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我們說好不分離,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作者:
王茜 更新:2016-05-02 09:09 字數:5486
又是一個夏天。藍色的天光灑進眼里,那年那時又一一浮現。圖書館與小精靈般的灰塵,樹葉與搖曳的影子,落日與流云,芒草與風……一樣的夏天。
只是,沒有她。
想想幾年前,也是這樣的夏天。云朵細碎如沙,流布于天空,彼時經常被積雨云遮沒的地平線,現在則是逶迤不知何處的遙遠山脈,山脈的影子籠罩了她們。她們安安靜靜地坐著,無須多言只感受對方的呼吸與心跳。風也安靜地吹過,陽光零零碎碎灑在她們的臉上,腳邊的白色小花不知疲倦地搖曳。
夢境一般。
她們看著云彩被落日鍍上金色,飛機開過的痕跡在紫色夕暉下若隱若現。細微的摩擦聲不斷傳來,那是風吹過頭頂上樹葉的聲響吧,偶爾還會吹下一兩片枯葉,沙沙地落到其他枯葉上……
那年那時,她們手牽手走過整個夏天。
那個繁盛的季節,她們在學校的圖書館相遇。學校的圖書館光線很好,陽光里都可以見到漂浮的塵埃閃閃發亮。初次見到她,她就像是從陽光中走出來的魔法少女。
時間一晃一晃就是許多年。
她叫空,那年她十六歲,高中生,是一名人格分裂癥患者。因為這個的緣故,空轉了好多次學,還留了級,她沒有朋友,大家都不敢接近她。沒有人能走進她的世界。
她曾誤傷了自己的老師。老師住了院,她被停課,后來被勸退。
“這樣的孩子,應該留在醫院里治療!”校長很憤怒。空的媽媽拉著空離開了學校,每一個人看著空的神情,就像她是一個殺人犯。
空又住進了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是白色的,到處都是單調的白色,走廊充斥著藥水的味道。從手臂上小小的針管涌進試管里的鮮血,一直懸在頭上的點滴瓶,走來走去的目光呆滯抑或神經失常的病人,醫生和護士們的竊竊私語。這一切都讓空很煩躁,她的病情惡化了。
“這樣的孩子,應該更多的去融入社會,不然更會造成嚴重的心理疾病。”
醫生搖頭嘆氣。空的媽媽拉著空離開了醫院,很無奈。似乎沒有容納空的地方。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空有兩個人格,兩個人格截然不同:一個安靜清新,純良無害;另一個狂暴危險,有嚴重的被害妄想癥。當另一個人格出來的時候,空會把身邊所有人,都想象成要千方百計加害她的人。整個世界都是她的敵人!
空的病情好轉一些時,她受不了壓抑,又轉去了一所新學校。這所學校有一個很大的圖書館,復古的落地窗,暖暖的陽光沒有漏掉圖書館的任何一個角落,空氣中的灰塵在光照下通體透明,像小精靈一般安靜地飛舞。空經常來這里看書,當她感到狂躁郁悶時,她總會來這里,這里能讓她安靜下來。另一個危險的人格也會悄悄地沉睡。
一天下午,一個留著齊劉海、帶著藍色鏡框的女孩走進了圖書館,她在書架間穿梭、尋覓,找到了她想要的那本外國詩集,食指伸向書架——
“誒?”
女孩發現,另一只手也搭在這本書上,好像不止她一個人想找這本書啊。她抬起頭,兩個人的目光彼此交錯——
“你也喜歡這個作者的詩集嗎?”女孩的笑容很甜美。
“嗯……”空縮回了搭在書上的手,還沒有什么人這么友好地對她,“我喜歡他的所有文字。”
“我們一起看吧!”不由分說,女孩拉起空拿著書向書桌走去。
“……誒?”
于是她們就那樣冒冒失失地闖入了彼此的生命。
那段時間她們形影不離——從喜歡同一本詩集開始,她們慢慢發現,她們都喜歡枯葉被踩碎的聲音;她們都從未見過且向往北國的落雪;她們都最喜歡用藍色圓珠筆畫畫;她們都愛看陽光透過樹葉在地上投下搖曳的影子,迷離撲朔。女孩古靈精怪,愛笑,笑容很暖心,眼睛下面的眼睛撲閃撲閃地很惹人喜歡,她和空性格迥異,但就那樣走在了一起。
她們時常坐在學校操場的夕陽下,看著遠方逶迤不知何處的山脈,看著云彩被落日鍍上金色,飛機開過的痕跡在紫色夕暉下若隱若現。女孩很可愛,總是能把空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忘記一切的煩惱。
因為以前的經歷給空留下了陰影,所以空一直沒有,也不敢把自己的病情告訴女孩,她怕這樣又有一個人會離開,她又會變成孤單的一個人。雖然空習慣了孤獨,也從來都是形影單只,但女孩現在就像她的小太陽,溫暖著她,給予她從未有過的幸福感覺,空舍不得她離開。
她每天都小心翼翼。她已經很久沒發作了。
然而也壓抑太久。
直到那一天,女孩看見,一把令人從頭發絲寒涼到腳趾尖的水果刀——
指著她。
“空?”
當時她們在公園的階梯上,空一只手撐在女孩身后的階梯欄桿上,一只手拿著指向女孩的寒光凜冽的刀。女孩卻沒有感到害怕。
——“因為我知道空不會傷害我的。”
但面前的空,為什么渾身顫抖?為什么……那突然猙獰的瞳孔里,沒有殺意,只有恐懼、壓抑、缺氧……
空氣都變成血紅色。
“笨蛋!快跑啊!”空在心里無數次地吶喊,瘋狂地想要奪回自己另外一個人格,可是女孩只是愣著不動,目光呆滯地看著她手中的水果刀。
“我控制不住我的手了……快走啊,逃跑啊,怎么還呆著呢?你傻了么!”
“為什么?”女孩沒有聽見空內心的呼喊,她的聲音意外的平靜,她的長發貼在墻上,那么凌亂。
哐當!
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空明白她的另一個人格已經把身體還給了她。還好,女孩沒事。
“你以后……還是離我遠點吧。”空突然覺得該早點把事實告訴她。“為什么,空,你……”空打斷了她:“別說了,這樣下去,我遲早會殺了你。”空背過身去不去看她,不敢想象如果水果刀不是掉在地上接下去還會發生什么。可怕的記憶占領了空,她又想起了那些事:那些噴濺形狀的大片猩紅,面前的女人驚慌無助的面龐,不斷涌出的血液染紅了女人白色的裙子,隨后就是救護車惹人心煩的鳴笛,腳步忙亂的白大褂們,粗大的針頭一瞬間扎進皮膚的痛楚……
空氣凝固了。女孩沒有懂吧,她像無知的小孩子一樣,很遲鈍、很單純。這時候,一雙溫暖的手環抱住了空。
“永遠不會。空,你知道我不會離開的。”
……
空眼睛濕潤了,她不知道為什么女孩對她這么好。她就像空冰冷灰暗的世界里忽然出現的天使,乘著燦燦的陽光降臨。轉過身去,空輕輕握住女孩柔若無骨的小手:“對不起……我不會再傷害你的。”請忘掉那樣的我,拜托。
女孩順勢反手牽住了她,抱以她那樣暖心卻又有些柔弱的笑容:“沒事了,走吧。”
就是這樣讓人想要保護的笑容,令空心痛……
我不會再傷害她了嗎?空不知道,她無法控制她身體中那個暴躁厭世、隨時可能發怒的烈女,另一個可以易如反掌地奪取她的身體,然后毀滅一切的人格。你能明白那種血液沖上頭腦只想摧毀一切的感覺嗎?只有空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絕望,別人都把她當做怪物,殊不知她也恨透了那樣的自己。
在學校的林蔭小道上,恢復清醒的空對女孩講了她以前的故事,那是一個很漫長、很血腥、很陰晦的故事,女孩安靜地聽,漸漸握緊了空的手。空講到那個被她誤傷的老師,渾身顫抖。
“我不是,不是故意的……那是我喜歡的老師。”
“我討厭麻醉劑,討厭那些瓶瓶罐罐,我討厭醫院,可是他們就是不讓我出去。看著那些白色的墻和床單幾乎要崩潰了。”
“……實在不行我會裝作很清醒騙他們讓我出去。”
“我轉了兩次學,這是第三所學校。我還留了一級。大家都把我當成殺人犯、可怕的怪物。他們生怕哪一天就被我傷到。”
“我從來都沒有朋友,沒人愿意接近我……”
“有時候我都能體會到另一個人格的心情了,這個世界真的挺糟糕的。”
“還有一個很討厭的醫生,老是問我一些……唔?”
空突然被一個人抱住。她能感受到,女孩用盡全力想給她多一點點溫暖。女孩的懷抱很溫暖,很讓人安心。空看著她美麗的側臉,微微泛紅的發絲輕輕舞動,有一縷遮住了她的眼睛。空輕輕將它撥到她的耳后。
“空……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里啊。”
空原以為女孩聽了她的故事會害怕她,但她沒有走,她好像比空自己還要傷心,不停地安慰她。
也許她們的相遇從來都是個美麗的錯誤。
“空!”“嗯?”“沒事。”“空!”“嗯?”“沒事。”
“吶,空!”“喂……干什么啊。”
“沒事啊!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嘻嘻。”女孩笑著比了個“V”字。那些夏日,空和女孩在學校的操場一起奔跑,在圖書館里聞書紙的芳香。或者什么也不做,就那樣躺在足足沒過小腿的芒草上,看云如何飄過,聽小鳥怎樣唱歌。遙遠的山脈映襯在隨風輕舞著雪白芒穗的芒草之上,輪廓清晰的一一可見。
晚自習下課的時候,空和女孩來到操場旁邊很長很長的臺階下坐著,整個操場被月光籠罩,很多人在結伴散步,還有男生在打球。女孩塞了一只耳機給空,耳機里放的是郁可唯的《時間煮雨》。
“……云翻涌成夏
眼淚被歲月蒸發
這條路上的你我她
有誰迷路了嗎
我們說好不分離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就算與時間為敵
就算與全世界背離……”
歌聲很靜,歌聲里還伴著籃球場有人運球的聲音。女孩和空望著兩個不認識的人繞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走,她們就這樣看著他們一圈一圈地走,郁可唯的歌聲在她們腦海里一圈一圈地走。空不知道這樣的時光還有多久。
“無論如何……”請永遠留在我身邊。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可是永遠沒有真正的永遠。即使我也想做到……”
空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
那一天,云朵血紅色。
身體內每一根血管里的鮮血沸騰涌到頭上,空的身體輕飄飄,世界在她眼中全部全部都變成渾濁混亂令人作嘔的顏色。她手中是一支女孩最愛的藍色圓珠筆。那只圓珠筆很長很細,女孩買下她的時候空就在她身邊,她笑著對空說她最喜歡這么纖細的圓珠筆,寫起來很舒服,也很好看。
為了不傷害女孩,空已經把所有的利器都統統扔掉,可是沒有想到……她拿著圓珠筆的手顫抖得厲害,手上濺落了溫熱的液體,是誰在哭呢?
女孩其實早就料到這一天了。
當女孩重重跌落在地上,手中的書包也抵擋不住那樣瘋狂的攻勢,她已經感受到了筆尖上的寒意。空,空,讓我最后看你一眼……
“空……”
小小一支圓珠筆在瞳孔前放大再放大。
“空,你不知道嗎。我喜歡你幼稚,又成熟,喜歡你強勢,又軟弱。我聽到你的故事,更想接近你,因為我想保護你!”
筆尖無限放大。
“你在說什么要命的蠢話啊!”
空神志不清,嘴唇嗡動,但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手上不知從哪來的狠勁,狠狠地,狠狠地,把對這個世界所有的不滿,都集中在這支細細的藍色圓珠筆上……
離開我啊!你會死的!
“哧——”
當空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后,已經太遲。云朵都消散不知何去,只剩下蒼白得讓人想哭的天空。她跪坐在還有太陽余熱的地磚上。
女孩的眼鏡已經掉落在血泊中。路過的學生發出陣陣尖叫,隨即老師趕來。
“你在騙我對嗎。”空看著那只插在女孩身上的染血的圓珠筆,很無力。可事實上,夜晚就要來臨了,女孩一動不動……沒有聽見那聲甜美的“空,沒事了,走吧”,柔軟的笑容也被痛苦的雙眼替代。
上演過無數次的場景,破碎成一片片的血色。
心跳的聲音突然放大,世界也在搖晃,空就要窒息了……路邊的小花那么鮮艷地盛開。又是那么熟悉的場景:噴濺形狀的大片猩紅,不斷涌出的血液染紅了白色的校服,救護車惹人心煩的鳴笛,腳步忙亂的白大褂們。空知道下一秒那沒有感情的針頭就要扎進皮膚里了……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
還記得嗎,那些夏日。像一場荒蕪的夢。
時間一晃一晃,就是許多年。
她叫空,今年十八歲,剛剛高中畢業,曾是一名人格分裂癥患者。因為這個的緣故,空轉了好多次學,還留了級,她沒有朋友,大家都不敢接近她。沒有人能走進她的世界。除了一個人。半年前空已確診痊愈
啊,又是一個夏天。藍色的天光灑進眼里,那年那時又一一浮現。圖書館與小精靈般的灰塵,樹葉與搖曳的影子,落日與流云,芒草與風……一樣的夏天。
只是,沒有她。
空曾那么多次將她逼入墻角:用水果刀,鉛筆,美工刀……可她面對那些讓人背脊發毛的寒光,卻一次都沒有逃跑。
“因為是空啊,我知道空永遠不會傷害我。”
太蠢。
直至最后,藍色的鏡框掉落在她的手旁,那雙柔軟若無骨的小手一動不動時,空才知道,真正難過的人是沒有眼淚的。
痛徹心扉。
空被醫院囚禁了好幾個月,她曾一度以為她殺了人,親手把她最好的朋友送進了地獄。后來才知道,空刺中的部位只是差一點到心脈,女孩被搶救過來了,而且已無大礙。
只是空再也沒見過她了。
空回到當年的學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坐在當年的樹下,風安靜地吹過,草地上的白色小花不知疲倦地搖曳……頭上細微的摩擦聲不斷傳來,那是風吹過頭頂樹葉的聲響吧,偶爾還會吹下一兩片枯葉,沙沙地落到其他枯葉上……
云開始翻滾,天色變黑了。然后雨點落下來了。空拍拍身上的草葉,到圖書館避雨。
下了一場大雨。很大,有一種席卷一切的架勢,但也很短暫,下完雨之后又是碧空如洗。空看著雨停,走到了圖書館門口,她看到了一個人。
她站在沾滿雨珠的草地上,雨后格外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她,她柔順的頭發上出現那樣美麗的光環。空簡直要跌坐在圖書館的門檻上了。
“等了我好久吧。”她開心地向空跑來,“我一直看到你坐在那里,傻傻的,嘻嘻。”
“怎么了?”活生生的女孩在空眼前晃著,是熟悉的氣息。雖然之前聽說女孩被搶救成功了,但因為太久沒看到她,空總覺得她像是一個虛無的影子,她記憶里的影子,不是真實存在的。
她甚至覺得那些夏日是場夢境了。然而女孩就這么出現了,又像從前一樣,像是忽然出現的天使,乘著陽光降臨在她的面前。
我沒有出現幻覺吧!空暗自捏了捏自己。
她的笑容像兩年前一樣甜美,軟弱又暖心。女孩手牽住空的手,她能感受到溫度——她回來了!回到了她的身邊。
“你……”
“什么嘛……兩年半了,還是這么呆呆悶悶的。”女孩一臉納悶,她掐了空一把,“怎么不相信我回來了啊?疼不疼啊,哈哈哈哈哈……”
“啊啊疼疼疼!”空又被逗笑了。是的,她回來了,真真切切……她沒有忘記我們的承諾,她還是回來了。當年的歌聲仿佛又縈繞在她們的耳畔。
“我們說好不分離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就算與時間為敵
就算與全世界背離……”
陽光零零碎碎地灑在她們臉上,腳邊的白色小花不知疲倦地搖曳。
“幸好你回來了,沒有你的日子,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空握緊了女孩的手,她知道這一次便是永遠,永遠不會再分開了。
“好啦,傻瓜……”女孩擦掉空的眼淚,“我不是好好的嗎?而且我們不是說過,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都要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