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解放后,小奶奶嫁給鄉下的一個小伙子,是奶奶做的媒,那人老實巴交的,只是那人眼里容不下我姑姑這個拖油瓶,經常為了姑姑和小奶奶吵架拌嘴,那人后來跟他叔叔去了新疆,就再也沒有回來。
小奶奶褲腰帶是從六零年開始松的。對于這件事,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是在爺爺去世的當天降生的,可以說是伴著爺爺的慘叫聲來到這個饑餓的世界的。自從我來這個世界上,滿眼都是饑荒,媽媽餓得皮包骨,兩個干癟的**竟然擠不出一滴奶水來,全讓我喝從食堂打來的可以照人的菜湯,讓我越喝越餓,越餓越喝,對于這種非人的待遇,我當然進行了抗爭,我抗爭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停地啼哭。我的肚子喝得比葫蘆頭還大,而脖子只有手指頭粗細,連頭也抬不起來,但我的嗓門極大,哭起來特別嘹亮,而且貝分極高,連野狗都對我望而卻步。我曾兩次被媽媽偷偷地扔到亂墳崗上,所幸的是又都被奶奶撿了回來。
奶奶為了能讓我填飽肚子,她從家里水缸底下偷偷挖出一對玉鐲,那是她當年的陪嫁,是她解放那年偷偷埋下的。我們家的那些字畫首飾都當成浮財讓政府沒收了,或者分給了百姓了。這對玉鐲是我們家唯一留下來的寶貝。
奶奶悄悄地拿到街上希望將它變成糧食,奶奶把它擺了在街上,一天卻無人問津。那時候大家命都不保了,糧食比金子還珍貴,誰還要那玩意兒。奶奶走投無路,想到了小奶奶,集上人總比鄉下人路子寬。奶奶就將玉鐲托付給小奶奶,握住小奶奶說,一定要讓玉鐲變成糧食,家里等著救命呢!小奶奶點點頭,說大姐,放心吧,清林沒了,我要和大姐把咱們李家撐起來,現在救命比啥都要緊。
小奶奶把她認識的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她把目標鎖定在牛街的陳六身上。陳六是個光棍漢,他是小奶奶煙攤上的鐵桿顧客。陳六現在是倉庫保管員,他手里掌握著糧食。
夜晚,小奶奶就悄悄來到陳六家。陳六家關著門,屋里亮著燈。小奶奶聽到屋里有女人的聲音,就縮在屋角的黑影里等,一直等到月亮偏西,那女人才從陳六屋里出來,懷里抱著著一兜紅薯干。那女人小奶奶認識,是先前柳街開蒸饃店女老板,被稱為柳街的白玫瑰。
小奶奶等那女人走遠,才從黑影里走出來,上前敲陳六的門。陳六聽了很不耐煩,說你個**女人,糧食不是給你了嗎?咋又回來了?
陳六開門,見是小奶奶,又驚又喜,問,咋是你呀?
陳六說著就把小奶奶往屋里讓。小奶奶進屋啥話也沒說,就把玉鐲從懷里掏出來,解開布包,攤放到桌子上,頓時滿屋是一片晶瑩的綠光。陳六驚奇地用手去撫摸,結果他的手也染綠了。陳六拉過小奶奶的手,小奶奶掙了掙,掙不脫,也就讓他拉。陳六一只手拉著小奶奶的手,一只手拿起玉鐲,一只一只地給小奶奶戴上。陳六看著小奶奶,笑著說,你不說,俺也知道你來是啥意思,我一個單寡漢用不著這東西,你留著自己戴吧。
小奶奶一聽就急了,趕忙把玉鐲取下來,往陳六手里塞,說大哥,求你了,你一定要收下,家里等著它救命呢!小奶奶說著就要往地跪,陳六扶起小奶奶說,你聽俺說,玉鐲算是俺送你的,糧食俺去給你弄。
小奶奶說哪成呢,你叫俺咋謝你呢?
陳六說,你不用謝俺,俺中意你,俺中意你這些年了,俺樂意給你弄糧食。
小奶奶眼睛濕潤了,走上前拉住陳六的手,牽到床上去。
可陳六并沒有幫小奶奶弄到糧食。其實陳六偷倉庫里糧食,干部們已經有所察覺,民兵已經開始對他布控。夜里,正當他把倉庫的糧食往小奶奶家里背時,讓民兵逮個正著。
陳六敲著鑼,戴著紙糊的高帽子,由兩個民兵押著游街,跟在陳六后面還有小奶奶、柳街的白玫瑰幾個女人,她們每人的脖子上都掛了只破鞋。
這無疑是給小奶奶她們做了場免費廣告。小奶奶的皮肉生意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不管男人美丑老少,拿一個饃饃,一把花生米,甚至一塊紅薯都能解開她的褲腰帶。這些食物也源源不斷地送到我們家,可以說這沒有這些食物,就沒有我的生命,我們家就會有人免不了和爺爺一樣的命運。奶奶活著的時候經常教育我們說,你們將來長大成人,可以不認俺這個奶奶,但你們不能不認你們的小奶奶,小奶奶就是你們的親奶奶。
雖然三年的自然災害過去,但小奶奶的褲腰帶始終沒有緊起來。奶奶曾勸過小奶奶,說都是俺害了你,害你走到這一步。
小奶奶說大姐,你千萬別這樣說,咱們是一家人,你這樣說就是不把我當成親妹子看了,是我愿意的,你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了。
奶奶說聽姐的話,現在日子好過了,快洗手上岸吧。
小奶奶苦笑了一下說,有些是救過咱們命的人,哪能說上岸就能上得了岸的呀?
奶奶說你真是俺的傻妹子。
俗話說戲子無義,**無情。可我覺得這話用在小奶奶身上不合適,小奶奶看錢不假,但小奶奶更看人,就拿牛街的陳六來說吧,小奶奶不光讓他欠嫖債,有時還白管他午飯吃。七一年,陳六突了心臟病一蹺腿死了,小奶奶買了香蠟紙炮,把他欠下賬單一并拿到陳六的墳頭上燒了,說陳六你個死鬼,這些欠下的這些嫖債,我可從來沒有指望你還,因為你幫過我們家,現在我把它燒了,從此咱們陰陽兩不欠了,你放心地去吧,到那邊找個女人好好地過日子吧。
記得七八歲時我就往集上跑,逢到刮風下雨,能在小奶奶那里住上兩三天。小奶奶怕姑姑,如果她正和鄉下趕集的人兇神惡煞撒潑耍橫,見姑姑從外面回來,立刻低頭緘口,那樣子就像個受氣小媳婦似的。姑姑苗條而又略微發育的身子就好像一片輕盈的雪花在風中翩翩起舞。對于小奶奶的所作所為,姑姑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這讓她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所以姑姑見了小奶奶就好像見了仇人似的,沒有好臉色。
姑姑俊俏,就像從當年小奶奶那張發黃學生照片走下來似的,只是看上去姑姑的兩個眉梢略微往上吊,比當年小奶奶多了幾分靈動和嫵媚。
姑姑上身是一件綠軍裝,白色運動鞋,英姿颯爽地街道走過,惹得多少羨慕的目光。那時,擁有一件綠軍裝是多少姑娘小伙的渴望和夢想。
姑姑是學校宣傳隊的臺柱子。我去他們學校看過姑姑的演出。姑姑演的是《白毛女》的喜兒。當時姑姑梳著大辮子,上身穿著打著補丁帶大襟褂子,邊舞邊唱:
北風那個吹,
雪花兒那個飄,
雪花飄飄年來到。
……
姑姑苗條而又略微發育的身子就好像一片輕盈的雪花在風中翩翩起舞。
等到我到鎮上上中學的時候,姑姑已經畢業,進了公社宣傳隊。仍然是公社宣傳隊的臺柱子。姑姑很少回家,回家后取了東西就走。小奶奶只是站在一旁看著姑姑收拾東西,一般不敢多問,她一張嘴,能被姑姑沖到南墻上去。小奶奶在姑姑面前就好像一樁道具顯得礙手礙腳。
我常常帶著同學逃課,偷偷地跑到公社禮堂看姑姑排演。公社禮堂緊挨著中學,就是原來的區委禮堂,原來的區政府早已改成人民公社了。
姑姑有空就把我拉到后臺的化妝室,打開她的小箱子拿糖果給我。同學們都很羨慕我,其實我帶同學去目的,無非就是炫耀一下我有一個漂亮的會演戲的姑姑。
我們一邊吃糖,一邊看姑姑他們排練。他們排的就那幾部樣板戲,如《紅燈記》、《沙家浜》、《龍江頌》什么的,都是電影里放過的,再是他們自編自導地方小戲,沒啥看頭,可姑姑在戲里就不感覺一樣了,而且姑姑在戲里差不多都是演女一號。姑姑在我們公社里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社員們可以不認識公社書記,不可能不認識我姑姑。
那時,公社是發給社員每戶一個小喇叭。小喇叭是黑色牛皮紙做的,方形,兩塊巴掌大小,里面是碗口大小的喇叭。音質較差,里面有“吱吱”雜音。那時還沒有現在的高音喇叭,那時人們管它叫小喇叭。
人們睡在被窩里就能聽到歌曲《東方紅》,樣板戲什么的,聽到播送通知,聽到領導講話,還能聽到里面的咳嗽聲。社員們覺得很神奇,覺得享了大福了。
小喇叭里幾乎每天都播送姑姑的樣板戲唱段,奶奶看著我們家小喇叭百思不得其解,不住地問,這喇叭這么點,人咋鉆進去唱歌說話了呢?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我們家每天晚上必須亮著燈聽廣播,奶奶擔心姑姑在小喇叭里沒法摸瞎眼唱戲。
姑姑卻嫁給了我們我們中學里的一位民辦老師。這位老師曾代過我的數學課。但我對他沒有什么好印象,他經常把班里的女同學叫到他的辦公室里單獨談話,和我們班花眉來眼去的,有同學發現他經常站在女學生的身邊,從女生的領口里向下看女生的**。班里同學都討厭他。他是我姑姑狂熱追求者之一,他為了討好我,讓我當數學課代表。我的數學很差,每次考試都拖班級的后腿,他竟然讓我當課代表,這不是出我的洋相嗎?我不當。他煞有介事地找我談話,說正是因為你數學差,才讓你當數學課代表。我知道他心里打的小算盤。所以,每次他讓我送給姑姑的求愛信都讓我偷偷扣下,還把寫的那些肉麻的話寫在黑板上,讓他當眾出丑。但我不知道他后來是如何追求到姑姑的。
應該說他們這樁婚姻還算美滿,如果不是后來年國家招生制度改革,他們也許能白頭到老。七九年,我這位姑夫考取了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地區農機局工作,他提出要和我姑姑離婚,姑姑哭天抹淚求他,求公公婆婆,求他們單位領導,姑姑和他撕扯了一年多,也沒有能挽回他們的婚姻。姑姑走投無路,提出離婚以撫育女兒相要挾,沒想他一口就答應了。因為他的女朋友正不想他們的女兒。
姑姑離婚后,把女兒交給小奶奶照顧,開始發瘋地掙錢。那時市場管理開始放松,姑姑販國庫券、販皮革、販兔肉,倒弄了幾個小錢,沒想到讓一個兔毛販子坑了,坑得血本無歸,姑姑一跺腳南下去了廣東,那里已搞改革開放了。
姑姑打工、擺地攤、開小吃鋪,再到開酒店,一步一步地在這個沿海城市立穩腳跟。九一年,姑姑從南方回來接女兒和母親去南方。姑姑已經在那個城市里有轎車、有別墅、有保姆。可小奶奶堅持哪也不去,她就住在李家樓。那時,政府落實政策,李家樓早已還給了小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