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堅守中的回望、凝思與嬗變——姜淼 姜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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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讀網編輯部 更新:2024-02-19 11:23 字數:7793
劉仁前的“香河三部曲”綿延數十年,打造出了一定范圍內口耳相傳的文學世界。近期來,其又以一束短篇小說《香河紀事》 和一部中篇小說集《香河四重奏》 再度出手,對他所鐘愛的香河進行了更為深切的解剖與描寫。劉仁前也因此成為一個具有標簽性質的當代鄉土文學作家。
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并不甘心將這樣的標簽貼在這樣一位作家身上。事實上,劉仁前雖然刻意書寫了鄉土詩意的香河,但是他實現了自身的突破與崛起,并進而形成中國當代文學一道獨特的風景。從此角度來看,我們也只是為了持論的便利,姑且先這樣論定劉仁前這位以心血澆灌“香河”、一生只寫香河的作家。
一、鄉土文學疆域的多重主題構架
1988年,劉仁前出版了他文學生涯中的第一本小說散文集《香河風情》 ,著名作家陳建功為這本薄薄的作品集作序《鄉情裊裊,憂心殷殷——序〈香河風情〉》。該作品集中收錄了獲《中國青年》雜志全國小說處女作征文二等獎的小說《故里人物三記》。《故里人物三記》也因此成為1949年至1998年江蘇省短篇小說史上的成果之一。
劉仁前的文學創作始于1985年,從寫作伊始,劉仁前就緊緊扎根在香河題材之上。《香河風情》是一位年輕人用三年時間在文學上的新鶯初啼。這第一聲啼唱便贏得了文學界與讀者的廣泛關注。由此而下,劉仁前深耕香河題材,以35年的時間,以“香河三部曲”(《香河》《浮城》《殘月》)、《香河紀事》(短篇小說集)和《香河四重奏》(中篇小說集)數十部(篇)小說作品,完成了一個鄉土文學世界的傳承、守望與重建的過程。劉仁前以“香河”世界的構建,書寫了一則則“昨日世界”走向今天的故事,筆墨中氤氳著里下河鄉村世界的人情世故、農事、風情風俗,打造出了一個極具濃郁風情色彩的里下河水鄉世界。很多論者論及,作家本人也樂于承認,作為汪曾祺文學傳人的身份,劉仁前的香河文學世界中所蘊含的文思,與汪曾祺一脈相承,帶著一種先天的汪氏文學胎記的特色。
在《香河》一書里,劉仁前極富深情地描寫了香河一帶“昨日”的醉人風情:蘆蕩里的野雞、野鴨、紅蜻蜓,河汊里的菱角、水浮蓮,村子的那條龍巷和龍巷里蹲著吃飯、拉家常的男女老少,鄉場上的電影、水港里打粽箬、北小街的集市,抽水灌田的水車,水鄉民謠、勞動號子,插秧時節的拔秧、栽秧,隱藏在水域垛田間的男女情愛……
……沿著“描繪水鄉風情風物——刻劃水鄉兒女似水柔情與圓融人格——揭橥水鄉文化基因與傳承——繁衍一代代水鄉優秀兒女”這樣的文學脈絡,劉仁前以自己的方式再一次揭橥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一具有自然文化內涵與社會學意義的文學母題……
“香河三部曲”最初的寫作動機與追求,也許是想構架起“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主題并同時展示人性美好的的主題角度的。然而,其后的寫作發生了也許是劉仁前自己都未曾料有的轉化與嬗變。
在《浮城》 (“香河三部曲”之二)這里,劉仁前的眼光已經不僅僅停留在過去那種詩意的鄉村牧歌之上,而是將文學觸角延伸到了都市題材中。在香河的背景色上,香河兒女的身影出現在了鄉鎮與縣城,他們不再簡單地重復著祖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務勞作,而是踏足官場與商界。從此角度可以看到,書中雖然呈現了大量的里下河地區的景觀,但作品中開始出現大量的作家都市體驗和情懷。可以看出,從這一時期的創作開始,劉仁前出現了向內轉的寫作姿態,以自身的人生經歷與官場歷煉體驗,呈現出官場敘事與青春敘事的復調敘事形式,并以此形成了與此前《香河》文學風格截然不同的雙重嬗變。
從《香河》 開始到《殘月》終局,從一爿豆腐坊里的柳安然,到南下尋找殘缺的另一半的藝人柳永,“香河三部曲”從時間軸線上安排了四代人。四代人從第一代的安居鄉村,到香河的后代們次第走出鄉村,劉仁前筆下的主人公們走出了一條鄉村詩意棲居到情場生意場煎熬或官場宦海沉浮的人生之路。而貫穿這整個過程的,則是人性善惡的交鋒,欲望與克制交織、靈魂掙扎沉浮的悲憫與叩問。
在此過程中,劉仁前的文學主題也實現了幾次重大的逆轉,其文學主題從鄉土世界的傳承與守望,轉而為外部世界對鄉村詩意的撕裂與滲透,最終則歸于尋求魂歸何處的三重主題疊加。《香河》與《浮城》的大部分筆墨,均以勾勒香河兒女的人性底色為主,依舊停留在第一重主題所設定的意域。但《浮城》里的官場構陷與香河兒女的人格堅守,已經開始出現欲望掙扎、人性幽暗等私欲私念的深層演繹。在這部小說里,鄉村詩意已經漸行漸遠,其文學主題也開始由此前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揭橥,演化為對香河兒女因欲念叢生乃至靈魂缺失而產生的感傷主題。
《殘月》作為“香河三部曲”的終曲篇,時間背景定格于21世紀初,主要內容是寫柳氏家族第四代人,即柳安然之重孫、柳春雨之孫、柳成蔭之子柳永的人生。從外在的形態與風格看,《殘月》一書其實已經完全有別于劉仁前香河題材的其他小說作品,其文學風格也迥異于此前的鄉村牧歌特色。某種意義上說,這部作品更像一部純粹的都市題材作品。但是,如果將其嵌入到“香河系列”之中,我們發現,表層的題材與風格的嬗變恰恰形成了劉仁前香河系列主題上的一次重大突破與逆轉。
《殘月》承接《浮城》的余緒,寫出了新一代香河兒女情感與精神的律動。始終堅守香河文化地域的劉仁前,雖然試圖借助這部作品完成其創作的華麗轉型。但饒有意味的是,在這轉型背后,作家并沒有逃離他一手構造的香河。深埋在作品深處的靈魂性的內涵仍是來自香河那方中國鄉村一個特定區域里的精血精魂。在這部作品里,作家一方面寫出了當代人(香河新一代人)在完全走出香河后的失故鄉語境中的情感荒涼與精神無所皈依,另一方面,作家則又企圖以構建紙上故鄉的重建為當代人招魂,并企圖為新一代香河人打造靈魂的故鄉。在這一點上,劉仁前似乎保持了和當代諸多作家一樣的情懷與追求,在書寫現代人失故鄉共同命運的同時,完成對當代人的精神叩問與質疑。只不過,這里的現代人與當代人,其骨子里是香河的新一代人。
在這樣的主題演變過程中,“香河三部曲”所演繹的鄉土文學疆域或逸出鄉土文學疆域的多重主題,已經在作品的縱深層面完成了主題間的榫接與疊加,形成了劉仁前三十多年來文學主題探究的脈絡,也使劉仁前的文學版圖更加清晰、更加龐大。
接續“香河三部曲”的主題,新作《香河紀事》《重河四重奏》表現出了作家更深的焦慮與更為宏深的思考。在“香河三部曲”里,人們如何安頓自己的靈魂,如何尋找到精神的棲息地的這一主題性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然而,在《香河紀事》與《香河四重奏》這里,作家企圖解決這一問題時,卻似乎走向了與其創作愿景相悖的一端,并構畫出了這片土地上人性的淪喪與自我救贖企圖的失敗。當然,這種失敗帶著一種西西弗斯式的拯救圖景,為劉仁前香河文學主題作了一種更為深刻也更為充分的補充。
在《香河紀事》這里,“香河三部曲”深處隱藏著的余脈是進一步展現出來了,但是,作品中滿蘊著人性之惡與自我拯救,則表現出了一種更為悲愴的悲劇力量。活躍在《香河紀事》中的人物,都還是那些舊相識:香元、柳安然、琴丫頭、柳春雨、阿根伙,甚至如譚駝子這樣的“幾朝元老”也延續著生命力。然而,在這種嵌入式且傳承性極強的敘事模式中,此番則更有力刻畫的,是人性之惡中最隱蔽的淵藪。書中種種人性之惡的行徑,正是在富有詩意的香河世界里層出不窮地上演。人性沉淪作為這部作品一個重要的主題域,在這里得到一種更加精彩的呈現:香河里的眾多人物都曾是對別人施以狠手的施害者,但也是別人施以狠手的被傷害者。這無疑為整部作品增添了更為濃重、更為詭異的殘酷意味與悲涼底色。
在《香河紀事》中,劉仁前同時借助書中肉身死亡、愛情死亡、靈魂死亡與不死之死的死亡敘事,以一種嶄新的姿態在現代語境之下重返過往的香河鄉村。以非政治語境中的人性的變形與扭曲,以對原罪的敘事與書寫,表達了作家的意向——“向生我養我的故鄉奉上痛徹心扉的愛” 。
從這個意義上講,《香河四重奏》再度出現的田園牧歌式的描寫與敘事,就顯得意味深長了。作家在新作中,顯然是想借著極具里下河文學風格的濃情與綿淳,為這一方水土尋找到最后一點靈魂棲止的空間的。然而,《相逢何必再相識》《月城之戀》這兩篇中篇,又再一次將香河世界那種詩意世界的撕裂與疼痛給呈現出來。這樣,《香河紀事》所構建的香河世界里的種種人性淪喪,終于未能在現代語境中得到拯救與救贖,而作者企圖重返過往鄉村的努力,也于是宣告失敗。當然,這種失敗,恰恰正可以說是劉仁前文學創作上的成功。
二、香河水土的父性意蘊特質
饒有意味的是,劉仁前在堅守中回望、凝思與嬗變這一文學品質,不僅表現在文學主題上,同樣表現在文學形象的塑造上。很多論者都曾論及劉仁前為我們貢獻了很多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以其搖曵生姿的筆墨,充分展示了人物內心的悲憫與溫情。
“香河三部曲”中,劉仁前塑造了眾多人物形象:柳安然、三奶奶、王先生、香元、譚駝子、祥大少、香玉、柳春雨、水妹子、琴丫頭、楊雪花、柳成蔭、蘇華、陸小英、譚賽虎、李鴨子、二侉子、阿根伙、黑菜瓜、陸根水、阿桂、柳永、秦曉月、田月月、吳夢月……
劉仁前安排筆下的人物非常有特色,眾多人物像繁星點點一樣,散落、鑲嵌在“香河”的文學星空。在《香河》里,劉仁前并未刻意地塑造一個中心人物或若干次重點人物,也沒有安排一個貫穿始終的主線人物,其對人物的描寫近乎是素描式的,看似漫不經心卻血肉充盈。直到《香河》的尾聲部分,人物塑造的聚光燈效應才開始出現,到了《浮城》《殘月》這兩部作品里,方始看到了情節線索的鋪排與中心人物的粉墨登場、次第亮相。
至于短篇集《香河紀事》、中篇集《香河四重奏》,中心人物的位置也便更加突出。考究這些人物,正像諸多論者曾經論及的,這些眾多的人物都洛上了香河的文化底色,也與劉仁前“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主題設定非常鍥合。我們也曾以“以水潤德”和“似水柔情”這兩個關鍵詞來為劉仁前的圓融性、悲憫性的人格塑造 ,并以“水”為關鍵詞,提煉并論證了劉仁前筆下的香河作為母親形象出現的特點與獨特的意義 。
然而,如果從更廣闊的層面看,對包括香河這一條河流在內的這一方水土進行考察,對香河眾多人物的人性的裂變進行考察與分析,則可發現“香河水土”其實更具有一種父性氣質。從柳春雨、柳成蔭、柳永這幾代人的叛逆性格,到諸如陸小英等女性人物形象身上所具有的飛蛾撲火的個性,都可以發現這一片土地的父性氣質更其濃郁,而香河子女“弒父”式的叛逆意識與悲劇氣質,也最終使得香河這一方水土終究更具有一種龐大而豐富的父性氣質與情懷。這一點顯然已經不是“水”這個關鍵詞所能涵括的了。
將“香河水土”定性為兼具父性形象進行探究,也許會獲得更多令人震撼與啟人深思的文學意蘊。
首先,“香河”一方水土的原生態特質,本身的闊大、宏瀚與包容,便自足具有一種父性品質。
著名學者丁帆撰文,從兩個文明的交匯點上來論述“香河三部曲”是極具眼光的:
“香河三部曲”是作者10年寫作的集結,包括《香河》《浮城》《殘月》三部長篇小說,描摹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至今生存在里下河地區柳家四代人的命運變遷。《香河》《浮城》寫出了中國農村、鄉鎮、小城市半個世紀的發展簡史,呈現出里下河地區從農業文明進入現代文明的社會轉型。第三部《殘月》則表現了現代商業文明、消費文明對一個小城鎮的滲透侵蝕,凸顯農耕文明的沒落,摹寫中國農村60年變遷的滄海桑田。
兩種文明的交匯點,現代工業文明與商業文明本身所具有的孳息性,催生或形成了香河這一方水土的父性品質。也因此,生生不息的鄉村繁榮、人丁興旺,從表象上形成了香河水土父性的表征。
其次,“香河三部曲”塑造了幾個不同代際的父親形象,也成為這一方水土具有父性品質的重要原因。而在這些父親形象中,柳安然是最為耀眼的父親形象。
柳安然終其一生未能走出香河,他以生于斯長于斯、歌哭于斯葬于斯的人生封閉的圓環形態,走完了一個父親的一生。然而,綜觀香河系列所有作品,柳安然的父親精神幾乎涵概了全部作品,且成為一代代香河兒女精神濡溉之源。一代又一代人走出香河,然而,在作品結尾他們最終仍然回歸了香河,并試圖尋找柳安然所形成的那種父親精神和故鄉靈魂。如《香河》的結尾,外出闖蕩的柳春耕帶著幾十噸重的大鐵駁船回到香河。而其回報香河的方式,則是要為香河建造一座大橋。橋的形象隱喻是顯而易見的,一方面是為了打通香河通向外部世界的通道,而另一方面,則是一代代香河游子回歸故鄉尋求父系精神所必須經由的道路。在《殘月》的尾聲階段,柳家最年輕的一代人柳永回到香河,進行了一次龐大的香河告別儀式。我們通過柳永祭奠曾祖父柳安然的情節則可發現,柳安然的父親精神已經貫通到第四代香河兒女的心魂之中。這與其說是柳永的告別儀式,毋寧說是柳永內心父親精神移植與再塑的接受儀式。其后,柳永將與他的父輩、祖輩一樣,帶著香河的父親精神向遠方跋涉——只有這樣的父親精神,才是使我們走得更遠的精神皈依與唯一保證。而缺失了父親精神的“眾月意象”(有論者論及的書中三個名字中帶“月”的拱伏在柳永身邊的女性形象的意蘊綜合體),永遠無法構建起柳永新一代香河人的精神譜系。
第三,眾多香河兒女以走出香河的“叛逆”或“弒父”的方式,逃脫香河的精神輻射。饒有意味的是,哈羅德·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里所言說的圖景在這里出現了。這些香河兒女“他們身處父親的蔭庇而不認識他” ,一個個以弒父的沖動走出香河,但最后卻發現,他們的所有叛逆和沖動又都是一次一次地回歸到柳安然這樣的父親為他們打造的精神譜系中,他們無可奈何地在進行著“重塑與再造”他們的父親的行為,但這一系列行為,又一如克爾愷郭爾所言的,是“創造出他的父親” ,這些可愛而可恨的香河兒女,以自身的熱血與情懷、沖動與叛逆,創造并完善了永遠的父親柳安然為他們所畫出的父親精神圖譜和父親意象世界。
柳安然在整個香河文學系列中,是以村魂的方式存在的。即便是像張香元這樣的在香河算是位高權重的人物,對柳安然也有著最深沉的認同,譬如,這位香河的父母官,希望女兒水妹能夠嫁入柳家。張香元對柳安然的服膺,正是從另一個角度確證了柳安然偉大父親形象成立的可能。
柳安然這一父親形象的塑造,可以說是劉仁前最為精彩的文學創造。這個既是教書先生,同時又跟關公一樣操持著賣豆腐生涯的老人,同樣詮釋了“人硬”的精神底蘊,他以他的內斂、沉穩、執著、大愛、正直、謙卑、寬厚,澆鑄出香河的靈魂,也形成了他獨特的父親精神。在《香河紀事》中,劉仁前再度以對他的追悼與祭奠煞尾,無疑是別有深意的。
最后,香河文學世界中除了“眾月意象”之外,其實已先具有一種“眾柳意象”。香河作為里下河地區中一個典型的地域,春風楊柳,一直是里下河最具風情的自然景觀。而在“香河三部曲”里,劉仁前也一直讓眾柳意象在作品里搖曳不已。正像柳春耕建造的橋有著深厚的意蘊一樣,搖曳不已的春風楊柳,也自然與書中柳氏家族眾多柳姓人物形象形成自然與人文的對應。而“柳—留”的古典詩歌意象,在這里是否成為劉仁前創作的靈感,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柳—留”的故鄉意蘊與情懷,則是劉仁前濃墨重彩所描畫的轉型期社會里令人神往又令人傷感的獨特意象。而這一意象,則又可以看作是柳安然這樣的父親形象里,其精神中另一面柔情似水的纏綿與牽掛。這從另一個角度,眾柳紛披的意象,進一步完善了父親精神形象與譜系的內涵。
也許作家本人并沒有這樣的理性布局來進行父性形象的設定與塑造,但文學的直覺及其穿透力,有著驚人的神奇與說不盡的詩學意蘊,這一深埋在作家潛意識之中的意念,連作家本人也未必能夠猝然發現與體悟,只有待年深月久之后,作家本人才會發現,他已經在不斷的寫作中,在創造了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香河世界的同時,也將自己打造成了龐然大物。
三、從里下河文學流派里逸出的優秀作家
劉仁前是新生代作家群里的一員,這是我們此前曾經論及的。
但劉仁前能夠成為眾多里下河文學流派里逸出的優秀作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我們此前論證過,劉仁前以眾體皆備(劉仁前目前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上皆有所建樹)的小說成就,以其悲憫情懷和汪氏文學胎記所凝煉而成的文學風格,使他在當代小說史上占據著重要的地位。
但是,真正去評價一位作家的成就,最重要的標準是其真正的文學創造。
劉仁前孜孜不倦地堅持著香河世界的探索與創造,已經然打造出了獨屬于自己的文學版圖。他以廣袤宏闊的視野,刻畫了波瀾跌宕的時代中眾多普通而平凡的人物,真實地再現了這片熱土上半個多世紀的風云變幻。
而在書寫對故鄉的懷戀與風俗畫的同時,和很多優秀的作家一樣,劉仁前遵循了一種文學的邏輯與規律、依從了思想與精神的鐵律,以一種對故土“痛徹心扉”的深愛,無可奈何地、滿懷傷感地、絕不容情地寫下了這片土地開始出現的生機凋零、靈魂萎縮、欲海沉浮,并構畫出眾多靈魂逃離故鄉最終拋棄故鄉同時也被故鄉拋棄的人文社會景觀。他借其香河那生生不息的土地和長流不斷的流水告訴人們,香河這方水土,絕不僅僅是繁花灼灼、人人可親的世外桃源,其底色也絕不僅僅是讓讀者沉溺紙上不愿醒來的詩意夢幻。在種種絢爛的田園風情中,人性可悲的沉淪、美好情感的毀滅與撕裂、自我救贖與自我拯救的失敗,都隱藏著作者幽邃的嘆息與沉凝的無奈。
另一方面,劉仁前又以其文學理想的訴求與愿景,構畫出了香河這方水土的父性本質與氣質,描繪了眾多香河兒女對香河的堅守與睽別、傳承與揚棄。這樣一來,劉仁前的筆下,誕生了兩個可以抵達典型形象的人物:此前,“香河”在劉仁前的作品中作為一種極具母親形象的人物躍然紙上;而現在,香河這方水土,則以其涵納萬有的父性氣質形象內涵,或潛伏、或顯現在所有作品中,同時凝具在柳安然這一人物身上。可以說,柳安然人物形象的塑人,在當代小說史中也是較為罕見的一種精神形象。
如前所述,劉仁前集三十五年的文學功力創造了香河,以多元化、多層面、多維度的文學主題構架形成了宏闊的文學世界,打通了農業文明-工業文明-后現代文明的諸多通道,描摹出中國歷史轉型期中眾生圖景,這正是劉仁前所作出的文學貢獻。劉仁前構建的香河世界,從“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的主題開始,不斷演化、嬗變,形成了一條廣闊且淳厚、多維而多元的主題線索與主題疆域,這既與劉仁前的創作歷程相依相伴,也與中國社會的農業文明-工業文明-后現代文明的進程如影隨形。從這個意義上講,劉仁前的作品又以其史詩構建的意義,使其香河系列文學能夠昂然進入當代文學史的行列而不遑多讓。
目前看來,劉仁前無疑是里下河文學流派里的重要作家。于今而論,則進一步發現,劉仁前的身上,同時凝聚著一個流派文學領軍人物的本質內涵。
也是因為這一點,使他逸出了這一流派并進而走向了當代名作家行列。
誠然,劉仁前是汪曾祺的文學傳人,身上已經烙上了無法磨滅的汪氏文學胎記,但數十部(篇)香河系列,三十五年的文學堅守,我們不得不說,劉仁前已經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了對前人的超越,而在由汪曾祺、胡石言、曹文軒、畢飛宇、朱輝、羅望子、魯敏、龐余亮、曹學林、谷懷、顧堅等作家共同構建的里下河文學流派里,劉仁前顯然又以一種迥異于他們的態勢,形成了對同時代同一流派作家的超越。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新文學學術史研究”(批準號:20AZW015)中期成果、2019年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創新創意研究計劃項目“‘南京作家群’與南京‘文學之都’建設”(CXCY19-10)的階段性成果。
(刊2021年第二期《當代作家評論》)
【作者簡介】
第一作者:姜淼,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
第二作者:姜廣平,江蘇興化人,作家,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