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故園折柳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7 字?jǐn)?shù):5318
太白
李兄親啟。
李兄的答案在李兄心里,不在我這里。
我早知你知我不是李白,或者沒有人會相信會是真的李白,或許你也猜到我是誰了,但我們似乎并沒有把彼此當(dāng)作一場無疾而終的惡作劇,對你推心置腹,我倒覺得幸運。人生大抵高低沉浮,恐怕只有一顆寂寞的心是相同的吧,有過彼此的交匯,我已然覺得是此生所幸。這是真的。但短暫的因緣際會后,我們終究要獨自遠(yuǎn)行下去,你不知道,你早就將最好的禮物贈與我了。那是一份期待。我這半生從未對未來有過期待,只是過了一天罷,又過了一天罷,但是自從你要我等你,“如果你說你下午四點鐘來,從三點鐘開始,我就開始感覺很快樂,時間越臨近,我就越來越感到快樂。到了四點鐘的時候,我就會坐立不安,我發(fā)現(xiàn)了幸福的價值。”若是你今天沒來,我想著明天你總會來的。總會來的。
只是那個“第二世界”你來過,也到你回去的時候了。“你的花朵讓整個星球彌漫著香味,但你卻不懂得為此而高興。那幾句關(guān)于虎爪的胡話讓你很生氣,但她其實是在撒嬌,希望你能憐惜她……”
到了分別的時候,我多想這封信長一點,再長一點,李兄。
只是李青連,我不會等。
蘇秦
案上書
那一句,等著我,我聽得分明。
只是我想你再說一次,給我離經(jīng)叛道不去管那些禮儀廉恥的支撐,或是借口。
似是全盤托付了罷,我以為我心中會澎湃不止,洶涌難息,可偏偏就如護(hù)城河上的起落,無奈浪淘一浪又一浪,雖無澎湃,但余震難平,好像這些時日內(nèi)心積累的情緒如一場巨大的暗流,只為了那夜一次的洶涌澎湃。
我終是拒絕了他。就連他濃烈的鼻息都變成拂面而來的一聲嘆息,似是封緘了我的口,什么也說不出。我雖是笑著迎著,心里又覺得酸澀,我與他之間的情似乎也只有在忘憂君停電后方可如荒草般瘋長,這注定是一場見不得光的感情。
可是,還會再見的罷。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這么告訴自己,一切似乎就有了可待的地方,身體里的另一個靈魂卻偏偏時刻在提醒自己,這就是告別了罷,有些事情宣之于口,便是要衰頹下去的,在這之前,不如體面的告別。
我們似乎總是太不體面了些。就像我知道你來到了我居住的地方,就是在筒子樓那件屬于我的格子里看見的,來到這里你依舊是一襲白衣,即便是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你的樣子被濃縮成一個小小的影子,可是鉛灰色的天空也掩不住你在我這里清晰而悵惘的神色,我分明是打扮后才出門的,你不知道,我還噴了香水。你不知道。當(dāng)我看著你買煙的時候,我竟不知你會抽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是那么不了解,到讓我有了幾分獵奇的探索欲望,我故意提高聲音和門口的大爺寒暄,就是在賭你在萬千聲音可以分辨出我的,當(dāng)我聽到身后疾疾的腳步聲,我竟惶恐,以為那是我的心跳,只好加速向前走去,讓那香味散去。那一瞬間,狂喜和自卑的矛盾極度飽和,你來到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卻不是你的,這種奇怪的自尊與自卑在我心中如藤蔓糾纏,你看,我一點也不像李白。
明明我一點也不像李白,但你卻依舊假裝當(dāng)我是李白。我們每個人活在李白的困境之中,怎么也掙脫不開,但幸好,我們都不是李白。
這封信我終是下決心寄了出去,那恐怕是,我們的名字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列在一起了。
他的真,我的假,可那么多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誰又說得清呢。
我坐在忘憂君,在搖曳的燈光下,任由燈光不規(guī)則地在我臉上留下不算好看的光斑。我在寂寞的黑暗中學(xué)著他品酒的姿勢,為自己調(diào)了一杯邀月,只是再無對影三人,只剩下蒼涼孤單。依舊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我在我的本子上勾勾畫畫,卻始終落不下一個字,他昨天沒有來,他今天沒有來,我既盼著他來,似乎有希望他不要再來。但是每當(dāng)有人推門的時候,我都會猛然抬頭,帶著期冀的那種,但每每都是落空。看著一個個陌生的面孔,或者是因為他我自動把這些曾經(jīng)的熟客也列作了陌生的面孔,直到我看到下一秒推門的人,我才似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羽觴。”我從吧臺的高腳椅上起身,正欲笑著迎他,可是一步一步看著朝我走來的他,我的笑容逐漸凝固在臉上。仍舊是他,仍舊是那件落葉黃的工裝外套,一捏就碎的質(zhì)地讓人著迷,甚至仍舊是那流浪歌手的氣質(zhì),可就是不一樣了,他瘦了許多,一下就蒼老了十歲似的,興許是剪了頭發(fā)的緣故,眉眼間滿是疲憊與滄桑,他看向我的時候,兩顆眼珠就像是兩個磨損的晦暗無光的玻璃珠,下巴上青灰色的胡渣似乎也是很久沒刮過了,密密麻麻的,初見時那種肆意張揚的少年心氣蕩然無存,只有身上的煙味更濃了。
“你來了。”我苦笑對著他,眼里全是擔(dān)憂。
他忽然抱住了我。他竟像個孩子小聲嗚咽起來,他努力克制著自己濃烈的喘息,只是眼淚大顆大顆落在我的后脖頸,滑落,印濕了我的后背,像是落了場極大的雨,而我沒帶傘。我想問他怎么了,卻知道只是徒勞無功,只是像一棵樹干任由他抱著,他高大的身軀似要把我埋進(jìn)他的身體里,吞噬我最后一點作為朋友的冷靜,我正欲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可瞬間他抱我抱得更緊,就像是一個落水的人一定要死死抓住漂過唯一的浮木,浮木每隨水流浮沉一下,他就要抓得緊些、再緊些。
他似是哭了許久。來來往往的人看著我們以這種奇怪的姿勢站了許久,他久久不能平復(fù),我就陪他站在這里,便一起久久不平復(fù),任由時間的沙漏從我們擁抱的縫隙中溜走,可這一次,它溜得很慢。
我扶他坐下,就坐在我們?nèi)齻曾經(jīng)一起坐在的位置上面,竟不覺感慨,上一次月下小酌似乎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喝得酩酊大醉更不知是上個世紀(jì)還是先世避秦時亂的事情,“避秦時亂”我喜歡這四個字,如果可以避開這俗世的紛紛擾擾,我倒寧愿自己一直待在這小小的忘憂君里,做個膽怯卻也閑散的避世者,這么說未免悲觀,當(dāng)初來隴都就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真到了的時候,倒還是希望悠哉游哉的,果然,人生還是在路上的時候最值得期待。
我調(diào)了兩杯醉沙,依舊是葡萄酒獨特的水果風(fēng)味與香甜濃郁的糯米酒相結(jié)合,再搭配黑朗姆酒帶來的酒精感,經(jīng)過陳年得到的醇厚口感,自制的枇杷膏將這杯酒的醇厚芳香體現(xiàn)到了極致,再佐以一點海鹽的鮮味,一切都是熟稔的,熟練的操作、熟透的味道、熟悉的那個曾經(jīng)在我犯難時站在我背后的人——這是忘憂君最烈的酒——他來了,自是要喝酒的。可看他頹唐得不成人樣,便又給他沖了杯醒酒的茶,“摻著點喝,”雖是笑著打趣,語氣卻是極認(rèn)真的,隨后毫不客氣地打掉了他食指和中指間夾著的煙,“少抽點吧,”我收斂了笑意,“別嫌你命長。”
“蘇秦,”他一向都是喊我蘇老板的。“嗯?”我抿了口手中的酒,抬頭看向他,似是品味,說不清是酒,還是他眉間的滄桑。
“沒事。”他仰起頭,猛灌了一口醉沙,“還是不夠烈啊。”他笑著,卻明顯有了醉意。“那你直接灌酒精吧,對面診所,慢走不送。”和他在一處,我總會貧一些。因為有些事情,他既然不說,我便不問,只有讓他笑笑,但他似乎也知曉我只是想惹他笑。
但他這回只是牽了牽嘴角,連一點笑意都沒有。眉頭緊鎖成“川”字,在他雙眉之間綿延起伏,他接住了我企圖撫平他眉頭那只伸向他的手。
“蘇秦。”他再一次念我的名字,這一次,我接住了他的目光,時間就靜止了,他似是失了神。“羽觴。”我同樣叫他的名字,不加姓氏。
“謝謝你,蘇秦。”他一字一頓,倒讓我一頭霧水。只是,不加姓氏嗎。“可我也沒有名字了,我不姓劉,不姓周,也不叫羽觴,你可以叫我A、B,”他忽然頓了頓,哽咽道,“甚至是,喂。”他看著面前金黃色的酒里自己變了形的影子,癡癡傻傻的,似是在發(fā)呆,而這一次,我卻不敢打斷他。
“他不認(rèn)我。”沉默良久,他終于開口,印盡了眼前的酒,“是我非要賴著的。人家沒有我過得更好,我只是個負(fù)累。”我只是看著他,那個夜晚,我聽他說出了無數(shù)絕情的癡情的深情的甚至有些麻木到絲毫不用動感情就能罵出的臟話,那是他以為他家鄉(xiāng)的方言,該是他小時候?qū)δ抢镒詈蟮穆曇粲洃浟税伞Kf到了新的家后家里人便只教他普通話了,“滾著嘎起過二十四其。”他笑著說起他記憶里最后的聲音,“滾著嘎起過二十四其。”我學(xué)著他卻仍舊絲毫不標(biāo)準(zhǔn)的口音逗笑了他,“什么意思啊?”我看著他。
他先是喝了口酒,“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他的嘴角還沒落下來,眼淚倒先滑下來。
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里,我才知道他真的找到了自己的生父,也確實周家村,周羽觴,他或許覺得自己要有屬于自己的姓名了,他要有自己的家了。可他看著他生父一家其樂融融地坐在平房里吃餃子,韭菜肉的香氣總是很霸道,霸道到容易讓人暫時斷了思緒,當(dāng)警察和他對著久別重逢的生父說明來意時,他生父卻只是覺得是騙子,上下打量著這個從城里來的小伙,“滾著嘎起過二十四其。”屋里的女人叫罵起來。男人同樣小聲罵著,“我不認(rèn)識你,快滾。”這是他生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卻一點點低落下來,似是膽怯,又似是愧疚。他看穿了眼前這個并不高大的男子心中的愧意,只因他們生著一樣的眉眼,連鼻梁伸出的折角都是相似的,他喊了聲,“爸。”
故事說到這里,我也曾以為男人會有些動容。當(dāng)然,他或許是真的有些動容,才后來在醫(yī)院鑒定時說了真話。他確實曾經(jīng)和前妻有過一個男孩,“女人跑了嘛,我一個人又帶不活你,倒不如……”
“等等,”我內(nèi)心的聲音在說,等等。這時羽觴轉(zhuǎn)頭看向了我,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就連落下的眼淚都折射成猩紅色,“對,我不是被拐去的,是被賣掉的。我生父賣掉的。”
我看著他,竟吐不出話,一個字也吐不出。
“幸好那天是陰天。”他右手晃了晃空了的杯子,低頭笑著自嘲道,眼淚似乎也流干了似的,這個時候連忘憂君都快沒有人了,我靜靜地陪著他安靜隨時間流淌。“我不常回養(yǎng)父的家,過年回了一次,總覺得打攪了他們一家的正常生活。待不了兩天養(yǎng)父就會旁敲側(cè)擊地問我什么時候回去工作,真他媽關(guān)心我工作。”他把我酒杯里的酒倒在了他空蕩蕩的酒杯里,卻沒有喝。“你知道我們做藝術(shù)工作的,作息總是比較晚,可每天早上七點,他一定要把每個房間的窗簾拉開”這明顯的暗示就是讓他無處遁形。
“我走的那天告訴他,雖然我們家不在一樓,但依舊陽光普照。”
“不知道你看沒看過《陽光普照》那個電影,最后父親把孩子撞死的時候,我覺得那就是我,沒錯,那就是我。”
壓死我們的從不是藝術(shù),而是藝術(shù)外的現(xiàn)實。
他又哭了,這一次在沒人的時候,他終于放肆地趴在桌子上,哭出了聲。
我這才明白,原來他那些只言片語里待人發(fā)現(xiàn)的蛛絲馬跡里只隱藏著一個最簡單的秘密,他想有個家。我或許怎么也想不到,那句“忘掉名字吧,我給你一個家”竟是他唱給自己的,他自小便死記硬背著一個個遠(yuǎn)方親戚的稱呼,卻在二十幾年后發(fā)現(xiàn)一個也用不上,此時此刻此地,我竟然連喚他名字的勇氣都沒有,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誰。
“忘掉名字吧,我給你一個家。”我靜靜地、不合時宜地哼唱著他唱過的歌,仍舊不大好聽。他忽然就不哭了,全世界開始變得安靜起來,窗外開始飄雪。這估計是今年最后一場雪了吧,我在心里默念著。
他忽然抬起頭,笑了。像我第一次見他那樣,除去他的眼里總是帶點蒼涼。
“別輕易許諾,我付不起。”他似是恢復(fù)些原來的神色,忽然把手打在我的肩上,聲音溫柔地如落雪,一呼一吸聲在我耳畔。
“你也是。”
“大白老師,”他看著我,似是在看我,也似是透過我看另一個人,這個人我很熟悉,他亦是,嗎。他看著眼前半杯倒入他杯中的我的酒,仍舊沒有喝。
“還是應(yīng)該叫你,太白。”他聲音里的落雪忽然就變成了冰晶,悄無聲息地刺痛著我。我和李青連之間差的那一點,似乎找到了,被他找到了。
“太白。大白。”虧你想得出。他依舊晃著杯中的酒,透過杯中酒看我,見我似乎沒有多么詫異的神色,其實我并不是不詫異,而是這一晚消耗的情緒太多了,我實在是沒有力氣為這點小事再消耗。“以前只覺得怪,怎么會有這么像的人。看你的書就知道了,你寫的都是那家伙說過的,”他恢復(fù)了力氣一樣,天也愈發(fā)蒙蒙亮起來,一道霞光刺穿了他的眼。我欲起身拉起窗簾,卻被他看在眼里。
“不用了,我習(xí)慣了。”他扶住了我的肘部,他應(yīng)該知道的,他看向我的神情分明是認(rèn)真的,卻始終悲涼。
“快了。”我看著他,他似乎滿意了,可這種滿意中又帶著隱憂。但他什么也沒有說,沒有說,我知道這位,我的家人,只要你為他付出一點,甚至無需付出,他就會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直到這天完全亮起來的時候,太陽像是從地平線上長出來的,連著霞光染紅了一片浮云,紅霞的范圍越來越大,金色的光亮就散到人間的每個角落。起初它只露出一小半邊臉,像是背著重?fù)?dān)似的一縱一縱地往上升,直到?jīng)_破了云霞。當(dāng)太陽躲進(jìn)云里,陽光透過云縫直射到人們的眼里,這世間似乎重新恢復(fù)希望似的,我說的是,似乎。明明可以無需這么啰嗦的,直接用陽光普照來形容就好,但我知道,我再也無法正視這個詞了。
他的手機(jī)似是響了兩下。我正欲回避,他擺手示意不用,我在一旁聽著似是個異鄉(xiāng)老年人。是他熟悉的聲音嗎。
“喂。”
“喂。”
之后的話我便聽不大真切了,畢竟不是我的方言。但有句的意思我明白,那就是你已經(jīng)過得很好了,我這邊也沒啥子值得你索取的了。我看著羽觴慢慢把身子轉(zhuǎn)過去,只留給我背影,點了支煙,在一圈又一圈飄散的煙圈里推門而出,卻依舊在門外勉強(qiáng)朝我笑著。
我看著他嘴型不再動了,似是打完了。但他的動作卻絲毫沒有變,仍舊舉著手機(jī)在耳邊,向窗內(nèi)的我擺了擺手,也不早了,似是告別,好吧,他永遠(yuǎn)都欠我一個正式的告別。
在那個陽光普照的雪中清晨,我聽到某輛貨車遙遠(yuǎn)卻又巨大的鳴笛聲,在人聲惶惑中我仿佛從夢中醒來。
我偏偏要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