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菊殘猶有傲霜枝(2)
作者:
蘇曼凌 更新:2015-11-08 09:52 字數:2284
他搖頭嘆息:“這詩出自《洛陽伽藍記》之《正覺寺》,是北魏孝文帝朝尚書令王肅的江南妻子謝氏和北魏妻子彭城公主所作。姑娘和這兩位世間難有的奇女子一樣,必然也是一位才智和膽識過人的女子。我并非是貪圖姑娘的美貌,而是奇怪姑娘用此典故來出題,許諾自己的終身,可有什么苦衷?”
我……我……我生平第一次顳颥著,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話。到底是什么樣的男子,輕而易舉就攻克我的戒防?
“姑娘不必緊張,我本已經在廳中坐了許久,若是只貪戀姑娘的容貌,早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之。我之所以到這偏廳來找尋姑娘,只為了告訴姑娘,姑娘不必如此為難自己,姑娘要等的人也許很快就會出現……”
“你……”我的雙肩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男子仿佛從天而降,如將我剝骨剔髓,一語道破天機,在他幽深的雙眸中,我將無所遁形。
“姑娘在這彩鳳樓所圖的并不是安樂,而是天涯尋知己。以姑娘這等才智,不宜久居青樓。既然如此,早些脫離了這苦海,才會回頭是岸!”他口出禪機,短短幾語,就已經將我心里穿了很多年的盔甲卸掉。
我讓淚縱橫而流,朝他深深一鞠:“謝謝這位官人提點,紅蓮記住了……”
他再次搖了搖頭,伸出兩手朝后一背,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了出去。
我渾然夢醒,還不知道這胸中溝壑萬千的男子姓甚名誰。他又怎么知道我當初并非將自己典給了彩鳳樓,而是我倒貼了五百輛紋銀給鴇母,讓她允許我不入賤籍而只在彩鳳樓住上三月。
“紅蓮……”我聽到鴇母歡喜的笑聲,知道她口袋中肯定又進了不少紋銀。“有位官人指名要見你!”
“哦?是一位高高瘦瘦顯得文才奕奕的讀書人?”我以為那年輕文士去而復返,若與他相交,必能獲益非淺,不由消了那惆悵的心,重新雀躍起來。
一路走向夢吟廳,絢目的菊色一波一波撲卷而來。天幕已歇,紅色的燈籠將滿庭的秋意換成無邊的春色。琴曲聲、喧鬧聲混在一起,彩鳳樓一日中最繁盛時分便是這華燈初上之時。
夢吟廳的名字取自詩仙李白的傳世之作,也是這彩鳳樓最為高雅清幽之處,坐落在彩鳳樓東南角僻靜的花園里。
我將手中的絲帕甩了一甩,笑聲中帶了幾分嬌柔:“公子去而復返,可是反悔了?若真喜歡紅蓮,紅蓮自當可以為公子鋪床疊被、曲意承歡……做公子的枕邊人!”
“夏紅蓮,你這般不知廉恥,就是為了……告訴世人,你這書香官宦世家小姐的身份并不可惜,也能屈能伸么?”
這聲音,沙啞清透,透出發自肺腑的憤怒,卻熟悉得將我的前生來世全部顛覆,熟悉得將橫膈在胸中多年的冤屈全部翻涌而來。
我面前堵著一道高大健碩的身影,在蓮花燭臺上的光芒中飄忽閃動。
我緊緊閉上雙眸,屏住呼吸,不敢睜開,生怕這眼前的一切只是我日日夜夜的夢境,稍微一動,就成了水中的碎月,只有虛無和觸摸不到的幻景。
“你……”我手中的絲帕飄著重聚的喜悅,輕輕滑落一旁。
“啪!”臉上驟然的抽痛將我的迷離徹底掃清。
他皺著眉,手舉在高空,胸腔微微起伏,似乎有一世的怒氣都在此刻傾破。
“林覺遠!你敢打我?”我含著淚,憤怒地看著眼前這個終于出現的負心人。整整三年,他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不曾相聚。而此刻,竟然狠下心朝我下手!
我抬著頭,決然地迎向他那雙赤紅痛楚的眸。
他的呼吸急促,讓我朝思暮想的面龐近在咫尺。可是,我卻與他仿佛隔了萬水千山。
良久,他終于頹然,將手扶住額頭,閉上眼睛,嘴角卻是一堆看不透的笑紋:“我一直以為,夏紅蓮是個志比天高的女子,卻萬萬沒想到你竟然選擇在這個污濁之地傾訴衷腸,若是為了我,可是值得你這樣大費周折?到底,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看他一臉不以為然,居然將我看成那些殘花敗柳、不堪一提的女子,我悲憤萬分:“林覺遠,自從你消失三年,再無音信……自從我父因得罪了朝廷立志變法的王安石被羈押在獄冤屈而死,我母親求告無門驟然中風也隨之而去……自從我險些被沒入賤籍、被親朋避而遠之……我便已經沒有尊嚴了……一個罪臣之女,舉目無親、家財散盡,你讓我如何自處?”
當初我父母名下的家產一律充公,給那老鴇的銀兩便是我變賣了外祖父名下的薄田換得,已經是我所有。為了他,我確是孤注一擲,再無退路。
他顯然被我這些忽如其來的噩耗震驚,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任我淚水長流。
“他二老居然……”他趔趄著往后退了幾步,冷笑道,“伯母他曾怨我是三蘸之婦所生庶子,身份低賤且無功名在身,與你們夏家門不當、戶不對,已親口對我說要悔婚……那日我尋你不到,自然以為你也嫌棄我……心灰意冷后,我便躲在竹林寺研讀《大佛頂首楞嚴經》……”
“真是可笑……”我湊近他,凄然笑道,“你真以為我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女子?你可知道,若不是我父親的故友念及舊情,設計將我救出,我早已經被充為官妓,此生再難見天日了……今日我雖擇了這青樓犧身,是不得已,也是被你所迫……”
“我所迫……”他低頭喃喃自語。
“一點兒不錯,若不是你選擇了去向佛陀懺悔,若不是你心志不堅,又怎么能與你的未婚妻子失之交臂?又怎么能將我逼入絕境遁入這煙花之地?”我滿腹的冤屈多年來無處傾訴,此刻竟然傾瀉如注,“若是那佛陀能救贖你的罪孽,你又何苦重回這繁華盛世……食五谷、醉煙花、賣弄才情,自以為清高、不入濁流,又何苦來見我這個薄情寡義、不知廉恥的女子?”
他聽著我的宣泄,渾身竟僵直不動,不再言語。
我晃動著他的身軀,依舊不依不饒:“你既然是為了博取功名,又為何耐不住寂寞,到處留情……”
“不……紅蓮……我只是講詩論道,與志同道合的故友交游散心……”他似乎想辨白什么,可我卻什么都聽不到了。
“既然當初你能舍下我,今日大可不必來憐惜我!沒了你,我夏紅蓮自然有我的一番天地……如今的你,是前途無量的莘莘學子,與我,本就不相容……”
“紅蓮……”
我與他的路仍然沒有交集。無論是昨日還是今朝,無論是天涯跋涉,到了對面,卻發現仍然不曾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