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煙雨如夢是我故鄉的特色,而就在這煙雨如夢的故鄉里,我的不登大雅之堂卻與一道名不見經傳的菜——大雜燴較上了勁。之所以我的囊中羞澀如此鐘情于它,是因為它的內容豐富多樣經濟實惠。這道菜配料雜多,雞魚肉蛋素應有盡有;因此,自我讀大學時起至今每次放假或者探親回家,路過故鄉小城的時候,我的一層不變都要點上一道品嘗回味。最初是因為我的經濟拮據,后來則是因為我的習慣沿襲或思鄉懷舊。年復一年,不知從何時起,我的異想天開便在想,如果生活也能拼成一道大雜燴,讓人也能在同一時間領略到生活的百味,那該有多好啊!
然而,事與愿違,有一次,我的心情愉快卻在無意間被故鄉的大雜燴徹底地破壞了。那次,也是探親回家,故鄉小城的變化緩慢遲鈍,多年的小餐館依舊開在那兒,我的習慣成自然也便依舊存放在那兒。但是,當大雜燴菜——我的鐘情偏愛端上餐桌來的時候,我的急不可耐便抓起筷子夾吃。這時,一條白蛆突然從菜堆里面拱了出來,扭動著它的細長腰身,一拱一拱的,就拱進了我的視線眼簾,將我的食欲拱得蹤跡杳無。白蛆的目中無人從盆里拱到桌面,并且還慢慢地朝我拱來,我的全部思維都在敏感地感覺到它在拱我的肌膚,在拱我的骨髓,甚至是我的神經大腦。頓時,我的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癢,都像是白蛆在拱動。那一刻,我的沮喪悲哀就在反復思想:“我完了!”我的思維印象幾乎都被白蛆拱碎了,碎得只剩下一堆粉沫,如果經風輕輕一吹,就會飛得無蹤無影。于是,我的痛苦掙扎努力地抬了抬胳膊,想驗證一下它是否還能靈敏活動。但是,當我的意識清醒低頭再看我的渾身皮膚之時,我的崩潰情緒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只見起滿雞皮疙瘩的皮膚,極其瘆人,一點一點的,就像蛆蛀留下的痕跡。我的忍無可忍憤怒地將筷子一扔,拍案而起奪門而去。后來,我的追根求源深入了解后才知道,大雜燴實際上只是剩菜的拼揍而已。這使我的人生經驗聯想起現實生活中的另一次類似經歷,一如我徹底毀滅對大雜燴的味口一樣,令我的美好愿望徹底地毀滅了對女房東王雍的平常印象,也像一不小心吃下了一只蠕動的蛆一樣。
說實話,在租賃王雍家房子的那段時光里,我的詩意盎然幾乎將我所有的業余時間都消磨在窗前看風景上了;因此,我的生活質量也就過得一塌糊涂,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鎖碎凡事總是令我心煩意倦,并且潮漲潮落般地對我糾纏不清。有時,兩個季度的煤票,一個季度的油、米,莫名其妙地就被我的粗心大意一個月消滅干凈,不知道怎么燒的,怎么吃的,一切都在稀里糊涂中迅速度過。然而,當時我的毫不設防從未介意過,也從未往思想深處思考過,腦中的意念總是覺得反正也無人去偷。于是,我的一如既往便依然故我地看我的風景如畫,直至那個大霧的早晨。
那個早晨的大霧真大,它的濃重深厚又一次從我的窗外河面上,裊裊地升起了乳白色的彌漫流動。不一會兒,它的彌漫流動就將滿目清晰的世界全部占領了,即使是太陽的潮濕溫暖晾曬在風中霧里,也顯得有些昏暗不明。一切都屬于我,一切又都不屬于我,只有遐想神思擁有著一切;一步能夠靠近一個秘密,一步又能夠遠離一個存在。我的審美欣賞急于要走出屋外,想將爛漫自我置身于彌天的大霧里。可是,當我的腳步急促拍打著地面走出屋外的時候,我的猝不及防突然看見一個人影一閃,便莫明其妙地進入了我的廚房,令我的驚詫不已僵持在那里,心想:“這個時候,誰進我的廚房干啥?”隔著一層厚厚的霧罩,我的目光短淺無法看清事實真相,一股強烈的好奇欲望便從我的心底涌起,驅駛著我的腳步身軀前去探明就里。然而,打死我的想象能力我也想象不到,我的君子之腹無意中揭穿了一個發生在霧里的丑陋秘密。呈現在我眼前的女房東王雍正在我的廚房里,將我的煤球一塊一塊地搬在一塊窄長的木板上。我的目不轉睛看得眼睛發澀,就像一個真真切切的人在看一個明明白白的白日夢;然而,它的事實真相又不是夢,卻是那樣的真實可視。試想想,我的涵養城府需要保持多大的克制忍耐,才能不至于驚詫怪異地發出大呼小叫來?更別說,我的耐心等待還能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后,一任她的毫無覺察完成她的未盡事宜了。就這樣,我的平心靜氣直至等到她的木板之上壘滿了三層煤球,然后她的雙臂同時發力,木板懸空而起之時,都未發出半點聲響;還是她的萬事俱備只欠離開在猛然轉身時,她的目光旋轉碰撞到了我的目光迎接,才在那兒上演出一幕尷尬窘迫劇來。我們四目以對,目光碰撞到一起,便碰撞出一片奇異的火花。那一刻,是我所見到的她從未有過的最羞愧的時刻。于是,我的目光凝視便看到她在我的目光的火花中,自疚地燃燒著,她的肥胖軀體也因此萎縮下去,煤球“嘩啦”一聲,也落英繽紛般地在我廚房的地面上,一個個摔得粉身碎骨。這時,我的鄙夷目光什么也未說,什么也不想說,只是狠狠地在她的臉上挖了一眼,丟下她的目瞪口呆揚長而去了。
從此,我的喉嚨與思維里就像卡著一只煤球的黑蛆在拱,毫不亞于故鄉小餐館里那盤大雜燴中的白蛆,吐也吐不出來,咽也咽不下去,渾身上下思維內外只覺得極不自在。于是,每每見到王雍的不期而遇之時,我的避之猶恐不及便竭力躲開,仿佛是我的品德低下偷了她的煤球似的,反而羞得我難以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