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豆蔻香滿庭
作者:蘇曼凌      更新:2015-08-30 22:21      字數:9081
    從建康城的朱雀門而入,一直往北,過了宣陽門,再往東約三百米,是一間有著近百年歷史的藥堂。正門上方,高高地懸掛著一塊漆黑的木匾,“百草堂”三字如強龍勁蛇,入木三分,氣勢非凡。

    再往東遠眺,是一座橫臥的小橋,來來往往的人流不斷。小橋兩岸,煙絲輕薄,到處飛舞著綿綿的梨花雪。

    百草堂里,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暗紅木格,不經意地沁出淡淡的天然之香,讓人心曠神怡。一個柳腰娉婷、顧盼生輝的紫衣女子,嫻熟地裹好一包草藥,忽然又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么,隨即轉到后堂,取出一塊羊肉,同樣用紙包好,走到堂前一佝僂著身軀的六旬老婦面前,輕輕將草藥和羊肉包塞入那老婦手中。

    “陶姑娘,上次的藥錢……”老婦人誠惶誠恐地接過手中的草藥和羊肉,顯得不安和愧疚。

    四周是陸續來往抓藥的人流和兩個忙得不亦樂乎的藥工,并沒有引起什么風吹草動,似乎一切已經司空見慣。

    那個叫陶媚兒的女子嫣然一笑,如耀眼的枸杞,映紅了窗外的百花。

    “大娘,藥您盡管拿去用。豆蔻仁兩枚,高良姜半片,加水一碗合煮,去渣取汁,再以生姜汁拌好倒入,和面粉做成面片,在羊肉湯中煮熟,然后空腹吃下即可。這是治胃弱嘔逆不食的方子,非常有效,您試試。”

    陶媚兒無奈而頓生憐惜,一個孤寡老人,靠幾畝薄田度日,何其艱難,怎能再忍心索要銀兩?只不過,本欲買來為父親做藥膳的羊肉也要拱手奉送了。

    “陶姑娘,您真是體貼入微、宅心仁厚、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大娘,我只是個行醫賣藥的小女子,您這樣說,我豈不是要墜入秦淮河,羞慚而死?”陶媚兒輕嗔,打斷了老婦人的奉承。

    “這……陶姑娘言重了。人都說言多必失,是我失禮在先了。看來是恭敬不如從命了……”老婦人一邊感慨,一邊拭淚。

    “這就是了。”看到老婦人千恩萬謝地緩步離去,陶媚兒方才輕輕舒了口氣,看著自家后庭從門內露出的一抹春色,啞然失笑。

    一塊小小的田圃內,幾朵木槿花,盤小如葵,顏若紫荊,艷麗中帶有少許的淡泊,在靜謐的深庭中淹沒了世間的浮躁。那株巨桑蒼翠碧綠,既有著小家碧玉的婉約,又不失渾厚之氣。

    濃密的樹蔭下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罐和藥杵,那是中途怠工的兄長陶重山的杰作。

    只稍稍一皺眉之間,便看到百草堂學徒金正匆匆近前,遞過一張藤紙。這藤紙出自剡溪,因當地出產野藤而制成。只因這野藤到了用盡的邊緣,因此這紙便顯得尤為珍貴。

    抬眼望去,果然不出所料。來者遍身綺羅,白須飄飄,一看便知是富貴中人。藤紙上極為潦草地寫著一個方子,與這高貴的紙箋相比,那墨跡顯得有幾分不諧。

    只是,那老者氣勢洶洶,怒視著金正,似乎有深仇大怨,大有不甘之勢。

    “你說,為什么不給我抓藥?我出銀錢,你們賣藥。如此冥頑不靈,不怕砸了你們的招牌?!”

    “您這方子不能用……不是我們不做您的生意……”金正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思索的陶媚兒,怯聲說道。

    “什么?”老者眉頭緊鎖,胡須隨著渾濁的喘息飄蕩,“這是哪家道理?你管我買什么藥?我走遍了京城大大小小十幾家藥堂,好不容易到了這百草堂,為何不做我的生意?那么請問,這百草堂的大門是為誰而開?”

    金正拉了拉頭上裹著的青色頭巾,苦笑著說:“小姐,你怎么還不快來救命?我撐不住了……”

    陶媚兒輕輕搖頭,嘆道:“對不起,這位老伯,我們實在是不能按您這方子抓藥……”

    “為什么?”那老者捋著胡須,有些氣惱,“沒聽說過這藥店放著現成的買賣不做,還把方子退回來的!”

    陶媚兒輕笑,白皙的皮膚隱隱現出幾絲紅暈,“老伯,不是我們不做您的生意。身為藥學行家,我百草堂自然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百年聲譽。”

    “什么?已有百年?”那老者頓時一愣,“我朝自開國到今,不過方四十七載,難道前朝這藥堂就已經在了嗎?”

    “一點兒不錯……老伯,我用百草堂的聲譽向您擔保,來到這百草堂,您就是我們的家人,我們絕對不會有害人之心。”

    “哦?”那老者又捋了一把胡須,怒氣漸隱,不禁環顧四周。

    在他不遠處,凹嵌著一個巨大的葫蘆藥瓶,斑駁的表面將光滑內斂,古舊的色彩昭顯著百年的滄桑。葫蘆藥瓶表面赫然雕刻著一個遠古人物赤松子的圖像。傳說此人為神農時人,善于識藥煉神,能入土不濡,入火不焚,是歷代醫藥世家所推崇之人。

    “這百草堂經歷了這么多戰亂和紛爭,居然能開到如今,看來果然有過人之處!”

    “老伯,您方子里的甘草和海藻本是藥性相反之物,決不能同用……若我冒失,只顧自己利益,就失去了救死扶傷的本意了。”陶媚兒清脆的聲音宛如鶯啼,撥開了清晨的寧靜。

    “還有這等說法?”

    “老伯久經世事,可曾聽說,老虎中了箭傷,會吃清泥;野豬中了藥箭,拱薺菜吃;野雞被鷹啄傷,會以地黃葉貼在傷口;老鼠吃了信石,只要喝了泥水,很快就安然無恙了……還有,被蠶咬了,以甲蟲末覆之;被蜘蛛咬了,以雄黃末覆住傷口即可。萬物相生相克,只要有立,就有破……這草藥也便是如此。”

    “什么?原來如此!”那白須老者如夢初醒,頓時怒目圓睜,胡須飄動了起來,“那個江湖術士果真失德,還說是什么祖傳秘方……原來又是一個騙取錢財的小人!”

    “老伯,聽您口音,必然不是京城人士吧。”

    “我本是來京城做絲綢生意的。有一孫女,今年七歲,卻從小體弱多病,因此想在京城找一名醫幫她診療。誰料昨天遇上一江湖郎中,說是能治百病,于是就信以為真了。”

    陶媚兒聽到這里,笑容驟斂:“老伯,這個需早早醫治,晚了可能會誤了令孫女的治療時機。”

    “可是,我如今該如何是好?”老者憤憤地撕碎了手中的藥方,頹然跌坐在堂中一青藤椅上。

    “老伯放心,您既然已經到了京城,在這藏龍臥虎之地,還怕找不到名醫嗎?”陶媚兒纖手輕輕朝東一指,“與這百年藥店相鄰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氏,老伯可以親自去看看。”

    “徐氏?”那老者渾濁的眼神在陶媚兒的盈盈笑意中漸漸清晰,嘴唇戰栗了起來,“你是說出了七代名醫的徐家嗎?”

    陶媚兒輕輕點頭。這隔行如隔山,若要醫病,先要解惑答疑,若沒有仁人濟世之心,便是無水之源、無米之炊,難以除病去憂。

    那老者果然欣喜若狂:“沒想到,來到京城的第一天就遇上徐氏傳人,我孫女有福了!”

    陶媚兒從柜臺后走出,手中拿著一個紅色錦盒,說道:“老伯,我正要過去送藥,請隨我一起來。”

    “好,實在是太好了!”老者欣笑,趕緊跟在陶媚兒后邊。

    “小姐且慢,你還沒有給我講這血氣運行的道理呢,這就走了?”在旁邊佇立的學徒金正終于按捺不住,不滿地嚷了起來。

    陶媚兒嘆了一口氣,忽然大聲說道:“氣能生血,氣動則血生。從食物轉化為水谷精微,從水谷精微轉化成營氣和津液,再從營氣和津液中轉化為赤色之血,每一程都離不開氣動。”

    “真奇怪,小姐,你講的比醫書上淺顯多了,小的一聽就懂了。”金正撓了撓頭,嬉笑道。

    “好了,我先去了。”陶媚兒看那老者正聽得入神,不禁嫣然一笑。

    “小姐,你是急著去看小徐醫,還是老徐醫?”金正邊嬉笑著,邊往遠處躲去。

    “你!”陶媚兒嗔道,“過河拆橋不是我百草堂之風,小心你的舌頭!”

    “嘿嘿!”金正偷偷笑著,急忙躬身躲入高大的柜臺之內。

    “等我回來再和你理論……老伯請隨我來……”陶媚兒踩著細碎的腳步,轉身從側門出去。

    那老者被陶媚兒的嬌俏逗笑,隨后趕緊跟了上去。

    穿過一條飄著亂絮的狹長胡同,又進了一道側門。門內千回百轉之后,豁然開朗,儼然又是一后庭,只是庭內芳樹奇花,豆蔻花艷繁色深,賽過了滿園芳菲。

    “老伯,從此門穿堂而過,便可看到徐大醫在坐診了。我還有事要辦,去去就來。”

    “好,多謝姑娘,請姑娘自便。”老者說完,拱手而別。

    陶媚兒雙頰生暈,定了定神,繼續往后庭深處而去。越過一道拱門,籬笆兩側點綴著幾盆香紅的石斛,根莖深深埋入一堆不起眼的沙礫中,靜悄悄地呈現著嫻靜的一面。

    忽然,只覺一陣勁風卷過,身子一緊,一個雄健的胸膛夾帶著狂風驟雨般的肆意,緊緊向她逼來。沒等她驚魂落定,唇上驟緊,頃刻被一股熟悉的氣息覆蓋,險些窒息。

    “天琳……你……”她企圖用力推開眼前的桎梏,卻發現對方的手臂已然如蛇一般緊緊纏繞著她的曼妙身軀,再也無法分開。

    “媚兒,我想你……”徐天琳依戀而迷離,無法割舍到手的甜蜜,“母親已經說了,今年就把我們的婚事辦了……我真的已經等不及了……”

    “天琳,不要……”陶媚兒大急,氣咻咻地用力推去。

    院落里輕輕起了一陣風,幾片花瓣落入草地,“啪啦”一聲,捆著的繩索忽然斷了,門上卷起的竹簾落了下來,遮住了這旖旎的一片春光。

    陶媚兒趁機將手里的藥物朝徐天琳頭上重重砸去,只聽到他終于“哎呀”一聲,松開手來,捧住了頭。

    “媚兒,你好狠啊,居然謀害親夫……”

    陶媚兒彈了彈有些松動的錦盒,輕輕地白了他一眼,“你罪有應得!耽誤了我給徐伯母送藥,小心我恨你一輩子!”

    徐天琳啼笑皆非,連忙搶過了錦盒,“什么?你真要恨我一輩子?”

    陶媚兒重新奪了過來,高高舉起,“我要親自送給徐伯母,不用你代勞。”

    “什么貴重東西讓我的媚兒這樣殷勤?”徐天琳意圖再搶過來看,卻被陶媚兒輕盈地一轉身躲過。

    “哼,偏偏不告訴你!”陶媚兒輕輕一躍,躲過了徐天琳的堵截,朝內堂飄去。那里邊是父親近日收來的一支野山參,父親不讓賣出,讓自己送給徐伯母滋補身體。

    “我母親不在寢室。”徐天琳寵溺地看著心愛的女子,顰眉微嗔,與滿庭芳菲融為一體,不禁怦然心動。

    陶媚兒羞澀一笑,梳理好垂落的青絲,轉身回首,踩著落花小徑,朝正堂而去。

    徐天琳癡望良久,終于回神,隨了過去。

    堂中還有憧憧人影晃動,疲憊的徐立康頭上冒著豆大的汗珠,徐夫人在他身后輕搖蒲扇,情深篤定,琴瑟和諧,讓人生羨。

    “古人云,神太用則勞,靜以養之。這位夫人,回去每晚睡前盤腿而坐,屈指點壓雙側涌泉穴和足三里穴,每次五十至一百下,直到酸麻脹感為宜。”說完,親筆寫下了一個“靜”字。

    那中年婦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紙箋上墨痕猶濕的“靜”字,不滿地說:“徐大醫,我的藥方你還沒開呢,這是什么?”

    “這就是方子,拿去照行就好了,一個月之后再來找我。”

    “可是,”那婦人眉頭緊鎖,怒氣漸漸涌上,“我花重金請徐大醫看病,就只得到這樣一個字?”

    徐立康微微搖頭,“夫人,此時可覺得胸中有異物堵塞,氣血不暢?”

    那婦人一怔,隨即點頭。

    “這就對了。肝臟于人,猶如大將軍一般,神貌威嚴,怒火沖天,人之發怒,其臟在肝。夫人話沒出口,已帶三分怒氣,久而持之,使肝臟無法疏泄,郁結于此,導致氣血不調,則必然引起胸肋、小腹疼痛,或頭目脹痛,乃至暈厥……”

    那婦人聽了,隨即面紅耳赤,“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要知道,醫家的方略只不過是輔物,真正要醫治病體,還要依靠病者的心志堅定啊。那兩個穴是長壽穴,只要夫人耐心按照我所說,平日里注意節制,自然就不藥自醫了。”說完,徐立康朝徐夫人點頭,徐夫人會心一笑,拿出一本厚書,塞入那婦人手中。

    “這不是《金剛經》嗎?”那婦人不明所以,詫異萬分。

    “佛家與道家的‘靜’字訣與我們醫家的調養,好比江川河流,終歸大海,根本就是一脈相通啊。”

    “這位夫人,回去多抄幾遍《金剛經》,自然會有心得。”徐夫人敬仰地看著自己的夫君,對那婦人微笑而語。

    那婦人起身謝過:“沒想到,徐大醫的醫術如此精湛。聽完徐大醫一言,我才翻然醒悟,自身真是井底之蛙,見識淺微。”

    陶媚兒聽到這里,微微一笑,走上前去,“這位夫人不必介懷。所謂術業有專攻,不知者不奇怪,答疑解惑,也是醫者之道。”

    “媚兒來了。”徐立康與徐夫人欣慰地笑著。

    “家父讓媚兒前來,給伯父、伯母送這支難得一見的老山參過來。”陶媚兒沒等徐立康夫婦說話,便又截了過去,“家父叮囑媚兒,請伯父伯母務必收下,否則回去就要責怪媚兒。”

    徐夫人搖搖頭,笑道:“這個陶兄弟啊……真是有心……讓你們父女費心了,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天琳,收好。”

    徐天琳一只大手騰空而過,接過了人參,對陶媚兒撇嘴,“怎么樣?到最后還是要落入我的手掌心,你何必舍近求遠呢?”

    “你……”陶媚兒自知無法逃脫徐天琳的揶揄,于是低頭躲避開來,“伯父請繼續忙吧,媚兒不打擾了,這就去了。”

    “媚兒你……”徐天琳這才發現自己得了便宜,卻唐突了佳人,不禁心生懊悔。

    陶媚兒素腕上一只珠環,熠熠流光。那正是他當年送的一雙珍珠玨,只因當年去秦淮河送藥丟失一只,只剩一只,卻被媚兒以紅繩系在腕上,一直不肯丟棄。她一身紫氣飄逸靈動,兩只荷花履輕抬,在眾人的艷羨中對徐立康夫婦點頭施禮,便轉身欲從正門出去。

    “等等!”徐天琳不顧眾人的嘲笑,想偕香風而去。

    徐立康夫婦相視一笑,抿住了嘴,不再言語,繼續為眾人診治。

    誰料,忽然“砰”一聲巨響,眼前一個龐然大物裹著飛揚的塵土,呼嘯著落入堂中,幾個黑影裹著一陣風聲,如鬼魅一般飄進來。走在前邊的陶媚兒驚叫一聲,已經跌坐在門側。

    再回身看去,徐天琳猝不及防,一條右腿居然被那龐然大物壓住,不禁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叫。情急之中,他仍呼喚著陶媚兒的名字,卻不料被一盜匪用刀柄重重一擊,便再也沒有聲音。

    “天琳!”堂中傳來徐夫人心痛的呼喚,陶媚兒的心暗暗沉了下去。

    那是一口紅色的楠木棺材,上邊一個巨大的“奠”字,夸張地渲染著沉痛和悲愴。這棺木雖然做得極其精巧,但在這間偌大的濟世堂里,顯得觸目驚心。等待診療的眾人頓時萬分惶恐,亂成一片。

    “哪個是徐立康?有種的站出來!”一聲粗喝,嚇得周圍眾人如避蛇蝎,紛紛躲開。

    那走在前邊的人,身穿灰色短打,一雙虎皮靴赫赫生威,一只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扛著一把锃亮的尖刀。那滿鬢的胡須和頭發雜亂交織在一起,儼然一個盜匪首領。

    徐立康一把拉住瑟瑟發抖的夫人,搶身近前,“請問找我有什么事?”

    “你就是徐立康?哈哈哈!”那盜匪首領歪頭瞪著徐立康,“怎么看也不像個庸醫,不知道為什么也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徐立康眉頭一皺,仍然鎮定自若,臉上沒有一絲漣漪,“請問尊駕是哪位?”

    “哈哈哈!”那匪首狂笑。只見眼前一片白光霹靂閃過,那把尖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架在徐立康的脖頸上,“我是來替天行道,向你這個沽名釣譽的庸醫來討要一條人命!兄弟,快來,為你母親報仇!”

    “立康!”徐夫人一聲凄厲的呼喚,喚醒了陶媚兒的神志,她深呼吸一口,試圖站起身來,卻眼前一陣眩暈。

    一只溫暖的手,從門外伸來,扶住她柔軟的身軀。在微微的戰栗中,她的眼眸聚攏到一個憂郁的白衣男子身上。那雙眼睛微微有些異域的特征,如深潭之水,臨海之月,隨暗涌的潮流射出精銳的光芒,仿佛把自己的魂魄吸入汩汩的深淵。

    陶媚兒只覺得心暗暗沉了下去,被一縷看不到的絲線緊緊牽連、束縛,無法掙脫。那人輕輕一托,自己便不由自主地起身,倚墻而立。

    “你是誰?請問我怎么得罪了尊駕?”徐立康臨危不懼,剛毅沉靜,不失醫家本色。

    “你害死了我兄弟的母親,就是得罪了我。一命換一命,我讓你用命來抵!”那匪首舉著尖刀在徐立康眼前晃動著,似乎隨時要把他抽筋剝皮,噬骨吸髓,以泄心頭之恨。

    “我不明白,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錯了,讓你如此憤恨?”

    “好吧,既然你想死個明白,我就成全了你!來人,把處方拿過來!”匪首大喝一聲,他的手下立刻拿出一張幾乎要揉碎的紙箋,“打開來,“你睜大眼睛看看,這個方子是不是你寫的?”

    徐立康虎目圓睜,仔細看去,確實是自己親筆所寫,只好點頭。

    “好哇,既然你承認了,那么就來受死吧!”那匪首喝完,舉起尖刀便作勢要劈下來。

    “且慢——”

    “且慢——刀下留人——”陶媚兒發現,自己與那白衣男子竟然同出此言。

    那白衣男子的眼眸朝她掃了一眼,分明有些吃驚。

    梁上一雙春燕,正銜泥筑巢,頓時也被驚擾。

    “怎么?兄弟,你還有什么話說?”那匪首停止了動作,看向白衣男子,一臉不解。

    那白衣男子的視線如冰刀寒劍,緊緊鎖住陶媚兒,似乎在思索什么。

    陶媚兒強迫自己定住心神,輕移蓮步上前,趁匪首不備,一把奪過處方,飛快地掃了兩眼。“這方子的的確確是徐伯父開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發出一片嗟嘆之聲。

    “真沒想到,果然是徐大醫的手筆……”

    “這下可麻煩了,居然惹到山大王了……看今天徐家怎么全身而退……”

    陶媚兒呼吸漸漸平穩,她揚起處方,大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徐大醫在京城行醫四十余載,大家可曾見到他懈怠,出過紕漏?這川芎、防風、蘇葉、荊芥、橘紅、甘草……是最常見的風寒藥方,藥量適宜,怎么可能會致人死命?”

    此話說完,周圍立刻傳出一片贊嘆之聲。

    “這行醫治病,從診脈、開方到配藥、煎熬、過濾乃至食用,中間經歷了多少人的手?又有誰能證明這問題是出在徐大醫的方子里?除非這藥是直接從徐大醫手里接過,立即喝下。徐大醫一生從醫,本是慈悲為懷,為百姓造福,怎么可能會在一個最普通的風寒處方上失去方寸,讓自己的一世清名毀于一旦?”

    陶媚兒還記得父親說過,行醫者之所以以世家傳承而存在,是因為醫藥的制作牽扯甚多,非自己人不能信任,因此徐、陶兩家的姻緣乃是天作之合。于是,她用此理略一變通,就使對方節節敗退。

    聽到這里,那匪首果然一愣,“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們無理取鬧,青天白日來找你們的晦氣來了?你——”

    “大哥,讓她說完……”那白衣男子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陶媚兒冷哼一聲,并不理會,繼續說道:“大家請看,如果徐大醫是一個貪圖利益、做了虧心事的醫者,還會在這大堂上被人挾持而氣定神閑、泰然自若嗎?”

    徐立康夫婦聽到這里,神情一緩,不由得向陶媚兒投來欽佩和贊賞的一瞥。

    周圍人又是一片欷歔,紛紛贊成陶媚兒的話。

    “你是誰?”只聽得那男子的聲音由遠及近,高聳的鼻梁幾乎與她相接。

    陶媚兒只覺鼻息一亂,身子一緊,自己已經被攬在他近前,她無法逃避這近在咫尺的窘迫,便只有拼命掙扎。在對方的逼視之下,心中竟然有一瞬間的惴惴不安。

    徐夫人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紺紫,顯然已被震懾,發不出一個字。“放她走,不關她的事!”徐立康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怒,厲聲喝道。

    “哦?”那白衣男子看了一眼徐立康,那眼神深不可測,既有著喪母的悲涼,又不乏積聚良久的仇恨。

    只是,讓人感到微微有些異樣的是,他似乎并不想立時殺人抵命。

    那匪首終于不耐,“兄弟,難道你不是來報母仇的?還這么婆婆媽媽的做什么?!”話音未落,刀已經向前橫了過去,頓時徐立康的脖頸已有一道血痕。

    一片白影繚亂,恍若飛絮落花,驚鴻縹緲,那把尖刀再次高懸,卻無法落下。原來那男子轉瞬間已經放開陶媚兒,皺眉擋在徐立康面前,“大哥……”

    那匪首頓時愕然,似乎有些忌憚,驚詫中不由自主放下了寒光凜冽的刀刃。

    白衣男子并不看那匪首,一雙凌厲的眸子重又看向陶媚兒,緩緩地從唇里迸出幾個字:“我在問她……是……誰?”

    “她是百草堂陶家女兒,我們徐家未過門的兒媳,和你們并沒有嫌隙,請放開她!”徐夫人終于緩過神,艱難地吐出幾句話。

    “未過門的……”白衣男子沉吟不語。

    “兄弟,你怎么畏首畏尾的?讓我一刀宰了他們算了!”那匪首的耐性分明已到了極限,開始暴跳如雷。

    “冤有頭,債有主,既然閣下是成心來找碴的,就請放了她一個弱質女流,都沖我徐家來吧!”徐立康明察秋毫,意識到自己是被宿怨所纏,非一時可解。

    “好,說得好!”白衣男子微微笑著,“既然徐大醫是這開方子的人,就是說仍有洗不脫的嫌疑,不可放過,那么今天是一定要有個了斷的。”

    “這還差不多!”那匪首晃動著手中明晃晃的刀,似乎要聞到血腥的氣息方才罷休。

    “只是,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報仇辦法……”那白衣男子淡淡地笑著,蠱惑、輕狂,如垂楊逢三月,猶帶幾分蕭索和寒意。

    陶媚兒獨自站立在正堂中央,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朱欄憑靠,梨花似雪的玉箸美人。

    耳邊傳來一個決絕的聲音:“我只要她——”待她定神,卻發現那男子的手指正對著自己。

    “你們徐家讓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那么,我也要奪取你們徐家最重要的女子來抵償!”那男子的笑容漸漸收斂,一派肅穆,滲出一片寒氣。

    陶媚兒頓覺魂飛魄散,杏眼圓睜,正欲說話,卻已感覺脖頸勒痛,一件東西已經套在她脖子上。

    那是一塊上好的漢代白玉,利用材料的天然形狀,鬼斧神工地雕琢成一個蓮蓬的樣子,溫潤滑膩,與眾不同。

    “這……”她拼命想摘下,但是雙手已經被那男子緊緊按住。

    “這東西既然戴上了,便不能摘下了!”那男子輕聲“哼”了一下,“這就是我給你的聘禮,一個月以后,你就是我的新娘!”

    “你……盜匪……不可理喻……”陶媚兒朱唇微啟,玉齒中擠出一片怨念。

    “一點兒不錯,我等本就是躲避山中、不問世事的強匪盜賊,若不是失去至親至愛之人,也不會看得起這虛情假意的所謂‘濟世良醫’,不勞姑娘費神了。”那男子狠狠地瞪了徐立康一眼,冰冷的笑容封住了一春暖意。

    那匪首看到忽然出現這樣的轉機,由驚轉喜,“哈哈哈!兄弟,你這招走得絕妙,殺一個人容易,還不如讓他們一生都在受煎熬,這才是最好的懲罰。大家聽到了嗎?這個女子從此就是我兄弟的人了!”

    那尖刀的寒氣在眾人的視線中漸漸收斂,陶媚兒胸腔中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怒氣騰空而起,正欲發作,卻被徐天琳微弱而嘶啞的聲音喚醒。

    “不要……媚兒……是我的……誰都不能搶走……”徐天琳似乎剛剛醒轉,雙手抱膝,強忍著右腿的痛楚,眼神中流露出不滿和憤恨。

    那白衣男子輕蔑地掃了他一眼,一個凌厲的眼神射向那匪首。于是,那匪首忽然湊近徐天琳,猙獰地笑了起來,還沒等眾人醒悟,那刀柄又已經重重地向他頭上砸去。

    “天琳!”徐夫人心疼地又一聲尖叫,人已經軟軟地癱了下去。

    “夫人,夫人!”徐立康情急之下,從案上抄起幾根銀針,快速地找了幾個穴位,扎了進去。

    “好了,我們走吧!一個月后,花轎會來抬人!”那白衣男子冷冷地環視四周,一揮手,那些身穿灰色短衫的盜匪抬起紅棺,向外退去。

    “慢!”看到徐天琳依然昏倒在地上,頭上一片刺目的鮮血,陶媚兒胸悶難忍。

    “什么?”那男子停住腳步,一個輕盈的轉身,回過頭來,“姑娘叫我?”

    “敢留下你的姓名嗎?”陶媚兒執傲地、無所畏懼地迎上他的眼眸。

    “哦?”那男子頭一揚,甩過掉落的幾縷長發,“我怎么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我未來的妻子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陶媚兒冷漠地看著眼前燦若星辰的男子,五臟六腑似有無數蟻噬,密密麻麻的疼痛翻涌而上。

    “林子風。”他嘴角優美的弧線輕輕一揚,說出這個名字。隨之那份戾氣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易察覺的柔情。

    她以為自己已經暈厥,看不清面前的人的一切真實。然而,一陣暖風飄了過來,卷著幾瓣殘缺的花瓣,她才發現,今天是自己的劫難,這段劫難,并不會很快結束。

    他挑釁似的一笑,轉身而去,只留下一片朦朧的塵土飛揚。

    “夫人……”關心則亂,徐立康早已經失去了從容,仿佛有一件重要東西即將從生命中悄然而去。

    “姑娘,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我是上了你的當!”先前那個來求醫的老者,居然還沒有被這一場驚心動魄所震懾,依然佇立在堂中。

    陶媚兒看到堂中遍地狼藉,到處是暴虐之徒留下的痕跡,不知如何回答那老者,不由得茫然。

    “原來你和徐家沆瀣一氣,根本就是合伙來騙人錢財的,不然怎么連山上的盜賊都招惹?無風不起浪,要是你們沒做黑心事,怎么會有鬼敲門?看來是天絕我也!也罷,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名醫。”老者說完,氣呼呼拂袖而去。

    “老伯……”陶媚兒只僵硬地看著來來往往的混亂人群,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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