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御賜出家，又因他是飽讀經(jīng)書，經(jīng)常在寺院為眾僧和信徒授經(jīng)，不多日子，他竟然在京城內(nèi)聲名鵲起。出了正月，便正式在大雄寶殿升了法座講經(jīng)。

    這一日，仍是春寒料峭，我與梅香均蒙了面紗，坐上兩個青頂小轎，不露聲色地到了大相國寺，混入了聞聲來聽經(jīng)的信徒中。

    大相國寺因他的行跡，仿佛渡上了更為炫目的色彩。大雄寶殿里座無虛席，幾排長幡隨風(fēng)輕飄，莊嚴(yán)的法器靜悄悄放置兩側(cè)，掩住了佛堂內(nèi)低頭誦經(jīng)的上千僧人。殿外也跪滿了無數(shù)慕名而來的佛教信徒，眼巴巴地盼著傳說中的才僧出現(xiàn)。

    難得的一束暖陽，旋出無數(shù)的光圈，迷渺了眾人的眼。

    忽然聽到一聲暗沉的鐘罄聲，時辰已到。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兩個小僧開道，將一個身著錦羅袈裟的高大僧人領(lǐng)上蓮花臺。此時，因看到心中敬仰已久的大德高僧，方才的一片竊竊私語聲驟然停止。眾佛徒無數(shù)羨慕的眼神迎向那芒輝四射的法座，諾大的殿堂瞬間化為肅穆與莊嚴(yán)。

    他微笑著低頭俯視，坦然無疴，拂袖無塵，無絲毫矯揉造作之態(tài)。

    我的胸口竊竊地痛。他年紀(jì)輕輕，在短短時日，竟然有如此多的信奉者！仿佛他生來便是那佛陀天經(jīng)地義的弟子。

    面紗隨風(fēng)拂過臉頰，竟冷冷地如刀割去了一片片皮肉。我寧肯忍受這千刀萬剮的凌遲之痛，也不愿意看到他與我咫尺天涯。

    不知不覺，身子被后邊涌進(jìn)的人流擠到一旁，恰被剛剛到來的梅香扶住。

    “怎么？還沒開始就亂了陣腳？你忘記自己的誓言了？”她的聲音低沉，卻如重錘將我錘醒。我曾經(jīng)發(fā)過誓，得不到他的人，我便要得到他的血脈。也許這一生注定我與他結(jié)下的終究是孽緣。

    梅香已經(jīng)做好了安排，收買了一位僧人，待他講完經(jīng)，便由捐了千兩紋銀的梅香出面，將他引入寺院為貴客休憩準(zhǔn)備的西廂房內(nèi)。我不由閉上了雙目，手中捏著梅香為我準(zhǔn)備的“九魂散”，不知道如何把它放入到茶水中。

    他多年參佛，修為不淺，將佛陀的精深佛理與熄滅生死、超脫輪回的奧妙心法化為玄妙的禪宗，傳遞到每一個僧眾心中。看著眾人正癡癡地聽著他的精妙講述，我遲疑了，不知道我這樣一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敢于顛覆倫理綱常的女子在他眼中是否如草芥一般。

    看他天高云淡地與眾生論道，面上的線條愈發(fā)疏遠(yuǎn)。我把心一橫，不管了，若要我這一生循規(guī)蹈矩卻飽受相思之苦，還不如飛蛾撲火，去追尋我要的剎那芳華。

    我點點頭，對梅香說：“我這就去準(zhǔn)備，有勞姐姐了！”

    梅香嘆了口氣，說道：“紅蓮，你要的東西，姐姐不能給你，但是幫你做這些事，卻是舉手之勞，你不用在意，只要你能過了自己的心坎就好……”

    我緊緊攥著梅香的手，感激地正欲再說，卻聽到一陣歇斯底里的哭鬧聲。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披頭散發(fā)、衣衫凌亂的女子與一個矮胖男人扭打著沖進(jìn)佛堂。凝重的氣氛被打破，眾人皆驚愕地看著這不諧的一幕。立刻有僧人出來制止喝道：“什么人？敢擾亂法堂？還不退下！”

    那男子與女子對這僧人的話置若罔聞，只是紛紛朝蓮花座上的他拜了下去。

    “大師，聽說您能解這人間不平之事！您若是能幫我解了這燃眉之急，我便日日相拜……”那女子淚水橫飛，繼續(xù)說道，“我家官人有了新歡，要休了我，我與他夫妻十載，他竟然如此絕情……”

    那男子聽了，皺眉怒道：“你從來不照鏡子嗎？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模樣，整日里不加修飾，不事公婆，時常去賭坊里賭錢，欠債的都追到家里了，我還能要你嗎？”

    “是你先負(fù)我在先，現(xiàn)在還嫌棄我不成？當(dāng)初若不是我，你早就餓死街頭了……”那女子捋起亂發(fā)，叉起腰，忿忿不平，意欲繼續(xù)爭執(zhí)。

    旁邊僧人早已經(jīng)按捺不住，怒道：“這是當(dāng)今圣上恩準(zhǔn)的法會，你們不要命了！”

    我正驚詫，平地生波，這一場鬧劇究竟從何而來。忽然聽到上空傳來一聲清晰有力的呼喚：“法凈，讓他們上來吧！眾生有求于法，我等當(dāng)仁不讓，要承受的了……”

    聽到這里，法凈頷首退了下去。

    他的臉上依舊如平鏡，水波不驚，大有一代宗師之風(fēng)。隨后他左手點了那男子一下，說道：“這位施主，你為什么不要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了？”

    那男子搖頭：“大師，她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善解人意、嬌小可愛的女子了，她……善妒成性又游手好閑……她已經(jīng)將我們李家的面子都丟盡了……而我此時身邊又有我最愛的‘解語花’,我為何還要一個心中已不愛的女子?”

    那女子聽了,瘋狂搖頭,哽咽不止:“難道你都忘記往日里我對你的情分了？”

    聽到這里，我苦苦一笑，任你佛海無邊，始終還要在這紅塵男女的癡愛嗔怨中糾纏，真正又能逃的開么？

    蓮花座上的他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后，口氣依然輕淡，朝那李姓男子問道：“施主，你憑什么知道你已經(jīng)不愛眼前的這位女子了？”

    那男子愣了一下，答道：“不愛就是不愛，我自己當(dāng)然知道，不需要再說�！�

    他的嘴角輕輕劃起一道弧線，將這上千人的殿堂里的眼睛牢牢吸住。“你一雙世俗肉眼，如何能分辨了真?zhèn)�？�?br />
    “我……”李姓男子欲再辯解，卻看到他已經(jīng)吩咐人在男子面前擺上案桌，三個蓮花燭臺已經(jīng)燃起火燭。

    “施主，請看這三道火燭，哪個最亮？”他的問題，讓眾生迷惑。

    那男子瞪著那三道火燭，良久，指著中間一個說：“這個最亮！”

    他點頭，命人拿起那道燭火，捧在李姓男子面前，繼續(xù)問道：“施主看現(xiàn)在哪個最亮？”

    李姓男子瞇著眼，凝神看著那三道隨風(fēng)不停擺動的燭火，眼前的這道燭火隨風(fēng)跳躍了幾下，雖險些熄滅，然后又忽然高亮了起來。

    “怎么？分不出了？”他瞇眼還是笑。

    “這……”男子沉吟片刻，指著右邊那道，“這個最亮？……哦……不……好象是眼前的……”

    蓮花座上的他嘴角弧線愈深，佛珠輕捻，輕道：“施主連哪道火燭最亮都分辨不出來？你面前的那道便是你的妻子，把它單獨放在你眼前，你依然覺察不到它有多亮！而左右兩邊就是你偶遇的紅顏知己，若不是把這些燭火放在一起，你依然看不出最亮的還是你眼前的這道……緣起即滅，緣生已空……不是你的終究還是會離你而去，兜轉(zhuǎn)回來，找到你的歸處，才是你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