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春天的姍姍來遲終于邁開了她那嬌柔的步伐,踏上了田野與街頭,駐足于樹梢之上、草坪之上,以及每個人的臉龐之上。封閉了一冬的窗牖紛紛洞開,陽光的和煦燦爛便像雨點般地灑進了萬戶千家,唯獨我的形影相吊仍像一只離群的孤雁,與春天與歡樂與幸福無緣。此刻,我的游走不定正孤獨地在公園的林蔭小道上無聊地溜達著,等待我的朋友海客。他的傷口未愈仍在疼痛,我的心痛不止還在流血,我們的同病相憐同時都陷入了不能自拔之中。而公園的長椅見到我也像一個個十分害羞的少女躲進了林蔭深處。環顧四周,沒有一張美麗漂亮的臉蛋屬于我的愛情幸福,我的黝黑嘴唇多次被我的難以啟齒咬傷,但從未有過一次屬于我的愛情宣誓。春天的陽光溫暖拉長了我的身影,但是,我的心靈深處依然感到好孤獨好凄涼啊!它的傾瀉狂暴就像一汪冰冷的寒水灌滿了我的胸腔。誰解我心?誰解我心?誰解我心啊……我的自我排解只能用自己的步履沉重來踩踏我的心事重重,等待著海客的到來了。因為我的此行使命就是要將落雁的囑托懺悔——兩本紅皮日記轉交給海客。日記是落雁的生命淚水寫成的有苦難言。那天,在我徹底了解并聽完她的痛苦傾訴即將離去之時,她的信任誠懇便將它珍重地托付給了我。我的自顧不暇一直將其遺忘著,未交予海客。日記的凄切心酸被我讀了數遍,但是,我的深沉感動總未能一氣讀完。我的內心震撼多次被這顆女人的心靈悲苦癡情寂寞所顫動;于是,我的一廂情愿便想要努力去用同樣的手段來感動海客一顆枯死的心,以至于他能冰釋前嫌,進而化解他們之間的誤解隔膜。因為他的一無所知已經太深地誤解了她對他的一片褪色不了的情真意切。
約海客見面的電話是昨天打的,我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說讓他到我的住處來一趟。他的推三阻四一直不肯履約,于是,我的無可奈何只好改約他在他單位附近的公園里相見。說實話,我的傷心郁悶還未完全治愈,對公園里的一草一木,都能觸景生情柔腸寸斷,怎奈為了朋友,抑或也是為了我內心深處那些不為人知的對落雁的陰暗心理,我的問心有愧不得不舍己為人了,而絕非我的情操高尚。
然而,等人的滋味實在難受,可能許多人都曾經體驗過。時間一分一秒地走著,走得如此慢慢騰騰;但是,等待的人卻還在杳無音信。這時,你的焦急煩躁可能看到所有的過往行人,似乎都像是你所要等待的人,可是“過盡千帆皆不是”。于是,便有人將它寫成了《等待多戈》,讓人的等待不耐煩去慢慢琢磨。黃昏開始蔓延,海客的遲遲不到讓我等得火星暴躁,恨不得找一個人去打一架。這時,一個火紅色的身影在前方點亮了我的瞳仁,“抽刀斷水水更流”的冤家——明麗,在拋棄了我的熱戀之后,現在正在挽著她新交的男朋友的幸福甜蜜,再一次戳痛我的傷**絕,令我的心開始流血不止。然而,等我的鎮定自若醒過神來,再想避開他們的時候,距離已經不給我任何機會了。他們的甜蜜微笑已與我的獨自飄零相距只差一箭之距,我的強作歡顏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去與他們的擦肩而過打聲招呼,以此充分地表演一下我男子漢紳士般的風度灑脫,表演出一種事過境遷的從容大度。其實,我的內心如焚猶如刀絞,因為那只曾經屬于我的胳膊肩膀,現在已經纏住了別人的緊密相隨,怎能不令我有物是人非之感呢?如此偶遇,最終還是明麗的薄情寡義瀟灑于我,她明知故昧地問我:“又和誰約會呢?”
“現在對你來說,這還重要嗎?”我的一往情深把明麗看得太重,把感情也看得太重,想不到她的目不忍睹如此輕佻,我的啞口無言還能說什么呢?
“女孩子姓啥?”她的故意挑釁問我。
“姓無名情,叫無情。”我的痛苦憤慨沒好氣地回答。
“吳琴?名字不錯,人也一定長得漂亮吧。”她的三心二意絲毫沒有聽懂我的話意,接著又問:“哪兩個字呀,是吳琴嗎?”
“有無的無,愛情的情!”我的氣急敗壞對她大聲吼道。
明麗的猝不及防被我的吼聲如雷嚇了一跳,仰起頭看看我,什么也沒說,挽著她的愛情幸福便想倉皇出走。或許是因為她的男朋友在場,或許是因為她的玩世不恭已無心再與我費盡心思周旋了的緣故吧。總之,明麗之后便不再搭理我了,她的故作姿態揮一揮手,說聲“拜拜”,便往公園的林蔭里消失而去。但是,我的欲罷不能就是不甘心離去,憤恨不平地站在那里想:“這太不公平了,她應該耐心認真地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里有多少燃燒她的火苗!”可恨的是,她的冷酷無情已經不再在意我的情感變化了,時間的天平正在將她的情感重心傾向眼前這個男人的心靈了。
“你們快走吧!”我的情緒激動幾乎是在哀求他們的存在,似乎再也容忍不了他們的胳膊交織在一起,晃動我的眼簾視野。說實話,那一刻,我的聰明智慧已經不敢保證我的頭腦清醒不會失去理智,上去與她的男朋友決斗,將那只曾經屬于我的胳膊搶奪過來。
然而,等到明麗的火紅身影熄滅消失在我的瞳仁里之后,好久,我的心潮起伏才回過神來,才想起來邁開腳下的步伐,沿著公園的林蔭小道煩躁地來回走動,直至海客的匆匆忙忙浮現于我的視線眼簾。但是,等待的激動煩躁此刻早已蕩然無存,剩下的都是滿腹的怨氣怒火,被我的急赤白臉一古腦兒地發泄出來,并且不分場合地全部撒給了海客,將他的莫名其妙嗆得難以消受。于是,他的無限歉意氣喘吁吁地對著我冰冷的脊背,小心翼翼地道歉說:“對不起啊,漠風!我來晚了。”
“還早呢,月亮還沒有出山呢!”我的無名之火沒好氣地說。
“開會,實在走不了。”他的內心愧疚不住地解釋說。
“你開你的會去吧,還來干啥?”我的蠻橫無理簡直不可理喻。同時,我的脊背陰冷仍然背對著他的一臉無辜發威,并且還一點不調和地丟下他的手足無措朝著前面走去。那時,我的情緒糟糕沒有一點心情去理解海客的情有可原;但是,我的理智智慧能夠想象得出海客的尷尬窘迫在我的身后,是怎樣一副神色不安的樣子。其實,這一切又怎能怨得了他呢?他的替人受過哪里知道我的火從何來?好在我們的心照不宣能夠相互理解,才不至于讓他的寬容大度計較我的蠻橫無理太多。
“約我到這兒來有事嗎?”海客的不計前嫌追上我謹慎地問。
“沒事,你回去吧!”我的火氣仍然很旺,一時難以撲滅。或許是海客的內心有愧被我的惡劣情緒震攝住了的緣故吧!接下來的時間里,他的一言不發一片空白地站在我的身后,任由我的語言暴力洶涌地發泄,哪怕我的火氣沖天。
然而,沉默是金。說來也怪,有對手時,我的脾氣暴躁越吵火氣越旺;沒有對手時,我的尋釁鬧事反而覺得枯燥乏味,誰也沒勸,我的理智冷靜便自己將自己的火氣熄滅了。當我的一反常態轉過身來的時候,我已經判若兩人。因為經過剛才的一通發泄之后,我的滿腹情緒突然感到心里空虛極了,極想找什么東西填補一下。這時,海客的憔悴表情正好與我正面以對。望著他的委屈無辜,我的后悔莫及開始自責起自己起來,并且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任性無度太過分了。這幾年來,海客的內心創傷一點也不比我的經歷少。在情感的波峰浪谷里,我們的同病相憐都活得死去活來,活得暗無天日,都被愛情的殘酷現實捉弄得傷痕累累,而受傷的他卻從未對我發泄過,與我的此刻行為形成了鮮明對照。因此,思前想后,我的內疚之心緩和了許多,并且慚愧地對他說:“對不起啊,海客,我無權這樣對你。剛才,我確實事出有因,錯不在你。”
“別說了,漠風。”海客的善解人意似乎已經預知到了一切似地說:“我們都是同病相憐之人,沒什么對得起對不起的。”是的,我們的情感遭遇都應該同病相憐,沒有必要經不起微風細雨的吹打。想到這里,我的悔改之心拉了拉海客,我們便一起攜手坐在一條情侶們剛剛空出來的長椅上,各懷心事地感受著各自失戀的落寞與失意。傍晚,初春的風還是略帶一些涼意,我們的沉默無語且受著這宜人的微涼,似乎都忘卻了各自的存在,只有長椅的伸展在這里忠于職守地無聲傳導著我們的兩顆心跳,讓漸暗的夕陽焚燒著我們的視線。
“啪!”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的枯坐無語同時聽到一聲物體**的響聲。響聲的低沉沉悶將我的警覺覺悟砸醒,我趕忙低頭一看,原來是落雁的兩本日記從我的手中滑落。多虧這聲聲響的有力**,要不然,我們的人心向背還不知道要沉默多長時間才能回轉過來呢!而正是這聲聲響的恰到好處,我的受人之托才突然想起了我的使命在身。于是,當我的彎腰曲背下探著從地上拾起日記,拍去上面的塵土時,我的心平氣和便換了一種語氣對海客說:“你錯怪她了。”
“我錯怪誰了?”海客的困惑不解問。
“你錯怪了她!”我的礙于啟齒加重語氣說。
“誰?”海客的困惑不解繼續問。
“落雁。”我的破釜沉舟下定決心回答。
“不要提她!”海客的敏感神經一下子就憤怒起來說。
“不,我要說,她真的愛你。”我的忠于職守苦口婆心地說。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海客的情緒激動幾乎是在咆哮地說:“我們之間已經根本不存在愛情了,只有仇恨仇恨仇恨……你知道嗎?”
“海客,你真是一個懦夫,不敢直面現實,直面人生,更不敢直面你和落雁的感情!”我的涵養淺薄終于被海客的激昂情緒激怒了;于是,我的痛快淋漓便借機將他臭罵了一通:“你只愛你自己,心里還愛誰?你活著為你自己,死去也為你自己;你高興為你自己,痛苦也為你自己;你滿腦子都是你自己,你以為你自己是誰呀?說透了,你不過就是一具自私自利的行尸走肉。”一邊說著,一邊我的夸張動作還故意用日記本搖晃著輕蔑,以示不屑。最后,我的忍無可忍挑釁地將落雁的日記往他懷里一扔,報復似地說:“你自己看去吧,看完了別來找我傾訴!”
海客的哭笑不得被迫接過日記疑惑不解地打開了。當一行行娟秀熟悉的字體映現在他的眼簾視線里時,他的手開始有些抖顫起來。讀著讀著,不一會兒,他的眼淚便撲簌簌地奪眶而出洗刷起他的面部表情來。因為在這些娟秀熟悉的文字里,記錄了一顆愛他且為他犧牲了幸福的女人心。
×年×月×日
海客,離開你,我的生命也就失去了光彩!你能看得見嗎?我已經從腰里掏出了你贈送給我常為我削蘋果的水果刀,現在它正對準我的喉管。今夜,世界好靜好黑暗啊!仿佛就像一個巨大的墳墓,在為我準備葬禮。我跪在你的名字下面,眼淚就像兩條小溪,在我的面頰上流淌,已經浸濕了我的衣襟,浸濕了我一顆愛你的心。
海客,我愛你!
喉管已經感到了疼痛,這時,我的腦海里全是我們相愛的日子。我的手不禁顫抖起來,差一點垂落下去。我想最后看你一眼,死也足了,但這已成奢望。我重新鼓起勇氣,把水果刀再次對準喉管,我不能原諒自己。
海客,永別了……
看到這里,海客的表情扭曲抬起了沉重的頭顱,他的目光呆滯落在公園的假山上,剛剛返青的小樹,在春風中瑟瑟搖曳。我的旁觀側視看到海客的眼眶里,蓄滿的不僅僅都是淚水,還有無限的悔恨交加……或許他的百感交集想借此平息一下自己的心潮起伏吧!許久,他的痛苦不堪才從假山上撤回目光來,繼續捧讀手中的日記。
突然,我看到黑魆魆的夜幕中,海客,你向我走來。海客,我求你了,別再向我走來了!海客,你仍然倔強地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我的防線徹底崩潰了,我看到海客打掉我手里的水果刀,摟著我對我說:“我愛你,我拯救你來了!”
我對海客說:“海客,我愛你!為了你的工作安排,我是被迫**于李建國的。真的,真的!本來我想,這件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不想讓你知道,怕你受委屈。不曾想,最后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怕傷害你,偏偏不可避免,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我才嫁給他的。知道嗎?知道嗎?海客!我不是一個貪圖榮華富貴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愛一個比我大那么多的男人呢?我的心里只愛你,但又不想讓你頂著綠帽子娶我,和我過一輩子;所以,我只能痛苦地嫁給李建國,讓自己獨自一個人吞下這個苦果,知道嗎?海客……”
其實,我留著自己,就是為了有時間還能看到你呀,海客!不為別的。
水果刀終于沒刺進我的喉嚨。然而,經歷了那一夜,我就經歷了一生一世;經歷了那一夜,我便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那一夜,真的能屬于我自己嗎?
×年×月×日
我該怎么辦啊?
我是否應該把孩子戕殺于腹中?我矛盾極了,對不起你,孩子!別怪媽媽心狠,有如此險惡的想法。只是你來的實在不是時候,不是對象。你應該是海客的,我太愛海客了,你若是他的,該多好啊!而你卻不是,偏偏不是。
救救孩子吧……
再繼續讀下去的時候,海客的如饑似渴已經泣不成聲了。眼淚止不住地洶涌奔流,將眼前的一片落日余暉模糊了。他的脆弱心靈再也無法控制了。于是,他的痛不欲生便將落雁的日記抱緊在胸前,生怕被人搶去似的,與我的初讀心情如出一轍。海客的心靈疼痛終于被落雁的日記深深地撞擊到了。再看夕陽,它的依戀不舍旋轉著向大地投下最后一瞥,便落在了假山的后面。夜晚的到來,將又是公園一個漲潮的時刻,成雙成對的情侶已經勾肩搭背地摟著甜蜜幸福紛至沓來,他們的美好憧憬一對一對地魚貫消失在柳林竹叢里,談情說愛去了。這時,海客的理智失控驀然從長椅上站起來,朝著漸漸黑暗下來的遙遠天空,歇斯底里地嚎叫起來:“我他媽的真不是人,就是一頭笨豬啊!”
嚎叫聲嚇得公園內外路燈同時睜開了明亮的眼睛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