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相期云漢
作者:
小黎 更新:2025-10-06 11:29 字數:5416
太白
李兄親啟。
還有必要寫下去嗎?每次我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封了,但又覺得,人有個寄托也蠻好,即便是寄不出去的寄托。
我離開隴都了,她于我而言只能是舊夢一場。我坐在永遠向前的綠皮火車上面,看著車窗上圈起的風景,仍舊是蒼綠起伏的寂靜山巒,金黃色麥田上面有一個隨風跳舞的稻草人,我用相機記錄下來,哦,還有一顆樹,在遠處孤單地站立著,無依無靠的樣子,和我來時看見的一樣。李兄,你說我會四海為家嗎,這不屬于這世間大多數人的選擇,可我想我不必活在別人的眼光里,我本不屬于他們。人生這趟旅途下一站會在哪呢?你說。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先買了回家的票。人生旅途的意義不過都是在尋根罷了,我知道我的根不在故鄉,卻依舊在異鄉尋找故鄉的人,等待那個可以和自己靈魂共振的人,所幸,曾經的我坐在忘憂君里,找到過,也等到過。
我已然覺得幸福,李兄,你也一樣吧。
火車上
蘇秦
那一天我聽到了許多聲音。先是“砰”的一聲,像是腦袋震了一下,隨后是余震般嗡嗡地耳鳴,我猜到了。貨車拉長不斷的鳴笛聲、人群中的呼喊聲、救護車和警車的鳴笛聲混合在一起的聲音,當我趕到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父親本能地捂住了面前孩子的眼睛,我不管不顧地沖到前面,那么厚、那么軟的雪地已被浸染成一片血色,溫熱的血液在地上與雪色交織,最后也只能慢慢變冷,在柏油馬路上與車輪軋出的泥土混合在一起,血水成了臟的血冰,天還是太冷了。
我死死攥緊他的手,渾身上下的力氣都用來緊緊攥著他的手,以至于我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他手上畫畫時留下的老繭。
“你看你手心紅的,”他躺在地上還沖著我笑,視線落在我們緊緊握的彼此的手。死不了,放心。
我早就哭得失了人樣。我沒有料想到,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竟然信了他的話,他不知道,是我攥狠了自己的手心。當我搶在李青連前面簽病危通知書的時候,“關系?”醫生抬眼看我,“朋友,”我脫口而出,但顯然力度不夠,“未婚妻。”我只得看著醫生的眼睛,無比堅定。
他的心思我怎么會不明白,我早就看得明白。從那一次在忘憂君被客人騷擾他站在我身后的時候我就知道,直到昨夜,一向行為灑脫不羈的他竟然小心翼翼地不敢喝倒在他杯中的,我的那杯酒,我才明白他的心思竟這樣深。記憶忽然就回到了我們仨對著月亮喝酒的夜晚,李青連搶喝了我的杯中酒,他就看著,少有的不動聲色地為我又添了半杯他的,那個時候我想,多少逾矩了。
而我如今看著自己手心里的血,看著他躺在那里,卻希望他聽見我說的謊。我第一次變得很壞,是假話,我希望他當作真話聽。
只要他醒過來。
他是自殺。
我無比確定,當然,只有我一個人這樣確定。他喝了酒,雪天路滑,大霧彌漫,貨車司機疲勞駕駛,都他媽是警察的借口。我永遠不會知道最后那通電話他生父對他講了什么,也永遠不會知道他是否是故意計劃了自己的死亡,我只知道,意外,這或許是他想要的最好的結局了。他知道他養父家或許只想草草了事,不會想繼續追究任何責任,快過年了,怪晦氣的,那個西裝筆挺的男人眼里全是不耐煩。而另一個衣衫破舊的男人倒是神情平靜,很快,很快他或許就會拿到一筆對于他來說巨額的賠償金,他的平靜不過是因為這樣的“好事”是不能聲張的。你看啊羽觴,這里的每個人似乎都有退路,有活下去的辦法,為什么你就不行呢,就不愿意再掙扎一下呢。他們都是殺死你的兇手,我多想做你的身后名。
我這話同樣太無力了,不是嗎。
我只能做個懦夫,在床上躺個三天三夜,守著忘憂君。我把鳥籠拆了,這世間就沒有真正的自由,哪怕你在里面唱歌時總給我自由的幻象。那幻象真好,我想一直待在里面。
而他,你說他啊。他該是不會再來了吧,那晚的匆匆一面,竟是我們之間的最后一面。我本以為我想著他,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他就會出現了,可是在我期許地抬起頭時,終究沒有。他讓我等他。說到這里也許你會問,你沒有等過他嗎?定是等了的,這是確信無疑的事情。不只是坐在那個最明亮的地方等他一眼就能看見我,更多是在心里等。像是《花樣年華》里面說的,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孫,那條長椅上依然空留著一個位置。這是實話。可是,李青連,我不會繼續等了,這也是實話。當我看見他曾經坐過的位置上換了新的人,逐漸成為我店里的常客,我就知道,等待也是有期限的,這世界沒有不會褪色的質地,世間可以沒有任何形式的愛情,但不能沒有去愛這個世界的能力。
于是,忘憂君終于在一年后關業大吉。拉下門簾的時候我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腦海里走馬燈似地過著電影,卻逐漸發灰、泛黃,最終消失,變成無始無終。我隱約感覺到后面一直站了個人,也算是冥冥之中吧,我一轉身便看見了磚墻后面一角白色大衣的衣角,我就知道了,這個人,我或許曾經無數次等到過,可他總有許多無奈,許多不得已,我也是。
所以他終究沒有走上前,而我也只會選擇離開。
在火車上面的時候父親罕見地打了通電話給我,對我規劃的未來生活絕口不提,他們或許也在日子的消磨里逐漸接受了他們的女兒這遲來的叛逆的青春期,只是問我什么時候到、想吃什么,雖然不再像以往那么親近,但沒有剛到隴都那會兒為著我離婚的事情無休無止的爭吵,再無休無止的冷戰,我似乎真的長大些了,我有了自己獨立的資本,我明白我想過什么樣的生活,在隴都的這兩年我想是一下就長出了屬于自己的獨立人格,像雙雛鳥的翅膀。但是,這樣的代價就是我再也不是父母那里最貼心乖巧的孩子了,雖然只是中性詞,但他們著實時常讓我覺得越來越遠了,或許我對于他們來說亦然。
值得嗎。我曾問自己,但我沒有答案,這或許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
回到家鄉最有意思的事莫過于故地重游。當然,你要選擇性回避來自那些老熟人異樣的目光還有背后竊竊私語的議論。終于,我踩著一雙酒紅色絲絨高跟鞋回到了我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李白故居,在用余光瞥見曾經同事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的時候,我知道,我活成了我自己的樣子。
“女士,請出示您的身份證。”眼前檢票處的小姑娘倒是個生面孔,眼神雖孤高,卻刷著極為卷翹的睫毛,撲閃撲閃的,卻絲毫沒有中和她臉上那些凌厲的銳角,倒有幾分矛盾,但是年輕的臉孔就是年輕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拿著我的身份證端詳了許久,一會又抬頭看了看我,神色復雜。她念出了我的名字,“蘇秦。”
“怎么,不像?”我輕笑著問她,看她眼睛里的我自己。
“是你。”她似乎認識我,神色舒緩了些,也笑了出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等會一起去喝點東西吧。”可能是她的神情自然得就像是我的一個熟識的舊友一樣,我倒沒有任何想要抵觸的情緒,也絲毫沒有想要拒絕的意思。
“好。等你下班。”
南方的春天來得是早些,故居里的香樟竟有的都冒了芽,清冽的溪澗還是一如往日地流淌,整個園林漸漸開始有了隱忍的綠意,走在這樣的園林里,我再回首曾經的歲月,好像似乎也沒有那么難以啟齒了,沒有過去的哪一個碎片一樣的瞬間,都不會有現在堅定如青磚石板的我。任由人們來來回回,我的堅持就在這里,沒有選擇的余地。而無論在哪,我相信都會有一份隱忍的生機讓人期待。
“所以,你后來有沒有再見過他?”眼前的女孩子叫劉芳園,是幾經流轉,在我后面的后面在這里上班的人,現在被調到了檢票處。她說有一段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什么工作都做過,可終究一事無成,我看著她,多像以前的我,也多像千百年前尋找自己存在意義的李白,他們不斷試錯,只為著找到真正的自我。“恰好這個時候前男友也不愿意來找我,哪怕我們之間只隔了二百公里。”女孩子毫無顧忌地脫口而出,“我那時候本身就有躁郁情緒嘛,那個時候情緒不穩,就想不開,是李青連救了我。”
“我知道。他和我講過的,他還猜出了你的名字。”
“對哦,他真的是李白轉世嗎?”
我看著她笑嘻嘻地說癡話,也不覺笑了出來。相視而笑的瞬間,我忽然感到窗外香樟的葉子又長出來一點,多冒出來了一點綠意。
“所以,你后來有沒有再見過他?”她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問題。她雖話多,眼前的奶茶倒是下了大半,還是全糖。我現在這個年紀都嫌齁得嗓子癢,很少喝甜的了,只好抿了一口眼前的紅茶。
“沒有。”我看著她,眼睛里卻包容了很多故事,很多。她們就像是故居里那溪澗的流水從我的眼前流淌過,在陽光下呈現著波光粼粼的光芒,畢竟所有的歲月都是泛著光的,我相信。
“唉。”她輕輕嘆了口氣,又猛吸了一口奶茶,女孩子愛吃甜也沒什么不好,我看著她一個人自言自語,“他也算為了你不遠萬里跋山涉水過一次啊。”
我竟沉默了。靜靜地看著杯中的自己的影子,陽光下的茶水里我的臉上出現了好看的光斑,和以前一樣,又似乎和以前不一樣。雖然被折射得變了形,但我依然是我。
“他不是為了我。”良久,我終于開口。
“他只是為著他曾經至死不渝的理想主義。”
見她神色顯然有些失望,百無聊賴地咬起了吸管,我忽然有些動容,像我對李青連說過的,太早參悟有些事情是件悲傷的事,因為有太多事情到了年紀就自然會體會。我的神色忽然靈動了一下,就像是那在我臉上來來回回的光斑,眼睛一亮,做了一個極逾矩的行為,把我的吸管毫不猶豫地插進了她全糖奶茶的杯子里,試探性地輕輕吸了一口,我好像就回到了她的那個年紀,二十出頭,永遠年輕,永遠浪漫,甚至永遠無畏所謂死亡。她似乎也沒有任何抗拒的神色,反而覺得這是拉近了我們彼此的距離,只是對著我笑,像是早春搖曳在樹間的風。
“我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什么的,他也沒有承諾過他愛我,可是我每次看向他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也同樣輕描淡寫著那些心照不宣的過往,面容帶笑。我曾經以為那就是遺憾了,那怎么不算遺憾呢。人生處處都是遺憾,我又何必苦苦執著這一樁一件。可遺憾始終是兩個人的事,要不一個憾字為何有兩顆心,那味道太咸了,就像是很多年后回憶起來笑著流出的眼淚。可我想到這里,這或許是那本少女日記才會寫下的東西,而我又忽然想起李青連喚我蘇秦的樣子,其余人都先叫我蘇老板。只有他,喚我蘇秦,我曾經以為或許只有在他這里,我才是我自己。可如今想想,多幼稚啊,我一直都是我自己,無需寄托,更無需依附。想到此處,似乎又笑了出來,芳園看著我,仿佛心領神會,卻也只是接我的話似的。
“知道什么?”
“沒什么。”
像是過了很多年以后的語氣一樣。
如今啊,你說如今?
興許是過了幾年,也是個冬天,機緣巧合下我來參加一個新書交流的活動,來到了李青連的母校,或許此時我走過的正是他走過的路,一轉身看到的風景則正是他曾經駐足的,甚至一抬頭,我們看到的晚霞都是一樣的天空上面的晚霞。他也一定會停下來吧,也一定會看著、守著這一片天空而失神、然后微笑吧。就像是遠方一定也有一個人也在看著同樣一片天空而失神、然后微笑吧。當我看著校園里的車輛落雪的窗子上面寫下的一行一行的告白、愿望、還有那些說不出口的話,心照不宣的秘密,好像都隨著一場大雪而凝固,那些心意在融化后邊都可以銷聲匿跡。就好像只有我知道,只有我們知道。這或許就是大學校園的魅力吧,永遠年輕、永遠生氣、永遠讓人抱有期待。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雪后是有晚霞的,就像是一片彩虹海。而李青連,你,也看到了嗎。
似乎下雪天的時候,連天都黑得晚些。
我又在隴都逗留了幾日,走遍那里的大街小巷,忽然覺得之前覺著的所謂繁華富麗什么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的簡直是幼稚到可笑的劃分,這世間本就各有各的風景,就像人各有各的活法,我看著熱鬧的街景,黃昏的隴都就是這樣,隨著太陽一個勁地往下墜,好像就離那些人來人往的溫暖近一些,再近一些。商販叫賣,婦女打價,孩童學步,這里永遠熱鬧,永遠生氣,永遠處處都有人間煙火。
不知不覺就又走到了忘憂君曾經開張的地方,卻早已換了裝潢,成了間茶室,透過窗子可以看見里面精致的雕花梁木,連欄桿上都雕著蘭花,可見這家茶室的老板也是個有品位的講究人。不夜侯,我念出了這茶室的名字,一不小心差點念成不夜候的時候,一不小心瞥見窗里有個衣著墨綠色毛衣的男人再往外望,百無聊賴地抿了口茶,又輕輕地落下,似是在等什么人罷,可真真辜負了“不夜侯”這三個字的名字。
天分明已經黑了。
去見羽觴是需要些勇氣的。明天是他的忌日,我如今仍舊愧疚于沒有去一趟他的葬禮,我實在是無法忍受那些所謂親人若無其事的平靜嘴臉,像是他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我現在一樣無法忍受。
我重新為他調酒,這一回,是君歸。我這回用的是自家釀的黃酒與米酒,將二者結合作為整杯酒的主體骨骼,也融合進了西方咖啡的風味,相信他入口的時候伴有淡淡的橙香,就像是一位故人游歷四方最后重回故里,余味也是綿長而有余香。
所以,你看,我不是也回來了嗎。
為了見你,我特意盤起我的頭發,我最近喜歡將它們盤起來,遠處看不出一絲碎發,你該是沒見過的。我捧著一束你最喜歡的滿天星還有一整壺君歸,我好久之后才知道你不喜歡遺世獨立的蓮花而是獨愛生命力頑強的滿天星,我總是個不稱職的朋友,你知道她的花語嗎。在這個沒有太陽的陰天,全世界都被調成了淺灰色濾鏡,你可以睡個好覺了。
只是離羽觴的墓碑愈近,我倒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遲遲不肯向前。或許,是因為我看見了遠處對著你喝酒的那個套著白色大衣的男人。
我本以為這一次我仍舊不會走上前去,可是卻似乎一切都釋懷了似的。我輕輕地繞到他身后,“再喝一杯吧,咱們仨。”我搖了搖手中的君歸,還是熟悉的動作,卻忍不住用了隴都方言,但我篤定他一定聽得出我的聲音,即便此去經年。
那似乎是我等了許久的轉身,可他轉過來的時候,我卻只余下久別重逢那種粘稠又厚重的心境,像極了隴都已砌了千百年的古城墻中的一片磚瓦,又像這平常的陰薶天。
他笑著,正如我也笑著,卻已然滄桑。
寫在后面:
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中,
我們很可能錯過認識的機會
——太危險了。
命運的安排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