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蘭樹和通知書
作者:
藏星 更新:2025-08-05 16:01 字數(shù):2466
時間,可能是一種錯覺。有一種理論,當超越了光速,時間就消失了。
一千年只是一瞬間。
眼前的米白村,儼然是一片中西合并的建筑群了。它仍舊保留著當年的簡樸,房屋鮮有超過兩層的。再高,就把流靈山擋住了,過猶不及。這是米白村開村時夏煥和米焰兩個老人定下的規(guī)矩。因為要保護流靈山的美景,大家相約舍棄高樓層的輝煌和大氣,全都匍匐在流靈山的腳下。這也是千百年來,流靈山為什么能滋養(yǎng)出米白村獨特的氣質(zhì),進而滋養(yǎng)出這么多溫婉果敢的兒女。
山無言,水無痕,高山蘊育出美德。不管是兩個家族,還是后來的搬遷過來的王氏家族、還是許氏家族,米白村一直低調(diào)、簡樸。除了屋的高度有限制,顏色只用兩種:紅磚與白石。簡潔不失華麗。長條的白石鋪路,短的花崗巖橫豎交錯,和煙灰灸的紅磚組成出磚入石。簡中蘊繁,木雕、磚雕里深藏著精美細膩的花鳥蟲魚、飛龍猛虎。從紅白相間的巷子望過去,就有田園和山水,憂愁一掃而光。
此刻,米旎拿著信,她不得不相信米飛說的時間也會停止了。明天,她的小米飛就要到溪城師范報到了。米飛爸曾建國十年前就已經(jīng)離開他們,至今仍在新加坡經(jīng)商,每年除夕才回來。米飛自小沒有獨自出過遠門。想到這,她怎么也睡不著了,索性披了那件印著茶色碎花的絲綢內(nèi)衣,打開玉蘭古厝的實木大門。
月光透過玉蘭樹,灑下斑斑點點,似淚非淚,似光非光。
米飛邊跳邊哼著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迎面就撞上媽媽。米旎一個趔趄,蹲坐在三層的石階上,兩個小辮子像兩只粉拳,一左一右打在她黝黑的臉上。
米飛嚇了一跳,“媽,你沒事吧!”
米旎被突如其來的這一撞,疼得呲牙咧嘴,但卻不敢喊出聲。
“米飛,你回來正好,陪媽坐會。”她順勢坐在石階上,輕輕摟著米飛的肩。
就在半小時前,王數(shù)舟也是這樣摟著米飛,米飛的臉瞬間辣辣的。
“媽,冷。我們進屋。”米飛拉起媽媽,發(fā)現(xiàn)媽媽臉上的淚痕,“媽,看你,又想爸爸了。”米飛嘟著小嘴,她們商量好了的,兩個人都開開心心,等她師范畢業(yè),等爸爸回來,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下?lián)Q米旎臉紅了。
米飛哪里知道,就是在這棵玉米樹前,曾建國當著她家門口的小黑狗急紅的眼,借一朵玉米花的微香,要了她的初吻。事后,她也后悔,責怪自己輕薄了點。按當時的風俗,這初吻,無論如何是要結(jié)婚當晚給的。她哪里知道,是玉蘭花的香味……唉,也可以說是愛情的香味,讓她意亂情迷。三十年前,在那樣迷離的光線下,在曾建國決定跟同村人到新加坡的前一晚,曾建國說,你聞聞玉蘭花,這秋天的玉米花就是香,當你聞聞這熟悉的味道,每天每夜都會想著我的好了。
她鬼使神差地相信了他的甜言蜜語。呸呸,什么甜言蜜語,簡直鬼話連篇。
她們母女倆坐在廳堂的茶桌前,兩把背靠椅,上面繡著的雌雄梅花鹿,在昏黃的燈光下是那么溫順。媽,我跟你說一個事,你不要生氣。米飛看了看米旎,決定把晚上的事坦白。米旎差點笑了,她太了解女兒了,雖調(diào)皮了點,什么事也不會隱瞞她的。于是脫口說,你說吧,再不說明天怕沒機會了。
“那個,王數(shù)舟,他……”
米旎呼得站起來,吼道,他把你咋啦?
米飛吃驚得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媽媽突然發(fā)瘋的怪模樣。他以為媽媽什么都知道了,更加心虛了。他,他……我是拒絕了的,但是,但是……米飛從來沒有這樣斷斷續(xù)續(xù)講話,都是吃生日面線似的一口氣呼啦完事。
說呀,米旎氣急敗壞了。
王數(shù)舟,他,他晚上摟了我的肩。
米旎松了一口氣。心里想,這孩子,摟個肩至于嗎?但說出口的卻是,摟肩也不行,今天他摟肩,明天就會……
就會咋樣?米飛好奇地問。
反正就是會得寸進尺地欺負你。你今后和他保持距離,不能單獨跟他在一起,知道嗎?
知道,知道,米飛連忙答應(yīng)。
知道還不行,你對著靈石寺的菩薩發(fā)誓。米旎不依不饒。
靈石寺是流靈山上供奉的菩薩。夏煥和米焰定居米白村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座破敗的寺廟。當時只有三間土屋,中間缺了半片屋頂?shù)木褪庆`石寺,左右兩邊的房屋則已經(jīng)完全坍塌了,只有殘垣孤立孑孓,不肯倒下。如果不是靈石寺后面的巨石矗立著,給靈石寺作堅強的依靠,靈石寺早已飛灰煙滅了。
夏煥對米焰說,這座寺廟,真像我們的家,一路風餐露宿。說著,眼眶紅了。米焰說,好了,現(xiàn)在再苦再難也挺過來了。兩個正式地對著寺廟拜了三拜。
年底,米白村把三間屋子修葺完整,正式取名靈石寺,舉行隆重的典禮。除了里面的菩薩沒換,桌椅都添置完備。到了米旎這一代,已經(jīng)不相信鬼神了,米飛更不用說了,張口閉口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光速下時間停止論、倒退論。聽得她的爺爺奶奶連連向菩薩道歉,說她小,不懂事,菩薩不要怪罪她。
說來也奇,自靈石寺重新有了煙火,米白村就蓬蓬勃勃,順順利利的。
米旎自己其實比米飛還慌亂。三十年前的那晚,曾建國不只吻了她,還趁著她爸她媽已經(jīng)睡下的機會,公然抱著她,穿過廳堂,在一世祖米焰深邃又威嚴的眼皮底下,把她抱上了二層的小閣樓……
曾建國這個混蛋,他膽了太大了,太大了,竟然敢……米旎事后如何也想不出這事怎么就發(fā)生了,她那么強烈地反抗,可是就曾建國一句:再喊,再喊我就走了,到龍村去,再也不來了。
她就不喊了。只希望睡在樓下廳堂左邊的米旎爸被驚醒,卻又害怕真的醒來。
后來,曾建國一個人到家里說,米旎爸,我想娶米旎。現(xiàn)在我什么都沒有,但很快會有房、有車,有電話……米爸抽著煙,看看米旎。
米旎趕緊躲開,曾建國瞪著她,她趕緊點點頭。
米旎爸只說一句話,那你以后就住家里頭。說完,扛起鋤頭拉走牛車走了。
再后來,每當米旎生氣時,她的口頭禪就是:曾建國,你膽也太大了。
她哪里知道,天下事,沒有曾建國不敢干的。
那一晚,米旎媽醒來過的,也約摸知道樓上發(fā)生的事。她見過曾建國,知道曾建國一個人到津城,已經(jīng)和津城人做點小買賣,據(jù)說在隔壁獅城倒賣手表啥的。一次能賺他們家一年的稻米錢。米旎媽這輩子跟米旎爸,天天吃地瓜稀飯。這個沒用的老公,她不知多少次心里這樣罵呢。如果曾建國真的留下來呢?我這輩子——全村人笑我生不了男孩子,這能怪我?如果曾建國能入贅,他什么都敢干,不可能像老頭子這樣窩囊。
米旎看到桌上的錄取通知書,心里的氣立馬消失得沒有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女兒長大的喜悅。
“李應(yīng)石明天和你一快去嗎?”
“是的,明天八點的車票,從津城車站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