針尖對麥芒,一句來一句去的,挑把路過的“祥大少”插話了,“根水伙還是個搞科技的呢,這點兒事情還不簡單,把鴨屁股扒下來望下子不就曉得了嘛。”“我跟我家根水伙談心,你個跌斷流兒骨的‘祥大少’扯什呢淡唦。”“說不定‘二侉子’那個東西不中用呢,不能亂怪人家鴨子。”有站閑的了。“早說唦,鴨子,要真是侉二哥沒得用,我‘祥大少’借個種把他不就得了。”幾個男將把李鴨子弄火起來了。李鴨子丟下手里的彎刀子,從四隊田頭奔到一隊田里,一把抓緊“祥大少”的褲襠,“我倒要望望,你褲襠里長的是什呢三頭六臂的玩意兒。”“祥大少”想不到李鴨子會來這一手,不曾防備,這下被李鴨子抓住把柄了,滑都滑不掉。“你俫 望哦,‘二侉子’家婆娘耍流氓了,抓住男將屌子就想往屄里放噢。”“祥大少”一喊,稻田里男將女將吼起一條聲了,“望哦。”“望哦。”“快來望哦。”“想不想望?”李鴨子轉身問一幫婦女。“想。”這些個女人凈是些腳大臉厚不怕丑的主兒。“真想,還是假想?”李鴨子進一步做發動工作。“真想。”“好辦,姐妹們,上!”李鴨子嘴一歪,上來幾個大婦女,把個“祥大少”手兒腳的一拽,來了個五馬分尸,整個身子懸在半空中了。“祥大少”有勁也發不出,只得不住氣扭動腿腳,嘴里不停嚷著,“你們這些瘟婆娘,家去不把你來的屄撕爛了。”“你就差點紅了,還嘴硬。我倒要望望,到底哪個撕哪個。”李鴨子始終不放手,另一只手開始解“祥大少”的褲子。她說的“點紅”,是鄉里人殺豬時,最后給豬子致命一刀,直剌進喉嚨,會有汩汩的鮮血涌出。像李鴨子這樣子的,在農村常見得很,嘴侉的婆娘侉起來,厲害的多呢。

    “祥大少”畢竟是個大男將,被一個女人抓住雞巴工夫長了,有反應了。直繃繃的,翹上天了。李鴨子索性扒開了“祥大少”的褲子,用手來回搓了幾搓,“不抬頦喲,(尸從)都淌出來了。”李鴨子添油加醋,弄得“祥大少”臉上掛不住了:“阿根伙,你還不來幫下子。我日你嫂子前屁眼子后癟屌子。”一頭是自個兒的嫂子,一頭是自個兒天天跟屁蟲子似的跟著的“祥大少”,這下子讓阿根伙難煞了。兩個人,一個不能得罪,幫一個不幫一個都沒得好果子吃。沒得辦法,平日里,頂歡喜起哄,參與這類事情的阿根伙,這會子只好像只老鼠似的,從笑鬧的人群中躲開去,乖乖巧巧的站到把船上堆稻把。香玉混在站閑的人當中,望著李鴨子一幫婆娘把個“祥大少”當猴子耍,并且把猴屁股都耍露出來了,那個東西都豎起來了。香玉不經意間,臉有些個發燙,那個在李鴨子手里玩具兒似的,香玉眼熟呢。“祥大少”發覺喊阿根伙沒得用,眼睛就在人群里轉,想找個人出來打圓場,玩笑開也開了,不能把他“祥大少”老這個樣子漺著唦。香玉感覺到“祥大少”在望自己,剛準備開口,只聽得有人喊起來:“沒得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稻田里的人們不曉得出什呢事情了,一下子涌了過去。幾個和“祥大少”打鬧的婦女,聽見喊聲,手一松,把“祥大少”重重的摔在田里,跟著跑到喊出事的稻田去了。“祥大少”光屁股被稻樁子扎得“嗷嗷”直叫,從地上爬起來,系好褲子趕過來一望。只見“黑菜瓜”左小腿肚子鮮紅鮮紅的血,汩汩地往外涌,止都止不住。“讓下子,讓下子。”水妹從人群中擠到“黑菜瓜”跟前,“你別動,躺下來,躺下來。”水妹邊說邊拿找來的麻繩在“黑菜瓜”淌血的小腿肚子上下各扎了一道,再用白布條子一層一層裹緊傷口。這下子血才止住了。旁人奇怪,水妹又不曾帶藥箱子,哪來的白布條子的唦?后來才曉得,那是水妹從自己褂子上撕下來的。

    原來,柳春雨跟“黑菜瓜”比著割到快到頭的當兒,一直割在前頭的柳春雨有些個吃不消,耐力不夠了,反被“黑菜瓜”超了。“黑菜瓜”一超,就想贏了。于是,仗著自己有些耐力,拿彎刀子的手開始發力,頻率更快了。他想還剩下不到篙子把長,輸了就可惜了。事情往往就是這個樣子的,一開始沒得想法,能發揮得很好,一但有了想法,就容易出這樣那樣的問題。“黑菜瓜”只顧往前割的時候,不曾注意,彎刀子戳到左小腿肚子上了。那個力氣是小不下來的,他正鉚足了勁頭比呢。只聽得“黑菜瓜”一聲慘叫,“哎呀媽媽。”左腿已經變成血淋淋的。一邊毫不相讓的柳春雨,這才發覺不好,“黑菜瓜”腿子受傷了。連忙三叫喊起來,“沒得命,出事了,出大事了。”

    幾個男將把“黑菜瓜”抬到村衛生室,水妹先給他打了針防“破傷風”的針,之后,清洗傷口,上消炎藥,又給他掛水,說是消炎快。還好,彎刀子戳得不算深,不曾傷到骨頭,真是萬幸。

    站在一旁的陸根水,望著自己的未婚妻忙得團團轉,有些個心疼,舍不得。他心里頭曉得,水妹雙身人 ,做事自然不怎兒方便、利索,可他又插不上手。水妹把他該得遠遠的。對于陸根水,水妹自然是不滿意的,沒得辦法,父命難違。況且自己已經走到這一步,肚子里的細的不能一出世就沒得老子唦。陸根水自然也不想一結婚當繼父老子 ,在水妹跟前也不曾松口說,同意正月里讓水妹懷著身孕跟自己結婚。但不管怎兒說法,水妹沒得幾個月就是他陸根水的婆娘了,陸根水對找到水妹這個樣子標致的丫頭,心里頭蠻滿意的,不滿意的是她肚子里的細小的。話又說回來,要是沒得肚子里的細小的,他根本沒得娶這樣子婆娘的機會。陸根水有時候心里頭也蠻矛盾的,想做出讓步,又怕日后被村子上人曉得了,笑他爛死無用,婆娘不曾進門,就送了頂“綠帽子”把他戴了,他還樂得屁顛屁顛的呢。一個大男將,臉往哪塊擱?

    后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讓陸根水在正月里不曾能夠和水妹拜堂成親。陸根水娶了另外一個姑娘。

    “上場開夜工啊——”“祥大少”的喊聲在香河村龍巷上響起來,比平常多了一個時段,晚上生產隊開夜工多了,“祥大少”們,早晚均要喊人上工了呢。

    這時的土場上,馬燈,汽油燈,一盞又一盞,把原本黑乎乎的土場,照得燈火通明的樣子。上夜工的,熙熙攘攘的,到土場上會合,由生產隊長分派各自的工種。從船上叉稻把上場頭子上,得專門有人;從場頭子把稻把運到場中間,好讓用牛的拖了石磙子碾,或者用石磙子摜,也得有專人。這運輸的方式,或挑,或拖。挑,用杈子一頭戳幾個稻把,放在肩膀上挑到場中心。拖,則是用杈子帶杈頭的一端,戳著稻把,無須離地,拖了就走,比挑省勁得多。因而,挑把的多半力氣較大,拖把的多半力氣較小。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土場,一下子熱嘈起來。

    打場,是這陣子村村隊隊都會有的活計。牛的身后拖個石磙子,在場上來回轉,用牛的揚著牛鞭子在牛后頭趕,鋪在場上的稻谷便會碾下來,這便叫“打場”。打場,一頭牛身后拖個石磙子,配一個用牛的。牛跟石磙子之間,用個叫“軛頭”的物件相連。這”軛頭”,是木頭的,三角形的樣子,一邊活動的,靠繩子拴。”軛頭”架在牛脖子上,連上犁鏵便能耕地,連上犁鈀便能破垡。在打谷場上,連上石磙子就能打場碾稻谷了。

    用牛的跟被用的牛多半是固定的。哪個用牛的打場時用哪頭牛,一般不隨便換。牛與牛的脾性不一樣呢,常在一塊的用牛的自然曉得牛的脾性要多,打場時,跟牛配合得自然要好些個。碰到犟牛,用牛的沒得辦法,只好用牛鞭子說話,用牛的光了火,牛吃了苦了,活計也做不好。

    香河村,七個生產隊,每個生產隊都有用牛的。一隊就有三頭牛,一頭花水牛,母的;另外兩頭黑犍牛。三頭牛自然得有三個用牛的。一隊的三個用牛的當中,頂數用花水牛的瘌扣伙用得好。打場時,別的用牛的牛鞭子甩得“噼噼啪啪”的,瘌扣伙手中的鞭子難得落下來,更不要說落到花水牛身上了。瘌扣伙用得好,花水牛轉得挺上道。瘌扣伙來勁了,亮開嗓門,打起牛號子:“噢——嗬——噢嗬——嗬——”很是響亮,很是悠揚。

    瘌扣伙極丑。大鼻子,瞇細眼,嘴角有點豁,三十好幾,光棍一條。

    香河南岸,臨河的土場上,有個草屋,土坯墻。墻上貼著成排成排的牛屎餅子,黑黃黑黃的,極整齊。在鄉里,牛屎餅子是上好的燃物,鄉里人用它燒火做飯,蠻耐燒的。一頓飯,三四塊便夠了,且灶膛里沒得多少灰。草屋共三間,口邊兩間相通,靠東墻用樹棒子攔成槽,給牛喂稻草。里邊一間,擱了張土坯茅竹床——土坯作墩子,茅竹作床板,窄窄的,供看牛的用。鄉里人稱這種屋子為牛舍。

    瘌扣伙便是長年住在這牛舍里的。用當地人的話說,他是個捧牛屁股的。一隊上三條水牛,全歸他一人調理。每年村里分紅,他便能拿到百十塊錢的報酬。鄉里人四季離不開地,瘌扣伙離不了牛。痢扣伙閑了沒事時,便坐在牛舍前,做牛屎餅子,往墻上貼。待風吹日曬,干了之后,堆到牛舍里。可燒飯,也可給牛舍升溫。這主要是在冬季,雪花,鵝毛似的,漫天飄。牛自然也怕冷的。瘌扣伙做完牛屎餅子之后,便在掛了繩錘的架子上,打草簾子。他打的草簾子不賣,給牛披在身上,御寒用的。冬夜,要牽牛起來“哨尿” ,便給牛披上草簾子。之后,亮開嗓門吆喝:“噢——尿——”其聲很是悠遠。村人從睡夢中醒來聽到,心里說:“瘌扣伙,不易呢。”

    大凡到過瘌扣伙牛舍的,都說:“瘌扣伙,頭臟兮兮的,三頭牛調理得倒是很干凈,健壯。”平日里,瘌扣伙戴著斗蓬,騎著花水牛,趕著兩頭犍牛,極自得地離開牛舍,外出放牛。尖嘴的丫頭、快嘴的婆娘撞上了,便拿他開心:“瘌扣伙,你咋盡騎這花水牛呀?”“花水牛叫阿花!瘌扣伙,大嫂子我不曾叫錯吧?”“還用問,阿花母的唄!”“怪不得呢,母的,哈哈哈……”瘌扣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話在粗鼻孔里哼哼,出不來,趕緊給花水牛一鞭,離開這群丫頭、婆娘。

    常言說,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幫丫頭、婆娘無意當中戳到瘌扣伙的疼處了。有一回,其他隊里的幾個細小的,跟瘌扣伙一塊放牛。瘌扣伙向細小的顯擺自個兒騎牛的本事,用不著拿腳蹬住牛前腿夾檔,而是從牛的后身,兩只手往牛屁股上一摁,一用力,身子就上了牛背。瘌扣伙這手絕活讓一幫細小的望得嘴里“嘖嘖”的,羨慕得不得了。“再弄下子,瘌扣伙再弄下子。”瘌扣伙蠻得意的,重復一回。細小的發覺有些個不對頭了,瘌扣伙從阿花身上下來時,總是伏著身子慢慢地往后滑,滑到阿花屁股上的時候,身子還要扭下子,再滑下地。重復的回數多了,瘌扣伙褲襠里的“小二伙”從裩頭子里拱出來,伸到阿花尾巴下面去了。“噢,噢,瘌扣伙日牛屄了。”幾個細小的一“噓”,把瘌扣伙惶得不輕,又不好下來,“小二伙”正在里邊呢。“去,去,不弄把你來望了。”瘌扣伙邊說邊給了阿花狠狠一巴掌,阿花馱著瘌扣伙,“的篤”“的篤”地離開了起哄的細小的。阿花跑動的過程中,尾部自然扭動起來,瘌扣伙無所顧忌了,身體的欲望強烈了許多,兩只手死命抱住阿花的屁股,抽動起來。一袋子旱煙的工夫,瘌扣伙便四仰八叉地躺在田埂上,直喘粗氣。在瘌扣伙的記憶里,從來不曾有過這么快活的時候。這是他無意中,和細小的弄兒玩,弄出來的好處。

    瘌扣伙哪塊曉得,他這一弄,就上癮了,竟離不掉了。后來,阿花不在了,瘌扣伙竟瘋了。此是后話。

    “噢——嗬——噢嗬——嗬——”一隊的場頭子上,瘌扣伙的牛號子打得正歡呢。上場的稻谷打過一遍之后,有人上來翻場,把穰草用杈子活活松,再打。通常打過兩遍之后,稻谷就會從秸桿子上脫離開來了。這時候,自然有人把穰草叉走,場上剩下的便是金黃色的稻谷了。新打下來的稻谷,先是堆在場上,也不遮蓋什呢東西,等著第二天鋪到場上曬呢。也許有人會問,“就這個樣子露天堆放,難不成沒得人偷么?”要是絕對說沒得人偷,那是假話。但一般人想偷,也不是那么容易。這當中有兩道關:一道關是稻谷成堆之后,由隊長在稻堆子上蓋上白石灰印子,哪個一動這稻子,石灰印子就會破壞了,少不少稻一望這石灰印子就曉得了。還有一道,只要稻谷上了場頭子,隊里就安排男勞力輪流看場了。在土場上臨時搭個棚子,由兒看場的睡覺。看場的要醒睡,不能睡死覺,場頭上只要有一點兒動靜均要發覺得了。這樣一來,做賊行竊的,曉得場上有人看呢,就不怎兒敢了。做這種事,萬一被看場的逮到,那才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呢,丟死人了,要是碰上看場的武叉,不問三七二十一,逮住就是一頓死打。這皮肉之苦,就免不了呢。這一帶鄉風淳樸,對雞鳴狗盜之徒很是看不起。就是打了重了,村民也不會責怪的。

    新稻子在場上曬上幾個太陽之后,便可堆進生產隊倉庫,等忙過這陣子之后,裝運到縣城南門糧庫去,賣公糧給國家。

    開夜工打場的,均有個盼頭,就是生產隊管一頓夜頓子呢。不管大人、細的,不管男將婦女,海兒去吃,一吃胡子一抹。其時,鄉里人的日子過得蠻艱巨 的,夜頓子也沒得什呢好吃食。了不得,到柳家豆腐坊拾幾方豆腐,稱幾斤百頁,再到“二侉子”家代銷店里打幾斤“大麥燒”,從哪家自留地上弄些架豇、茄兒,挖些芋頭、山芋之類,要是隊長特別開恩,再從哪家逮只把大雄雞或者說鴨子、鵝子,就要讓開夜工的吃得高興得上兒天了。這樣子的夜工,一年難得碰上幾回。通常開夜工,多半是以芋頭、扁豆之類打滾。

    這時的村民家自留地上,長得多的就是架豇、茄子,芋頭、山芋之類。架豇、茄子長在地上,芋頭、山芋長在地下。架豇與扁豆差不多,多半借樹啊,高桿莊稼(如向日葵)盤藤,也有專給搭架子的。那扁豆、架豇的藤蔓到處爬,綠綠的葉叢之中,有串串紫色的花開出來,淡淡的,蠻好看的。扁豆、架豇結起來兇得很,丁丁掛掛的,微風一吹,晃來晃去的,弱不禁風的樣子。茄子雖說也是長在地上,就沒得扁豆、架豇煩神。茄子前翻后起的,結起來,快得很。茄子渾身紫紫的。不曾摘下來的時候,掛在秸桿上,葉兒紫紫的,桿兒、莖兒紫紫的,看上去蠻順眼。鄉里人吃茄子,簡便得很。多半是大早出去,給自家種的各式小菜子澆水時,從自留地上摘上幾個茄子,丟給細小的煮飯時蒸上。洗削茄子,一般細小的都會做。茄子滑溜溜的,好洗,不費難。去了小梗子之后,劈成十字形,一分為二,便可放在飯鍋里蒸。蒸,是在飯干湯之后,不是與水、米一起下鍋。蒸時,劈成兩半的茄子,得讓切開的一面貼飯而蒸。用不了幾把稻草,飯好了,茄子也蒸好了。開飯時,先用筷子,將茄子夾起,放到大碗里,或小瓷盆子里,配上油、鹽、味精,再將茄子搗爛。上桌子之前,“撲”上幾瓣蒜頭子,一道咸便成了。其味鮮,口感爽,蠻下飯的呢。

    芋頭、山芋雖說均長在地下,兩者還是不大一樣。芋頭的葉子闊闊大大的,跟河藕葉子類似,是上好的豬飼料。香河一帶人家多種子棵芋。做咸,做飯,用的均是芋頭子兒。從地里挖出來的芋頭,成棵成棵的,去土,掰芋頭子兒,再把芋頭根放到朝陽的地方,讓太陽曬。頭疼的是,給芋頭子兒去皮。家中大人臨下田,拾個半籃子芋頭子兒,說一聲,刮好了,燒芋頭青菜湯。細小的乖乖的從墻旯旮找出破碗片子,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刮。蠻費時的,一個早上“賣”在上頭了,什呢老鷹抓小雞呀,什呢打玻璃球呀,泡湯。這也罷了。討嫌的是,芋頭汁癢人。略微不注意,有一兩滴汁蹦到手上,手立時會癢起來,越抓越癢,往肉里摳。想偷懶的,一個子兒也不刮,洗洗干凈和著青菜、米之類一塊煮,煮成一鍋“毛芋頭青菜粥”,加些鹽,燒得咸咸的,吃起來蠻有味的。

    山芋不像芋頭那樣子長在平地上,得筑壟子,一壟一壟的,在壟子上栽山芋頭兒,入土后山芋頭兒自會生根的。山芋潑皮得很,少用肥,多澆水,活棵后藤遷得蠻快的。眼看著山芋藤爬到壟子上去了,就得“翻藤”了。把山芋藤拉向原先相反的方向,叫翻藤。個把月光景,便可挖山芋了。剛從壟子里挖出來的山芋,皮紅肉白,形態萬千,隨便拿一個,在手上揩下子,咬在嘴里,脆嫩,鮮甜,既解渴,又充饑。

    這些均是自家地里長的,不值幾個錢。不值錢歸不值錢,無端被人偷了,還是讓人光火的。打場開夜工,有些個男將喜歡鬧笑,隊上本來安排哪家送些扁豆、芋頭之類過來,他們非要到人家自留地上偷。黑燈瞎火的,望不清爽呢,結果第二天婆娘上自留地澆水,發覺芋頭、山芋被偷了,張口就罵:“哪個偷我家的芋頭、山芋,吃下去害疔,長瘡。”男將下地走到這兒一望,壞了,昨晚不就挖的這塊落頭么?趕緊上前捂住婆娘的嘴。婆娘哪管這么多,只曉得自家的東西被人偷了,罵得更起勁:“偷我家長的東西,吃下去叫他不得好死。”“閉上吃屎的嘴!”男將只好破口大罵,把婆娘罵得愣住了。這才曉得,偷自家自留地上東西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家男將。“嗨,你不早說的,又不值幾個錢的東西,瞧我這張臭嘴,呸呸呸。”她哪曉得罵了半天惡毒的話,原來罵到自己家里頭了。這刻兒,跺手舞腳的,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嘴巴子。

    夜頓子多半在生產隊會計家里燒。這生產隊會計家,平日里招待上頭來人比較多,會計娘子 下鍋練手藝的趟數多,日子一長,手藝不一樣了,燒出幾樣咸,口舌 把握得準,火候也掌握得好。開夜工的大勞力能吃上會計娘子的手藝,蠻開心的,“大麥燒”又要多扳幾盅呢。話說回來,真正坐到會計家桌子上吃的,多半是男將。婦女、姑娘不太會坐到桌子上吃,而是用缽子、缸子,把自己應得的一份飯啊咸啊盛了,帶家去。鄉里的女人,不抬嘿的少,多半蠻顧家的。這帶家去的飯咸,晚上還舍不得吃,留到明天中飯市,才上桌子,一家老小吃起來,又少了一頓開銷呢。

    這時候,“祥大少”多半會箍 幾個人,在酒足飯飽之后,躲到哪家去玩會兒牌。碰到不樂意的,“祥大少”死紅臉一丟,“嘰嘈什呢唦,明兒上半天你們幾個歇氣,工分照記。”隊長話已擺在這兒,哪能這樣子不識抬舉呢?只好坐下來陪著玩。這幾個均曉得,隊長別的牌不玩,只玩紙牌,玩“寸符兒”。

    “寸符兒”,在香河一帶俗稱“十一張”,就是玩牌的每個人手里頭抓十一張紙牌,頭一個抓牌的抓十二張,因為他要先出,故而得多一張,要不然沒得辦法成“符”。這“寸符兒”成“符”大致有三種,素符 ,一條龍 ,對對符 。

    四個人坐下來,上首不要說是“祥大少”的,哪個不識趣,跟隊長爭上首唦。一年到頭,隊長手中記工分的筆頭子略微松下子,夠你家里外頭有得奔呢,那要多吃多少苦呢。所以,可別小看了這一隊之長,連個芝麻綠豆大的官都算不上。不是么,七品芝麻官。從縣令到小隊長,這當中相隔的級別太大了。縣令才是個芝麻官,小隊長該小到什呢樣子呢。沒聽說過有這么一句話么,縣官不如現管。這樣子來說,小隊長的優勢就十分地明顯了。這些個村民,哪輩子祖宗積德,讓他見一回縣里的領導?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說不定領導體恤民情,就下到你跟前了,說不定這輩子你連領導的影子都望不到。這隊長就不同啦,天天跟村民們打交道,每日里派工,記工分,全是隊長忙著呢。不買隊長的賬,有你什呢好果子吃唦?

    坐了上首的“祥大少”感覺就是不一樣,手氣好,牌順,想什呢牌抓什呢牌,想碰什呢牌碰什呢牌,成起來都是“一條龍”、“對對符”之類,小牌他不成,沒得什呢意思,那才幾毛錢唦。這當中有一個人忙前忙后,功不可沒。此人是哪個?其實,不說大伙兒也該曉得,說的就是阿根伙。這刻兒,阿根伙正在望著旁人的牌,指指戳戳的,被指的自然曉得是什呢意思,一出牌,“碰。”“祥大少”笑瞇瞇的,從手中拿下兩張相同的,放在自己跟前。等到其他人再出牌時,“成了。又是個對對符。”“祥大少”手上的牌無需再拿,一塊放到桌子上,數一數“符”數。“乖乖,又是個大鯤子 。”阿根伙看到自己的勞動有了成果,比成牌的隊長還高興,笑嘻嘻地,跑到隊長跟前,從隊長跟前的煙盒子里抽出一根,劃根洋火,給隊長點上。這時,“祥大少”嘴里吸著煙,對阿根伙道:“跟大伙兒都發根,都點上。”之后,從嘴里吐出長長的煙柱子。

    “祥大少”心情好著呢,玩牌在他看來,只不過玩而已,太當真就沒得意思了。這“寸符兒”有個好,四個人只需三個人玩,到“祥大少”輪空時,他便逸事逸當地從懷里掏出半舊不新的收音機,依然把旋扭調得細細的,找出老淮調來,就到耳頭根子上聽。聽他歡喜的“渾身是膽雄糾糾”之類。再輪到抓牌,收音機也不關,依舊就到耳根子上聽。之后,悠然地伸出兩個指頭放在舌頭上濕一濕,朝牌上一按,那牌便乖乖上了他手中。酒,他倒是留了一手。跟前這幾個開夜工的,大都上了酒,然而隊長情面難卻,只得伸出手去,顫歪歪地摸牌。

    這樣,一醒對三醉,再加上阿根伙的功勞,“祥大少”自然是贏家。錢,不需現給(村民們多半拿不出),由隊長從各人的工分中扣除。年終結賬,扣多少,憑隊長的良心。因為,哪個也記不清那天晚上的輸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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