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九妹想起了七年前的那次堂審，那個陰冷的夜晚就像雕刻進心底的印痕，從來不曾有一刻的遺忘。然而如今的風卻是柔和的，如今的天也是明亮的，如今是天啟七年三月，淺藍的天空上鋪著棉絮一般的云。孫九妹坐在石桌旁雙手托腮想得出了神，以至于沒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一雙很普通的麻布靴，一件很普通的粗布短卦，他的下半張臉遮在一頂大斗笠里，只露出堅毅的下巴以及冷峻的唇。他在孫九妹對面坐下，輕輕彎起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像是要給人號脈。然而他的彎起的三指只是在石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隨意敲著。

    “咚咚咚——”細微的手指敲打石桌的聲音喚回孫九妹的神志。她的視線凝聚到那三根正彈著石桌的指，嘴角歡快地一彎，發亮的眼眸已抬起，“喬大哥！”

    “在想什么，這么出神？”斗笠男子嘴角一彎，冷峻的氣息立刻消散。

    “還不是……”孫九妹幾乎要脫口而出了，好在收在了嘴邊，她不自然地笑了笑，“能想什么，就覺得這一段日子以來好不容易出個太陽，真是好呀！嘿嘿……喬大哥，你來得好晚。那半本冊子呢？”

    “已交給禿鷹。”

    “他會怎么做？”

    斗笠男子收緊拳。看不清他的臉，孫九妹卻分明感覺到他身上散布著的陰冷氣息。

    “殺了那些叛徒。”斗笠男子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孫九妹并不震驚，又問：“另外半本名冊有下落嗎？”

    “我適才去了何不平家……”男子似乎有遲疑，停了半響才道，“或許算有吧。”

    “和另外半本……”孫九妹激動地叫道，卻被男子打斷。

    “你剛從女牢中出來，里面的情況如何？”

    孫九妹聽他說起艾子衿，立即忘了何不平的事，不滿嚷道，“你真要救那女人！七年前我親眼看見那女人在公堂上與沈斯眉來眼去，分明是與沈斯勾結……”

    “那么久的事我早忘了。”男人轉過頭，聲音聽起來淡然，實則冷酷，“對我來說，那女人只是個陌生人，救她只是為了何不平的遺言。”

    “剛才你不是說有發現嗎？還要救她做什么？”孫九妹醋味十足地嘟囔道。

    “那個發現不提也罷，與名冊并無多大關系。”他的手指依舊扣著石桌，孫九妹知道，那是他在思考。孫九妹并不想打擾，便靜靜等他說話，“何不平臨死前見的最后一任便是艾子衿，她極有可能從他那里得到了消息。”

    “可是艾子衿一口咬定何不平已經死了呀！”孫九妹撅起嘴，“若她真從何不平那兒知道了什么，會不告訴郭定？可別忘了，七年前她就曾為了利出賣喬家。我就不信她能為一個陌生人扛住大刑！”孫九妹一口氣說話，才發覺自己似乎說了一些不該說的。偷偷抬眼瞧那男子，見他一如平常，只是那指敲石桌的節奏似乎有所變化，不由自惱。

    風吹枝動，不聞他響。孫九妹如坐針氈，忐忑不安。

    “你繼續監視她。”

    好半天才聽那男子再度開口，孫九妹忙不迭點頭，又問：“若她扛不住……”

    男人敲著石桌的手指突然一收，接住不知從何處飄來的一朵半殘的迎春花，慢慢捻著花瓣，徐徐抬頭，斗笠檐亦隨他仰頭的弧度微微上抬。天上白云幻化萬千形狀，映在他漆黑的眸底，也是變幻萬千，“殺了她！”聲音幾乎壓在喉間，一字一句清晰地落進孫九妹的耳，情緒難辨。

    孫九妹沒由來地心里一顫，說不清是什么感覺，“好！”發出的聲音聽在她自己耳里都宛若隔了十萬八千里。

    又是一陣靜默，好一會兒，那男子才又問：“你還查出了什么？”

    “沒什么大發現。不過昨晚郭定身邊的小跟班喝醉了漏了點口風，此次艾子衿入獄，好像是知府告的密。”

    “知府？唐何？”

    孫九妹點頭，見他一副沉思模樣，不由地問：“大哥可有什么主意了？”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在白云山遇到那位唐四夫人？”

    孫九妹點頭，“若不是那位夫人將何不平打在樹上的繩看作了蛇，你也不會發現。”

    “不錯，我將繩上結全打開，才找到埋那半本名冊的地點。”

    “你想利用唐四夫人混進唐府？”孫九妹有些憂慮，“但你現在的身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男人似乎成竹在胸，“何況在他們的心里，喬之甦早在七年前就死在發配邊疆的途中了。”他緩緩摘下斗笠，露出一雙似耀目星辰的黑眸，也露出了一頭黑白交雜的灰發，“這樣的喬之甦，還有誰能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