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爹娘生個丑兒子
人都有個命。西王村的王小炮生下來就憋憋嘟嘟的,一副老姜頭的樣,看著不喜俏,連接生婆大娘都嘆息一聲。爹在門外等信,聽到一聲嬰兒啼哭才敢伸頭朝里看。他望著老婆懷里的小家伙,有點不悅。“畢竟是個帶尾巴的,留著吧!”接生婆勸男人。因為這個男人曾多次說分的糧不夠吃,添個孩子多張嘴,不如不要來得干凈。好心的接生婆怕男人想歪點子害死嬰兒,不停地勸他。
哇哇一陣哭鬧,女人才從劇痛后的沉睡間清醒過來,看看苦瓜瓤子一樣的丑孩,看看因為不滿而眼冒兇光的男人,她流起淚。做娘的與做爹的心不一樣,娘懷胎十月,受了多少罪?爹呢,一時痛快播下種子,就不問了。娘才是真疼孩子。爹呢,就有點差距了。等接生婆被請到廚房里吃雞蛋喝紅糖水,男人冷冷地問:“看那個小樣兒,奔著受罪來的——扔了吧?”女人不忍心,搖著頭,把嬰兒朝干癟的**上按。
這是老王家生的第三個男孩。上邊兩個哥哥生下來都是胖娃娃,一臉福相,老大叫金子,老二叫銀子。“金子銀子都有了,還要這個磚頭瓦碴子干什么?”爹嘟嘟囔囔的。也許因為糧食緊缺,也許是因為與上邊的金子銀子比差距太大,男人真不想要這個兒子。女人說:“怪都怪你,不想要,還干那事?”男人被女人說笑了,反問:“不怪你?一挨著邊就能懷上,像個母豬。”
女人知道,這個破男人一笑。啥事都會煙消云散。
這個多余的孩子被留了下來。幾天后,在縣中當校長的近門大爺王一毫,忽然提著二斤紅糖來看孩子。看后大呼:“不得了,這孩子有異相,前途無量。”不知道此話是恭維,還是真的,但讓父母喜歡。最后,他們請這個村里出來的大知識分子、縣中校長王一毫給孩子起了大名,叫王小炮。
小炮,小炮,咋樣也長不高。有時候人的名字很奇怪,能成兆言。小炮就真成了“炮”,長得短小粗黑厚,模樣比爹要扔掉他時還丑。看看他的兩個哥王金子、王銀子,乖乖,個個人高馬大白白凈凈的,已經學會了調皮搗蛋。與哥哥比,這個王小炮根本不像一個爹娘生的。到三歲,爹看到小炮吃窩窩頭的饞樣子就后悔,他不該聽大哥王一毫的廢話,該把小炮扔進尿罐子滅了,現在每天可以省下三個黑窩頭。
小炮被人蔑視,很孤單。爹如此,誰還能瞧起他?沒有兒童作伴,他就獨自玩尿泥,玩樹葉,玩羽毛,玩小昆蟲,與天說話,與地敘話,與草木拉呱。春日河灣里,小炮像個幽魂跟一只落單的小鴨子玩。一天,當小炮看到麻葉一樣整齊的清脆柳葉,無意地掐下來塞進嘴里猛一吹,發出了奇異的聲音。他是多么高興啊,從此他天天躲著哥哥與爹娘,在河灣里吹樹葉。
王小炮的牙開始換了。本來一嘴碎牙,脫落后長出一嘴蒜瓣子,個個東倒西歪的。特別是那一顆大門牙朝外猛伸,挑著了上嘴唇,這使小炮面相更丑了,連那個跟著聽他吹樹葉的小女孩艷子也被嚇跑了。
多才的二哥銀子給小炮起個綽號:挑牙子。綽號一經叫開,王小炮更不敢與本來就嫌棄他的小伙伴玩了,常常躲在河灣溝畔和家后的胡麻地里,獨自蹲著落淚。別的同伴不來也就算了,艷子不來他難過。因為全村只有這么一個伙伴不嫌自己丑,還對他吹樹葉的本領崇拜。
一天,王小炮看到一小人在河崗撿樹葉的艷子,斗膽上去問:“為啥不跟我玩了?”艷子戰戰兢兢地答:“都說你是丑八怪、挑牙子。老大說誰跟你玩就打誰!”王小炮才知道,艷子受到了威脅,是“老大”威脅她。老大,就是大隊干部的兒子,他與小炮同歲,很霸道,想揍誰揍誰,孩子都怕他。
“那,我該咋辦?”王小炮問艷子。
艷子比劃一下,狠狠地說:“砸掉!”
王小炮說:“砸掉大牙你就跟我玩?”
艷子點點頭跑了。
王小炮哭了,他多么喜歡俊美而熱情的艷子啊。但是,有一個問題要搞清楚,他追上艷子:“艷子,我砸掉大牙你長大了能嫁給我嗎?我能天天吹樹葉給你聽!”
艷子已經淚流滿面:“小炮,你沒有大牙要是不能吹樹葉了呢?”
王小炮攥著黑石頭堅定地說:“試試吧!”
艷子走后,王小炮跑到河邊,看著靜靜河水里自己那張奇丑的臉,像野豬一樣的獠牙,猛地舉起石頭砸去,血噴泉一樣流到河面上。
當王小炮與艷子在河灣相見,大吃一驚。王小炮的大牙掉了兩個,成了一個黑洞,臉型也變了,整個像個活鬼。
艷子把柳葉遞給他。王小炮把樹葉貼到嘴唇上,猛吹,吹出一股臭氣來,沒有了好聽的音樂聲。
艷子嚇跑了。
失去門牙的王小炮被哥哥嘲笑,銀子在為弟弟起外號上顯示了才華,很快新的綽號“豁牙子”替代了老的“挑牙子”。
“豁牙子,牙子豁。屙的少,吃的多”, “豁牙子,露齒子,屙了一鍋豆子子。”二哥銀子作詞,關于王小炮的童謠在月夜打麥場響起來,使他丑名大震。村里的孩子罵架,出口就是“你丑的跟王小炮一樣”。
王小炮從路上撿一塊鏡子碎片,藏河灣泡桐樹洞里。每天放牛牧羊,等把牛羊感到河灘上啃草,自己就拿出鏡片看自己的牙,連自己都嫌丑。一想到因此離開的艷子,他心里就更難受。
艷子的父親是解放軍,在邊疆服役多年。提了干,到了能帶家屬的層次。公社武裝部領導帶一個威武的四個兜軍人進了西王村,綠色吉普車開到了艷子家門口。一下子轟動了全村,這個四個兜的軍官就是艷子的爹,他是回來帶家屬回部隊的。
全村人都在艷子家看解放軍和吉普車,只有王小炮一人沒有到場。他還不知道有這事,也沒有同伴告訴他。當他趕著牛羊回到生產隊的牛棚,才聽飼養員議論:“乖乖,看人家長得方面大耳的,從娘胎出來就是當官的料,這下艷妮子算享大福了。”等這兩個斜眼歪嘴的老漢看到了小炮,又有了調侃話題:“看看門口這個孩子吧,生就要飯的相。”
王小炮知道是在說自己,知趣地躲開。
晚上,村民都去了艷子家敘話,喝酒。只有王小炮在樹蔭下發愣,他已經知道艷子要走的消息,但是有點不信。忽然,對面扔來一個坷垃頭,正砸在頭上。接著,一個影子一閃。王小炮知道是半年沒有說過話的艷子來了,過去他倆都是這樣約會的。
王小炮一陣激動,跟著影子跑到村外打麥場。艷子好像剛哭過,聲音還沙啞著。
“小炮,我要走了。”
“你大當了軍官,跟著去享大福。”
“我不想去,我喜歡老家,還有——”
“是我嗎?你都半年不搭理我了。”
“對不起,小炮。你砸大牙受了大罪,連樹葉也吹不響了。”
“我還能吹,不信試試。”
“明天,等大的汽車走時,你要是能吹出百鳥朝鳳,我就從車上跳下!”
“你得朝草叢里蹦呀,別摔了!”
艷子一句話,讓王小炮一夜無眠,總在琢磨怎樣吹好百鳥朝鳳,讓艷子留下來。他想了很多辦法,包括用膠布把豁子貼住。
第二天黎明,就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傳來,是公社組織的宣傳隊來了。武裝部長親自帶隊,歡送光榮的軍人家屬。艷子被娘緊緊拽向朝吉普車。她一步一回頭,想看到送別的小炮,想聽到百鳥朝鳳。但是,歡送的歌舞聲太噪雜了,什么也沒有聽到。
王小炮沒有來送。他潛伏在村東的高粱地里。他知道進城的汽車都要走這條省道,潛伏了兩個小時,并用膠布貼著了豁牙子,準備吹那一段最拿手的百鳥朝鳳。等到上午,車子和艷子也沒有出現。那輛吉普車沒有進縣城,而是繞過村子,朝西北方向艷子大的駐軍所在地去了。
艷子的大在新疆建設兵團上班,官銜中校。
小炮知道自己等錯了地方,調頭跑向西北,坐在吉普車轍印上狠狠地給自作聰明的自己四個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