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麥山
作者:小+
吞月亮
吞月亮 縮在角落的小孩
    周歧沒有偷東西,可是大家都不信。

    他攥緊了拳頭雙眼發紅,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站在教室最后的空地上,面前是被他掄了一拳的林予昂。

    去你的,愛信不信。

    周歧是一個很壞的人,至少他自己這么想。

    四方封閉如牢籠的高中校園里,沉默乖馴的同齡人之中,他是暴躁兇悍的猛獸,是人人敬而遠之的氓流。座位固定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其他人輪換座位他也巍然不動。他總是穿著色彩陰沉的衣服,長長的劉海幾乎遮住一半的眼睛,目中無人地翹掉自習課,每天都鼻青臉腫帶著新傷,早讀結束才坐在座位上。

    周歧是一個很壞的人,他沒有朋友,沒有人喜歡他,他也不喜歡任何人。林予昂,他尤為討厭,老師眼中的寵兒,家里的掌上明珠,班里永遠熠熠生輝的天之驕子。左右逢源,一呼百應的好人緣,還有一個每天和他形影不離,患難與共的好朋友。憑什么,周歧常常在發呆時直勾勾地盯著沒禮貌地打量林予昂,憑什么愛都只會匯聚在不缺愛的人身上。

    但他,真的沒有偷林予昂的東西。

    林予昂的玉墜不見了,那是他頂頂厲害的學術大儒爺爺在他年幼時就送給他的禮物,像是護身符。林予昂百般愛惜,整天帶在身上,忽然就不見了。

    林予昂心急,也顧不得語言的藝術,逢人便問“你有沒有見到我的玉墜?”“你有拿過我的玉墜嗎?”就這樣圍著教室挨個問了一遍。最后他走到了崇應彪的身邊,倆人向來不對付,周歧看他的眼神總是陰嗖嗖的。但林予昂也顧不了那么多,按住要去上廁所的周歧直截了當地問他:“你見我的玉墜了嗎?”

    周歧被他居高臨下的質問惹得不爽,本是一句平等輸出的詢問,到了周歧耳朵里倒字字都生出了刺,發酵演變成刻薄的針對與鄙夷。

    他勁大,一把推開了林予昂。

    “誰稀罕你那破玩意兒。”

    “周歧你是不是有病啊,好好說話會死嗎,我就問你見沒見過。”

    “沒見過!我不稀罕你那個破東西!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說完,周歧憤憤地轉身離去,把教室后門捽得巨響。林予昂被他氣得腦殼發懵,同學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安慰他。讓他不要和周歧那樣的小混混一般見識,別搭理他那樣發瘋的野狗。大家話趕話的,竟開始自作聰明地推理起來,高談闊論道周歧肯定是嫉妒林予昂有爺爺送的護身符,所以使壞偷走了,現在東窗事發惱羞成怒。畢竟家長會從來沒見過周歧家人來過,搞不好沒爹沒媽的,心眼壞得很,見不得別人好。

    你一言我一語的,聽起來竟真挺像那么回事了。

    周歧沒走遠,他就站在后窗附近,那些話完整地灌入他的耳朵里,他咬緊了后槽牙。
吞月亮 冤枉
    周歧偷走了林予昂的玉墜,成為了大家心中的共識。

    其實林予昂并不篤定,無憑無據,就算他厭煩周歧,也不能隨便說他是小偷。但高中生之間八卦傳得飛快,大家都把這件事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津津樂道。周歧在他們心目中,從一個只是玩物喪志的小混混,一下子變成了過街老鼠般的小偷。林予昂趕在周歧翹課之前,搶先一步攔佳了他。本來就心煩,看見林予昂更心煩,周歧正眼不帶看他一下,背上書包就要走。

    “周歧,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拿我的東西。”

    還沒完沒了了是吧。周歧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他把書包往地上一摔,轉身雙手掐佳林予昂的肩膀,推了他一個踉蹌,緊接著揮拳往他臉上狠狠砸去。同學們驚呼著跑來勸架,在人群中周歧感覺到一個力氣很大的手,抓佳自己的胳膊,把自己往后拽,然后按在了墻上。

    周歧看向對方,斯斯文文的,穿了一件白色的討衫,明顯不是學生模樣,但有點面熟。

    “你為什么打我弟弟?”

    哦,想起來了,是林予昂的哥哥林月渚。

    周歧低下頭自嘲地冷笑,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揍人結果被對方家長抓包更尷尬的事嗎。教室里已經亂作一團,林予昂跑到他哥的身邊,林月渚已經松開了周歧,轉頭去和林予昂說話,聲音平穩而柔和,原來林月渚是聽說林予昂丟了東西,可能是被同學偷了,專程來處理此事。周歧還是緊貼著墻一動不動,窗外大雨瓢潑,卻有一位工作繁忙的哥哥冒雨來給弟弟撐腰。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如果就這樣變成一尊雕像也蠻好的,就再也聽不到荒唐的謠言,還有面前這對深情兄弟的對話。愛,怨恨,從他眼前同時飛過,而只有怨恨落在他身上。

    嘈雜之中,有人拎起周歧的書包,一枚玉墜從側兜里落下,掉在地上。世界好像在那一刻安靜了。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在周歧身上,帶著審視,嘲諷,戲謔。

    “你不是說,你沒有偷林予昂的東西嗎?周歧如同應激的動物一般,飛撲過去要搶奪

    玉墜,同學們接力傳送著它,戲耍著一個崩潰怒吼的男孩。像一出滑稽的猴戲,周歧手忙腳亂地在教室里穿梭,但永遠都夠不到它。

    “還給我!那不是林予昂的!那是我的!”

    “你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別裝了周歧!”

    林月渚雖埋怨他給自己弟弟來了一拳,但也不忍心看到他被這樣欺負。那枚玉墜在教室里傳來傳去時,他定睛看了,下面飄著兩根大紅色的繩結,心里一震一一林予昂的玉環,是沒有這樣的繩結的。

    他一把拉住氣血翻涌也要上前加入混戰的林予昂,在他耳邊低語。

    “夠了!”林予昂一拍桌子,“那個東西真的不是我的!你們還給周歧吧!”

    但大家已經丟了神,只把這當成一場狂歡。

    玉墜終于在大家的歡聲笑語當中,飛出了窗外,七樓。

    自習課的上課鈴響了,班主任姍姍來遲,用課本瘋狂敲砸著講臺以維持紀律。周歧已經顧不了那么多,反正他也從來沒上過自習課,撿起地上的書包胡亂地背在身上向外跑去。林予昂有點不安地拉住哥哥的胳膊,顧及到老師還在前面,用嘴型問道“怎么辦”。 林月渚寬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上課,然后轉身向周歧追去。
吞月亮 信任
    周歧哭了,不知是因為被冤枉,還是被嘲弄。他站在教學樓背后的草叢里,一邊丈量窗戶的位置,推測落下來的地方,一邊淚流不止。后勤部的老師清閑,學校綠化一片欣欣向榮。灌木叢茂密旺盛,鋒利的枝椏劃過他的身體,周圍昏暗,他只能半蹲半彎腰,艱難地搜尋著玉環的下落。

    “我幫你吧。”林月渚把傘向周歧那邊傾斜,“對不起,我剛剛對你太兇了,冤枉你了。真的對不起。”

    周歧不理他,一方面是真的沒心思管他,另一方面他不想讓對方聽到自己哽咽的鼻音。

    林月渚不在意,他一手為周歧撐傘,另一只手打著手電筒,扒拉著草叢堆。他賣力地為周歧尋找,不是做戲也不是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不安,而是當他偏過頭看到周歧被雨水與淚水糊滿的臉,油然而生的擔憂與心疼。

    他們就這樣相顧無言地在泥濘里趟來趟去,林月渚白色的襯衫被雨打濕,被枝葉上的塵土染臟。皮鞋踩在土里,已經一塌糊涂。周歧的眼睛終于亮起來,他找到了。

    玉環已經臟得不像樣子,但幸好完好無缺。林月渚也長舒一口氣,他想扶著周歧往外走,卻被他敏感警惕地甩開。林月渚也不惱,只是笑著把手懸空地架在他身旁,好在他腳底打滑的時候能接住他。

    周歧用牛仔褲擦著玉環上的污漬,他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氣,跌坐在長椅上,垂著頭一言不發,只是右手機械地握著玉環往牛仔褲上蹭。

    林月渚坐在他身旁,他們兩個都全身淋透了,如果比較而言,周歧還干爽一些,畢竟林月渚的傘一直打在他頭上。

    “幸好沒有摔碎。”林月渚輕聲說。

    “不會摔碎的。”這是周歧第一次接話,“不是什么好玉,搞不好都不是玉,可能是塑料吧,頂多是玻璃。我媽沒錢送我玉。”

    這次換林月渚啞然。

    “不是值錢東西,但這是我的,我媽給我的。”周歧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往下砸,“這就是我的,憑什么林予昂有我就不能有……這真的是我的。”

    我也有人愛的。

    之前也有人愛過我的。

    如果媽媽還在的話,不會讓他們這么欺負我的。

    這些話他當然說不出口,盡數轉化成淚水,變成痛苦的巨石,壓彎他的背。周歧伏在自己的腿上,無聲地痛哭,背部因抽噎而顫抖起伏。林月渚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去輕輕拍打他的脊背。

    “對不起,哥哥跟你道歉,也替林予昂跟你道歉。”

    “我沒有偷林予昂的東西我是不喜歡那小子,但我不會偷東西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哥哥知道你是好孩子。”

    好孩子。這三個字就如同雷劈過周歧的心臟。已經多久沒有聽過“好孩子”這么崇高的贊揚了,他們只會說自己是流氓,是小混混,是沒人管的野孩子。周歧緩緩起身,淚眼模糊地看向林月渚:“你說我是什么?”

    林月渚伸出手自然地擦去他臉上的淚水:“你是好孩子。”
吞月亮 善意
    母親是在周歧八歲那年去世的。他老家在偏遠又寒冷的北縣,童年時期都在那里度過,那邊環境惡劣,養出一幫暴脾氣的人。他爹性情暴戾,陰晴不定,沒讓一家人過過什么好日子,倒是酗酒賭博惹出不少麻煩。母親早逝,他愈發失控。在家里摔東西,打罵周歧,天天張羅著要給他找后媽。不久前真領了個女人回來,一夜之間家里關于母親的所有東西都消失了,除了這個廉價的玉環,被他藏在書包最深層。他因此和父親大吵一架,父親抄起花瓶砸到周歧的頭上,指著他的鼻子說:“老子倒要看看,你離了這個家能不能活!”

    周歧的額頭還淚淚地淌著血,雙眼瞪得通紅。

    他總不能真的流落街頭,于是只能行尸走肉地繼續留在那個家。

    同學們總猜測周歧與人打架斗毆,所以一天天的臉上掛彩,沒人知道那其實都是他父親打的。

    周歧不和任何人說,盡管此刻他望著眼前的林月渚,他那么溫暖,那么寬厚,就算落湯雞模樣也仿佛陽光下曬暖了的棉被,能緊緊包裹著自己。他還是無法將自己那點破破爛爛的事說給他聽。

    林月渚開車送他回家,還從車上找了件外套給他披,怕他著涼。周歧別別扭扭地坐在副駕,這輛車看起來很貴,沾滿了泥的球鞋都不敢往真皮腳墊上踩,他遞給自己的羊絨大衣應該也價格不菲,周歧僵硬地抱著它,嗅著上面淡淡的古龍水香味。

    “沒事的,我不也一身泥坐在這兒,這些東西臟了再洗,你別生病就好。”

    車停在周歧家的樓下,那是一棟上了點年頭的居民樓,樓道里的聲控燈年久失修,漆黑一片。林月渚詢問需不需要陪他上樓,被周歧果斷拒絕。

    “好,那你注意安全,鞋子沾水了很滑,你小心點,衣服你裹著,我不急著穿。”

    “嗯。”周歧敷衍地應答,卻磨磨蹭蹭地不愿走,他忍不住反復品味林月渚那些溫柔的,周全的叮囑,原來林予昂得到的愛,比自己之前想象得還要多。而眼前那棟漆黑的居民樓里,是自己所謂的家,他即將踏進一個冰冷的,甚至殘忍的地獄。一想到這些,他的悲傷漫過胸膛。

    林月渚遞來一張紙,上面寫著一串數字:“這是我的電話,也是我的微信。你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聯系我。”

    周歧翻著下三白,想伸手去接,話到嘴邊卻變得難聽:“別可憐我。”

    “我沒有。”林月渚溫和地笑起來,“拿著吧,我也幫不上很多,但總歸是有用的,萬一哪天打不到車呢,我好歹能車接車送。”
吞月亮 期待
    那晚周歧難得的沒跟他爹嗆聲,洗了一個無比認真的澡,換了一身嶄新的睡衣。躺在被窩里,懷里抱著林月渚的羊絨大衣,難得睡了個好覺。

    林月渚回到家里時,林予昂已經回來了,坐在沙發上垂頭喪氣的一臉頹廢。看見哥哥渾身淋濕的狼狽模樣嚇了一跳。

    “怎么回事兒,你干嘛去了!”

    “沒什么,在學校里幫周歧找東西來著。”

    “那你打傘啊,車上不是有傘嗎?”

    “也得給那孩子打啊,兩個人打一把傘難免淋濕,不要緊。”

    林予昂嘀嘀咕咕:“干嘛對他那么好。”

    話被林月渚聽到,他少見的臉色嚴肅起來:“你倆不太對付,我知道。但今天這件事的確不是他的錯…….”

    “可他打我了!”林予昂不滿意地反駁道。

    “那也是他被冤枉在先啊,而且哥哥是不是替你還手了?小昂,他沒你們想得那么壞,真的。”

    周歧把林月渚的大衣當圣物一般虔誠地放在衣柜里,還有那張寫了他電話的便簽紙,也被他好好地放進了抽屜里。說實話,他想不到什么時候會需要聯系林月渚,那個人在他心里是美麗,神圣,且遙遠的。他會天神下凡拯救自己,但不會接通自己撥去的求救熱線。他們的生活是極與極的兩個世界。但周歧也會在孤單落寞的時候,望著那張便簽紙出神,聽著客廳里醉酒的父親為了討新老婆歡心,而把自己的母親貶得一文不值。他想找個人說話,但唯恐打攪了林月渚的生活。更何況他也根本不懂該如何跟人訴說,或許電話撥過去也會變成他沒好氣地說怪話。

    還是不要打好了。

    就讓那串號碼,成為一個美好的幻想,一個值得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動力。

    而他不知道的是,思念那頭的林月渚,也終日為了這通電話而牽腸掛肚。之前他是從來不會接陌生號碼電話的人,但從那天起,他幾乎每個電話都急急忙忙地接通,生怕錯過了哪個來自周歧的來電。他對周歧有一種使命感與責任感,或許是因為那天見到了他太多的眼淚,或許是常常聽林月渚講起這個討人厭的同學,卻親眼看到他破碎在眼前。他終日惦記著,擔憂著,哪怕他打個電話來漫無目的和自己聊點瑣事也好。可惜一次也沒有。

    寒假來臨,即將隨之而來的也便是新春佳節。

    這是父親再婚之后的第一次新年,家里難得有了點喜氣洋洋的氣氛,但周歧卻水深火熱。

    除夕夜那天,餐桌上擺得滿滿當當。周歧打眼掃過去,盡是繼母喜愛的菜肴。光是海鮮就占了桌子的大半,但周歧海鮮過敏。電視機里春節聯歡晚會唱得熱火朝天,飯桌上周歧扒拉著面前的涼拌黃瓜下了半碗米飯。說實話后媽人不錯,一個勁地問周歧吃不吃魚,吃不吃螃蟹。周歧都只是搖頭婉拒,他并不討厭那個女人,但也不想和她多說什么。

    “誒,你這孩子,媽媽給你夾菜怎么都不吭聲?”父親的聲音本就刺耳,那句“媽媽”更是尖銳。周歧不想在過年時惹出事端,便不做聲繼續低頭扒飯。

    碗里憑空多出兩塊魚肉和半只螃蟹。

    “吃!還以為自己多大的面子了!”

    “可是我過敏…”

    “那也得給我吃!慣得你一身毛病!”

    周歧默不作聲,夾起一小塊魚肉,在注視下放進了嘴里。

    接著,父親與繼母聊起了過年期間的安排,安排得明明白白,大年初一趕火車回北縣老家,大年初二又要去繼母的老家,就這么往后排,每一天都充實。周歧的手臂已經開始發癢,他趁著倆人聊天,悄悄把碗里剩下的海鮮扔進了垃圾桶。他們的安排里當然沒有給母親掃墓,周歧早就知道。

    “你初二那天也跟著我們去媽媽家。”父親永遠都那樣不容置疑。

    “我要去看媽媽…我媽,我親媽。”

    這句話如同點燃了炮仗,膘肥體壯的男人憤怒地拍案而起,動靜之大把飯桌上另外的兩人都嚇了一跳。周歧實在忍無可忍,他也猛地站起來,椅子被他掀翻在地,沖著父親發瘋般吼叫:“你到底想干嘛!你就那么恨我!除夕夜也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周歧你越來越不知道你自己是誰了!”一雙粗糙的大手抓住周歧的衣領,把他重重摔在地上,不等他站起來,便已往他肩膀連踹幾腳。

    周歧一骨碌爬起來,緊攥的拳頭已經在顫抖,嘴角也在止不住的抽動,他多想一拳就砸在對方的臉上,他多想自己根本沒有這樣的父親,但心中僅存的倫理道德,還是在勸他不要還手,忍一忍就好了,這不至于。繼母早已起身勸架,但父親余怒未消,沖過來又要往周歧的身上揍。他躲閃不及,撞到一旁的桌柜,尖銳的桌角擦過他的太陽穴,讓他眼前一花。最終他也沒有還手,兩腿一軟坐在地上,口袋里的玉環硌得他胯骨生疼,電視里在大講特講闔家團圓。
吞月亮 流落街頭
    周歧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在這個最美滿幸福的節日流落街頭。

    出門跑得太急,衣服穿得單薄,凍得他鼻子通紅。他縮瑟著身子在路上晃蕩,路兩邊的店鋪都打烊了,他們也要回家過年。轉悠了兩條街,竟真找不到一個容身之處。他蹲在馬路牙子邊,渾身都疼,頭上的傷口感覺還在滲血,感覺風都灌進腦子里了。他煩躁地翻著手機以分散注意力,林月渚的電話他早已倒背如流,他一遍遍地輸入撥號鍵盤,又一次次地刪除退出。最后手都凍麻了,一不留神就給撥出去了。

    對方接通的那一下,給周歧嚇一激靈。林月渚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明顯他們一家也正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聲音聽著熱鬧。

    “喂你好,哪位?”

    “我,周歧。”

    “噢!”對方的聲音能聽出一些喜悅,“新年好啊!”

    “嗯,新年好。”周歧吸溜著鼻子,只是被風吹得流鼻涕,但林月渚卻忍不住多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你那邊風聲好大,在外面嗎?”

    周歧聞言故意裝出輕松自然的口吻:“出來逛逛,在家太無聊。”

    “要我陪你一起嗎,你跟我說你在哪里。”

    “可別,過年呢,大家都在家里,哪有往外跑的

    ——我可不一樣哈!我是因為我們家年夜飯吃得早,所以才出來溜達一圈。”

    林月渚才不聽他編那么多拙劣的謊話,已經開始穿外套拿車鑰匙:“把你定位發給我,我現在去找你。”

    林予昂看他哥著急忙慌的樣子比他還急:“哥你去哪啊,飯剛吃一半呢。”

    “你們吃,我有點事得出去一下。”

    “拜托,年夜飯啊!”

    “咱們一家人不是每天都在一起吃飯嗎,什么年不年的,沒那么重要!”父親慈眉善目地笑道,“哥哥有事讓他先去忙。”

    林月渚遠遠地就看見周歧蹲在路邊抓螞蟻玩,身上只穿了一件衛衣和薄外套,感覺風再大點他能直接被做成冰雕。這幅模樣怎么看也不像是自愿出門遛彎,可憐兮兮的。林月渚快步走來,周歧也趕快扔掉手里的螞蟻,從地上站起來,有點尷尬地眼神飄忽。離得越近,越看到周歧身上的傷,青紫的瘀傷,還有側額破皮的傷口—一感覺更可憐了,像一只寒風里被遺棄的小狗,打架還打輸了。
吞月亮 除夕夜
    “這都怎么回事啊。”林月渚微蹙著眉頭,把他往自己身邊拉,“你跑去干嘛了,弄得一身傷。”

    “沒干嘛啊。”周歧裝作滿不在乎,“小磕小碰很正常。”

    林月渚拉他時碰到他的手,冰涼紅腫,甚至有些僵硬,不由分說地把他帶進車里。空調熱風開到最大,脫下外套蓋在他身上。周歧縮在座椅上,看著林月渚在一旁忙東忙西,神情焦急,忽然鼻子一酸。

    林月渚像是自言自語著碎碎念,又像是哄著說給周歧:“沒事啊,很快就不冷了,馬上就暖和了—一怎么哭了,到底什么事啊,受欺負了嗎?”

    周歧倔強地把頭扭向一邊:“小時候在北縣,那邊冷,也窮,家里都是燒煤取暖。當時媽媽也這么跟我說的,很快就不冷了,馬上就暖和了。”

    林月渚聽得心里一緊,他摸摸周歧的頭,又怕弄疼他的傷口,動作都很輕柔:“疼不疼?”

    疼,很疼。

    周歧卻說:“一般吧。”

    “我先帶你回家,就這么呆在外面也不是辦法。

    回家我給你涂點藥,再弄點東西給你吃。”林月渚說著就掛擋要起步了。

    “不要!我不去!”周歧的反應比想象中激烈,“我才不去,你們家里人還要過年呢,我跑過去算什么。而且還有林予昂….…”

    林月渚看了一眼手表:“這個點他應該出門了,他今晚和他同學約了看電影來著,零點場,這會兒應該已經去玩了。”

    “那也不行,我不去。”周歧開始胡攪蠻纏,說著就要下車,被林月渚攔住。

    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天這么冷,你還一身的傷,哥哥不能讓你一個人呆著的。或者你說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

    最終周歧還是妥協了,跟著林月渚回了家。

    他之前在腦海里無數次構想,林月渚,林予昂,他們究竟住在怎樣的房子里。眼前的這個家,明亮溫馨,一塵不染,他膽怯地躲在林月渚身后,卻用眼神掃視著四周,談不上豪華,但卻處處溫馨,電視柜上擺滿了家人的合照,玻璃柜里是林月渚和林予昂大大小小的獎杯獎狀。空氣里都彌漫著一種愛的味道,是一種周歧從未聞過的沁人芬芳。

    林月渚的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兒子領了客人回來笑得和藹。周歧手腳局促,微微點頭以示問候。似乎是發現了他身上的傷,他朝他走過來:“這怎么搞的啊孩子,在哪受欺負了是不是?”

    “沒事爸,您別操心了,我去幫他處理。”

    直到周歧被領著走進房間,姬昌還在外面擔憂地嘮叨著:“要好好消炎,不然會感染的。”

    “知道啦,您放心好了!”

    周歧坐在林月渚床邊的地毯上,他感覺除了這里之外,沙發,椅子,床角,都不是自己能玷污的地方。猶豫了半天,還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林月渚拿了藥箱過來,看周歧坐在地上,笑了起來:“怎么坐這里?”

    “我褲子不干凈,坐這里就行。”

    林月渚用棉簽蘸了絡合碘,蹲在周歧的面前,一只手扶著他的臉,另一只手捏著棉簽輕輕擦拭著他臉上的傷口,像哄孩子一樣幫他吹著,輕聲細語道:“不怕,忍一下就好。”

    周歧眼睛都不敢睜開,真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林月渚實在是離得太近,他能聞到他身上的香味,和羊絨大衣上一樣。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溫度,甚至還能感知到他的鼻息。難道這是被愛的感覺嗎,他內心惶恐,一切太不真實。

    從來沒有人這么溫柔地對待他,對待他臉上的一塊爛肉。之前周歧的傷口都是自己悶著悶著就愈合了,他還從來不知道原來受傷了要消毒,要擦藥。會有人捧著自己的臉讓自己不要怕。周歧心里嗤笑,這有什么好怕的,根本一點也不疼。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可憐至極,會被父親拳打腳踢的人,當然不會覺得上藥疼。

    林月渚察覺到周歧不愿說傷的來歷,自己心里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便不再問。他仔細地把周歧臉上身上檢查了個遍,紅腫淤青數不勝數,周歧一臉無所謂的死樣子:“哎呀,這都根本沒事,淤青這個東西,你只要不碰它,它就沒感覺。”

    林月渚不跟他爭辯,只是把藥整齊地理好:“我這邊藥很全的,你覺得哪里疼,哪里不舒服,一定跟我講。”

    周歧抬頭看時鐘,已經晚上十一點多,再過不久就是零點跨年了。叨擾太久,他心里也過意不去,撐著地板想站起來,身上撕扯著他疼得呲牙咧嘴:“我已經沒事了,該回去了。”

    “小歧,你如果不介意,今晚可以留下來。”

    周歧睜大了眼睛回頭看向林月渚,他一臉真誠,不像是在開玩笑。

    “你睡我這屋,我可以去客廳,這沒關系的。”

    “大哥,你在逗我玩吧?大過年的我真不能這么得寸進尺了。”

    “我認真的。你留下來我會安心很多,至少不會受委屈。”

    周歧其實不明白,為什么林月渚會默認自己受傷是在外面挨了欺負,受了委屈。他從小都會為受傷而羞恥,小時候跑得太快絆倒在土坡上,膝蓋流著血回到家,會被責罵太調皮。或是鄰院小孩搶了自己的玩具還把自己推倒撞在石頭上,腦袋上腫起一個大包,回到家依然會被質問為什么和別人打架。受傷,意味著他調皮搗蛋,意味著他惹事闖禍。一直延續到今天,受傷他都只會裝作若無其事,害怕被人察覺,如果有人施舍給他多一點關懷,他會立刻手足無措,裝瘋賣傻顧左右而言他,無福消受的關心,糊弄過去就好。
吞月亮 讓我傾聽
    那個人是絕頂聰明的,他能聽得懂自己說的每一句反話怪話,精確解讀出自己所有潛臺詞。

    可太聰明也不好,會將人一眼看穿,讓精心設計的偽裝無處遁形。周歧絞盡腦汁,裝了那么多年吊兒郎當的壞學生,就是為了不被看扁,為了讓人生畏。可林月渚卻輕易拆穿了它,在周歧還想繼續虛張聲勢耀武揚威的時候,林月渚已經會摸摸他的頭,問他害不害怕打雷的下雨天。

    周歧最后還是留在了林月渚家里,他也沒想到林月渚那個人看起來溫柔綿軟,自己其實根本拗不過他。不過倒是周歧自己也不想走,賣火柴的小女孩踏進一戶溫暖的人家,怎么會舍得離開。他想,有時候人得寸進尺一點也沒什么關系。

    林月渚給他找了身自己的睡衣套上,趕在零點敲鐘前拉他去客廳沙發上和父親一起匆忙跨了個年。零點剛過五分鐘,父親就困得眼皮子打架要回屋睡覺。林月渚識趣地關了電視,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了起來。

    “別關呀,孩子還看呢。”

    “啊?”周歧后知后覺對方在說自己,“沒事沒事,我不看….”

    父親笑了,周歧不知不覺也笑起來。

    父親一睡,家里徹底只剩下了林月渚和周歧兩個人。周歧晚上沒吃什么東西,那兩口海鮮帶來的反胃惡心一直像揮不散的幽靈似的糾纏著他。林月渚說,家里還有餃子,要不要煮點給他吃。周歧餓了,但胃里依然難受,他覺得吃不吃都無所謂,那既然無所謂,他就會拒絕別人的好意:“不用了。”

    “稍微吃一點吧,正好我也餓了。你晚上應該沒怎么吃飯吧,還挨凍那么久,吃點東西胃里能舒服很多,你等我。”

    林月渚動作很麻利,煮餃子也并不繁瑣,只怪周歧實在太累,這暖洋洋的房子,還有柔軟寬闊的沙發又太舒服。他抱著靠枕,如同栽倒在云彩里,身體一點點變重,呼吸卻一點點變輕。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聲音也變得遙遠。

    迷迷糊糊將要睡著的時候,林月渚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邊,把腦袋即將栽到地上的周歧及時攬住。他被驚醒了,一睜眼發現自己的頭靠在林月渚的肩膀上,而對方的格膊還正親密地摟住自己的肩膀。周歧眨巴眨巴眼睛,心跳得飛快。

    “你差點摔下去。”

    原來是仗義相救,周歧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丟臉。

    “來吧,煮好了,多少吃一點。”林月渚像招呼一只小動物吃飯一樣,拍拍他的后背,“一會兒去屋里睡。”

    周歧吃東西的時候是不拾頭的,半張臉都埋在碗里,吃得又快又安靜。林月渚坐在對面悄悄觀察他—一他是一個和林予昂完全不一樣的孩子,林予昂在飯桌上會開心地分享很多趣事,眉飛色舞的,他總有那么多快樂的事要講。吃飯好像只是附帶,他會在說累了之后,往嘴里扒拉一大口飯,等咽下去之后繼續再說上十分鐘。可周歧不會,他的肩膀不安地夾住身體,眼里只剩下食物和吞咽,像一個被設定了

    反復動作口令的機器人,林月渚都懷疑他究竟有沒有嘗到味道。在周歧平靜如水地吞下第五個餃子之后,忽然抬頭對林月渚說:“很好吃。謝謝你。”

    本來林月渚應該去睡沙發的,但是周歧于心不忍。

    “你的床睡不下兩個人嗎?”

    “可以是可以,但是不是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咱倆都是男的。”周歧據理力爭。

    “你一個人睡這屋難道會害怕嗎?”

    周歧剛想梗著脖子大聲反駁老子怕個屁,細想又覺得不如將計就計:“對啊,當然會害怕。

    而且萬一我半夜突發惡疾呢?你又不在這,誰來救我?”

    林月渚的床寬大柔軟,穩穩地承托住他們兩個人也不顯擁擠。周歧轉過身去背過林月渚,兩只手抓著被角。此刻他卻睡不著了,干瞪著眼睛看窗簾縫隙間映入的斑駁路燈。他的內心驟然升起一種巨大的不安,當真有點像偷了別人東西的感覺,自卑,惶恐,格格不入。在腦海里不停地回溯,自己究竟是怎么就進了林月渚家門,還鉆人人家的被窩。這個時間他應該在自己狹窄逼仄的小屋,背靠冰涼梆硬的床板,看天花板上因潮濕而留下的霉點。

    越想越覺得畏懼,像飄入云端做了一場不現實的夢。他拼命地躲藏,卻還是難逃被人戳穿,從天空直直墮入土壤。

    身體快要不受大腦控制了,他下意識地反應是逃跑。他掀開身上的被子,整個人已經驚慌地坐了起來,恍惚中回頭看了一眼林月渚。他還沒睡著,一雙明亮而幽深的眼睛平靜地望著自己。

    “你上哪去?”他語調平緩地問。

    “不知道,但我不能呆在這兒。”

    “我家不好嗎?”

    好,太好了。哪里都是一等一得好,甚至找不出一個有灰塵的角落給他容身。周歧覺得人就是賤,這里是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溫柔鄉,這是他貧瘠人生的終極幻想,而真正降臨時他還是要逃。他已經從惴惴不安變成了一種急切和狂躁,推開林月渚的胳膊,渾身肌肉都顫抖著,驚恐萬分地掙脫。

    “周歧,你看著我。”林月渚坐起來,兩只手緊緊握住他的肩膀,將他的身體轉過來,迫使他面對自己,“是哥哥愿意對你好的,我想讓你感覺到幸福,至少讓你不受傷,吃飽睡好。”

    “哥哥,我沒有偷林予昂的東西。”

    “我知道。”

    “但我現在總有一種偷了別人東西的感覺,我拿了不屬于我的東西,呆在不屬于我的地方。”

    林月渚在黑暗中摸索著,伸出手揉揉他的臉,從發絲到眉毛,再到鼻梁,嘴唇,最后撫上對方的后頸,將他毛茸茸的腦袋擁入自己的胸膛:“好孩子,這不是你偷的,是哥哥要給你的。別害怕,只管好好地收下。”

    可周歧偏執地想,如果你像對待林予昂一樣對待我,給我愛,包容,關懷,那我不還是偷了林予昂的東西嗎?

    于是林月渚摟著周歧,開始溫柔細語一些深奧的道理。比如愛并不是有限定量,先到先得。比如愛分很多種,親情友情愛情。再比如每個人其實這一生要得到的愛是守恒的,缺憾終究會得到補償…

    周歧聽沒聽懂不知道,但他已經在林月渚輕柔平緩的聲音里,靠在他的懷里睡著了。

    林月渚笑了笑,低下頭用鼻子碰了碰男孩的發頂,帶著一股懷舊味道的皂香。

    “好孩子,你的缺憾由我補償。”
吞月亮 棄學
    周歧爹說,要么你別上大學了,上了也沒什么出息,老子還要再供你四年。

    周歧沒回應。他爹說過太多的混賬話,唯獨這句他真的思索了,自己那點可憐的成績真的能考上大學嗎,就算上了大學將來又能有什么樣的人生。他看不見自己的前途。

    與林月渚有一段時間沒聯絡過,自從上次稀里糊涂在人家家里睡了一晚,他沒覺得兩人的距離拉近了,反而在心里更抵觸他。林月渚見過他暴雨淋身,見過他淚流滿面,那都是不該別人看見的東西。周歧摸了摸衣柜里那件羊絨大衣,他從不敢穿,也舍不得還。

    周歧坐在自己狹窄的書桌前,隨手翻起一張數學試卷,腦子抽風要發奮圖強一番。磕磕巴巴地寫了兩道題,然后陷入了漫長的迷茫當中。他認命地把筆扔下,心想,要么我別上大學了。

    這個想法如藤蔓纏繞他,在他心里扎根。他狂躁地把試卷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又心煩意亂地踹了一腳桌子腿。

    就這么著吧,他平躺在床上無力地想,幻想自己仰面漂浮在海洋上,身下的浪潮一波一波將他推遠,就這么著吧,就隨便命運的海浪把我帶去什么地方。

    林月渚問林予昂關于學校的事,問著問著就把話題繞到了周歧身上。

    他斷斷續續給周歧發過消息,一些無關緊要的寒暄,周歧很少回。林月渚想著高中生大概都忙,也便不往心里去。但許久沒有他的消息,還是忍不住打聽,結果卻收獲了林予昂一個大大的白眼。

    “關心他干嘛呀,我哪知道他最近好不好。”

    “你們每天呆在一個班里,至少能知道他心情如何,身體如何。”

    林予昂低頭喝了一口湯,拎著勺子,圓溜溜的眼睛望著他哥:“哥哥,周歧早就不去學校了。”

    這話被林予昂說得尋常,林月渚的雙耳卻嗡嗡作響半晌說出不話。臨近高考班里消失了不少人。聽老師說,他們有的要高考移民到別的地方,還有一些約莫著是不打算考了。林予昂暗自想,周歧肯定是后者。

    林月渚掏出手機給周歧發消息,他們的聊天還停留在一個月前林月渚叮囑他在學校不要受欺負。林月渚向來是講禮貌有分寸的人,就算是給周歧這樣的小孩發消息,他也會斟酌用詞和語氣,盡量讓話顯得得體,但副作用是總讓人感覺太過官方。此時此刻他也顧不得約束自己的那些條條框框,直截了當地給周歧發去了兩條消息。

    “你在哪?”

    “為什么不去學校了?”

    收到消息時,周歧正在他爹的煙酒店幫忙搬酒。

    店是最近才開起來的,也是因為這家店,周歧爹厚著臉皮對他說,已經沒錢供他上大學了。

    而自從周歧妥協,他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店里的免費勞動力,悶著頭搬東西。周歧爹看他也順眼了不少,雖然偶爾還是會罵他手腳太磨蹭。因為預算太少,所以店開在城中村破巷子的最深處,周歧每次都要趟過坑坑洼洼的臭水溝,聞著窨井蓋里發酵的腐臭味,提防兩邊買肉買菜的商販忽然往路中間倒渾水。

    閑下來的時間,周歧會坐在店門口的臺階上,倚靠著墻抽煙。扔一包煙,是周歧爹獎勵他的方式,當他濕透了T恤,拉傷了賂膊,汗順著額頭一路流進眼里,一盒煙就會以一種傲慢的方式砸到他的身上。第一次抽的時候,周歧也坐在臺階上,他看著手上的血泡,感到自己正在被吞食啃咬。煙沖進肺里的感覺還是嗆人,周歧一邊抽一邊哭。

    可抽的多了就習慣了,周歧看到林月渚消息的那一刻,剛拿火機點燃嘴里叼著的煙。

    你在哪。

    為什么不去學校了。

    周歧喃喃自語了兩句,又兀自腦補了一下林月渚的語氣,是平緩還是焦急呢,周歧想不出來,于是又深吸了一口煙。轉眼間,林月渚又發來一條消息:你不忙了可以回復我嗎?

    這句話打得他措手不及,林月渚還從來沒有像這樣催促過自己的回復。周歧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打了幾個字想想又刪掉,最后回了一句:和你有什么關系?

    這樣說話會傷害到他嗎,會顯得自己太刻薄嗎,會就此失去林月渚嗎。煙燃盡了,燙到了周歧的手,才被他匆匆甩掉。如果能就此失去林月渚,那就太好了,他應該也不想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

    林月渚回復得很快,他說,沒什么關系,只是我想見你了,所以問你在哪。

    周歧暗罵自己是不爭氣的玩意兒,吃軟不吃硬的東西,林月渚一句“想見你了”給自己整的五迷三道。

    “嗯。”周歧把橙汁的吸管咬在嘴里,頭看向窗外,不去對視林月渚的眼神。

    “那你現在每天都在哪里?”

    “我想在哪就在哪,現在我自由得很,不像那幫倒霉蛋只能被圈在學校里。”

    “那高考怎么辦呢。”

    “不考了唄,我不是那塊料,不想學,累得慌。”

    林月渚如鯁在喉說不出話,眼前的周歧比起上一次見曬得黑了,看臉人是瘦了,但胳膊卻強壯起來,像是做了什么苦力活。林月渚隱約看著了周歧掌心的水泡,想伸手去碰,卻被他靈活地躲過。

    “小歧,你還小,應該讀書。”

    “我哪一點還像個學生啊!”周歧笑了,他何嘗不知道自己應該讀書,何嘗沒有幻想過自己考上大學從此和賤爛的前半輩子一刀兩斷,遠走高飛。兩只手縮在桌下不安地摩挲,摸過深深淺淺的繭,還有將破未破的水泡。

    “林月渚,有的人天生就是給這個社會鑲邊兒的,賣點臭魚爛蝦,收收廢品破爛,我就是這種人。讀書我讀不來的,我不像你們那種知識分子,前途一片光明的。我的人生是什么樣早就望到頭了。你不用在我這浪費時間,我過得挺好的。”

    周歧把話說完,一直心虛地瞟著林月渚的反應。他的眼眶好像紅了,身體依然是挺拔的,長嘆了一口氣后,他說:“小歧,我希望你好。”

    不知為何,周歧竟覺得自己扳回一成。林月渚應該不會在再惦記著自己,不會再想著要如何拯救自己了。他低下頭來陷入沉思,腦海里是林月渚那雙含淚的悲憫雙眼。

    他知道自己是喜歡林月渚的,不是沿海人民供奉媽祖的那種喜歡,不是仰望,而是真實從心底滋長出的愛。林月渚是風華正茂的白楊樹,風光霽月眉目溫柔,大抵會有很多像自己這樣貧瘠苦痛的人深深地愛著他。愛得輕賤,在他的世界里翻不起什么風浪。

    每次林月渚對自己說出什么柔情似水的話,周歧都會先心跳加速,隨后陷入掙扎。

    周歧在腦子里組織了一大堆狠戾的話,罵爹罵娘的,臟得不堪入耳,想斬斷林月渚對自己最后的盼望。但他遲遲說不出口,話到嘴邊變成了囁嚅:“哥哥,你不要再管我了。”

    “我不管你誰管你…”

    林月渚話沒說完被周歧決絕地打斷:“我都說你不要再管我了!”

    “可是我不忍心,我不舍得。”林月渚的眼淚真的一顆一顆地落下來,震得周歧手足無措,可他的言語還是張牙舞爪的。

    “好,那我告訴你,我爹不樂意供我讀了,他就樂意我呆在他那個幾平方米的煙酒店里幫他搬一輩子的酒,打蟑螂趕老鼠。我考不考大學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沒有任何一件事是他媽我能選擇的!所以我求你饒了我吧,我已經過得很沒有尊嚴了,我現在只想假裝自己過得很好!所以,哥哥,你滿足一下我的虛榮心吧。”

    林月渚的眼淚只有一瞬,他垂眸聽完周歧的發泄,抬起眼睛,眼神竟前所未有的銳利:“我愿意供你,我愿意帶你走。”

    “為什么,林月渚你是不是那種做生意總是很失敗的商人,因為喜歡把錢和時間花在血本無歸的買賣上。”

    “這不是做生意。”

    “那你到底圖什么?”

    “我就只是想要你好。”
吞月亮 酒精
    林月渚沒有開玩笑,他也絕不會拿這種大事開玩笑。他是鐵了心要讓周歧考大學的,雖然這話聽起來有點像雞娃的海淀區家長,但他絕無此意。事實上在此之前他都不覺得周歧應該要當一個文質彬彬的高材生,考什么大學,學什么專業,將來會不會出人頭地,這些對林月渚而言都不重要。他只是想要他好,給他一個本該屬于他的人生。

    周歧是倔狗脾氣,最討厭別人可憐自己。那些既得利益者高高在上的垂憐只會讓他更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多么不堪。可他意外地不恨林月渚,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原來那是因為林月渚對待自己的從來不是憐憫,而是自己苦苦追尋的愛。

    煙酒店生意不好不壞,只是開在那種地界,難免會有些奇怪的人光顧。附近又開起一個建筑工地,這邊零零散散的閑雜人等多了起來。每到晚上,總有些喝得醉醺醺的人,搖搖晃晃地來店里撒潑發瘋。他們眼花手又抖,指著玻璃柜里的煙半天也說不出自己要什么。周歧只能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一盒一盒給他們拿出來

    看,還要看著他們不耐煩的白眼,聽他們咒罵

    “眼瞎啊,指半天了你看不明白?”

    今晚就在周歧拖了地打算關上卷閘門走人的時候,又來了一幫渾身酒氣的不速之客。周歧只好硬著頭皮又鉆回了玻璃柜內側。剛拖完的地,水漬還沒干,難免打滑。他們一行人又喝得爛醉,走路憑空腳下打結,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被滑了個趔趄。

    他們一下子就像點燃的炮仗,把所有火都朝著周歧發泄起來。醉酒之后口齒含糊不清,嗓門卻扯得老高,紅頭漲臉地硬是要沖周歧討個說法。他到底是年紀小,沒見過這么多人一起耍無賴,一個個都膘肥體壯神智不清,保險起見周歧只能一個勁的道歉。

    他們倒像是欺軟怕硬來了底氣,見周歧低頭認錯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個男人要周歧給他拿包紅雙喜,周歧附身去取,腦袋上卻憑空挨了一巴掌。

    “快點!”

    周歧緊咬后牙,一聲不吭。

    目送著那一行人走遠,周歧松了口氣。他摸著后腦勺上剛剛被扇一巴掌的地方,還有些悶疼。又回頭看看柜子上的酒,酒真的是那么好的東西嗎,灌醉那么多人,讓他們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變得無法無天。

    如果自己喝醉了,是不是也能像他們一樣肆無忌憚地發瘋,短暫地忘卻自己生活中的糟心事,而把痛苦轉嫁到一個無辜的煙酒店店員身上?

    他這么想著,手已經開始在柜子上挑選起來。

    太貴的不敢喝,他只敢拿起貨柜最下層的二鍋頭。

    關了店,鎖了門。周歧像拿著礦泉水一樣拎著白酒瓶子,在路上邊走邊喝。辛辣的,像有刺劃過喉嚨,灼燒感從口腔順著一路滑到胃里。那味道當真談不上好喝,但也只有前幾口是難以下咽的,這個世界上沒什么他周歧適應不了的東西!他滿意地笑起來,舉起酒瓶子看了一眼,然后仰起脖子喝下一口。

    他走著走著就到了高中門口,那是一條筆直的路,路的兩端分別是高中校園和煙酒店。他不禁感嘆造化諷刺,背靠著路燈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高三生這個點了才放學,嗚嗚泱泱的人背著書包往外走,周歧不敢靠得太近,生怕遇見了什么熟人。他的腦袋已經開始發懵了,神經也變得大條,情緒全部都被放大,他第一次感覺到酒精的好,能讓人變成一個傻呵呵的人。他心想,高三生可真慘呀,店都打烊了,他們才剛放學。想到這里,他嘿嘿一笑。也不知道他們今天在學校里都做了些什么,應該寫了很多字吧?肯定不會干臟活累活的,只需要趴在課桌前讀書寫字就好了。

    周歧陷在和自己的對話之中,世界天旋地轉,他同時安慰自己,又侮辱自己,搞得悲喜交加,活像個精神病。也全然沒意識到林予昂正在朝自己走近,當他突然蹦到自己面前的時候,倆人同時嚇了一跳。

    “林予昂你想嚇死我!?”

    “拜托你才要嚇死我,烏漆嘛黑地站在路燈底下喝酒跟鬼一樣!等一下,你為什么喝酒啊?

    你現在每天呆在哪?可不是我關心你哈,是我哥關心你。”

    “你的玉環找到了嗎?”周歧冷不丁地問。

    “嗯,找到了,體育課的時候掉在操場,被其他班的人撿去了。早就找到了,沒和你說嗎?”

    周歧冷笑,你們什么時候主動和我說過話了?“找到了就好,這下不用說是我偷的了。”

    這么記仇!林予昂真想揍他一頓,但他那副模樣又實在失意,揍他明顯勝之不武。他倆在原地僵持了一會兒,周歧甩甩手,說:“走了,回家去了,你們這些要高考的倒霉蛋自求多福!”

    “等會兒,先別走。”林予昂拉住他的衣服領子,勒得他咳嗽半天,“我哥馬上就來。”

    “他來干嘛!”周歧一聽這話更要跑了,冒著被勒死的風險也要向前爆沖。

    “我哥讓我隨時給他匯報你的狀況,剛剛我給他發消息說在校門口看見你了,然后他就說要來啊——你別跑了行不行,一會兒給你衣服撕爛了!”林予昂的手還在死死揪住周歧的衣領。像無助的男高中生正在拼命拉住一條失控的大型犬。
吞月亮 誰來管我
    最后還是讓周歧給跑了,一邊跑一邊把酒瓶子給撂了。等到林月渚趕來的時候,只剩下一個癟著嘴欲哭無淚的林予昂,急得躲著腳跟哥哥告狀:“他喝多了跟個瘋狗一樣!拉都拉不住!”

    “他喝多了?”

    “應該是,吊兒郎當地提溜一個酒瓶子,總不能里面灌的白開水吧?”

    周歧狼狽地跑回家,跌跌撞撞地推開生銹的金屬防盜門,腳底飄飄然,整出不小的動靜。

    他已經準備好了迎接父親鋪天蓋地的臟話,但家里的氛圍詭異得祥和。繼母坐在沙發上,暖黃的燈光閃爍得映在她臉上,襯得那張臉慈愛而溫柔,一時的上頭讓周歧真的在某個瞬間感覺見到了媽媽。周歧的爹從陽臺走回來,手里捏著掐滅的煙屁股,笑得春風得意。

    很像小時候,短暫幸福過的小時候。周歧有些脫力地扶著餐桌,望著此情此景不敢眨眼,直到眼眶發酸,他才知道原來眼淚在往下淌。

    美好總是轉瞬即逝的。周歧的爹鄭重其事地告訴周歧,繼母懷孕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如同當頭棒喝,后腦勺被掌捆的地方又開始劇烈的疼痛。

    所以,要開煙酒店過踏實日子。所以,剝奪了自己的人生為新生命獻祭。周歧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他問:“那我算什么?”

    “現在不是挺好的嘛,你也有份活干。家里攢攢錢將來供弟弟妹妹。”

    周歧顫抖著高聲哭喊:“我問你我到底算什么!我的人生是不是說不要就不要了!你們以為是打游戲嗎?養廢了就重開一個?誰管我啊,到底誰管我啊!”

    他之前還從來沒有發出過這么撕心裂肺的聲音,嗓子都劈了,喊出一種近乎悲鳴的嚎叫。

    周歧的爹拽著他的格膊把他拖到漆黑一片的走廊里,他像待宰的牛羊只能絕望地蹬腿。父親揪著他的耳朵警告他,繼母懷了孩子不要讓她受刺激。周歧說,那你們真是好幸福的一家三口。

    周歧的爹瞪著他呵斥,讓他不要在這里瘋瘋癲癲。不厭其煩地重復著他的固定臺詞:這個家你愿意呆就呆,不愿意呆就滾。

    那是周歧的爹屢試不爽的威脅,周歧從小到大都聽著這句話,屈辱地咽下所有不平,夾著尾巴再度回到破敗的屋檐下。

    他以為這次也會成功,其實就快要成功了,周歧眼里的戾氣已經漸漸黯淡下來。他伸手去抓樓梯欄桿,趔趄地想從地上爬起來。樓道里傳來腳步聲,周歧感覺到有一只手鉗住了自己的手腕,把自己從地上撈了起來。昏暗之中他看不清對方的臉,但他知道是林月渚,因為他記得他身上的味道。

    “周先生,既然您都這么說了,那孩子我就帶走了。”

    周歧記得,自己跟在林月渚后面,被他牽著

    稀里糊涂走下臺階時,周歧的爹沒有攔——他甚至沒有一點反應,重重地關上了防盜門,好似無事發生。

    這一刻,周歧才是真的死心了。他以為自己早就對這個爹失望透頂,但直到剛才,他才意識到自己對他始終心存幻想。他在樓下的花壇邊大吐特吐,林月渚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拍著他的背,幫他擰開一瓶礦泉水。

    “我不是因為喝醉了所以想吐。”周歧雙眼通紅,但神色平靜,“我就是單純的,覺得他惡心。”

    “我知道。”

    “哥哥。”周歧眉眼彎彎,扯著嘴角看看他笑,那笑帶著討好,“我讓你管我,你管我啥都行,我肯定能聽話。”

    林月渚把他緊緊擁在懷中:“想哭就哭,不用笑,你怎么樣哥哥都帶你走。”
吞月亮 救贖
    林月渚在車上說,他在市區還有一間公寓,只是一直沒去住,這兩天叫人打掃一下,到時候帶周歧搬過去。他還說,過兩天聯系幾家私立學校,看能不能復讀一年趕上明年高考。總之在周歧的耳邊說了很多話,和煦溫暖,每一句都動聽。而周歧頭抵著車窗,自顧自地說,真可惜,應該把羊絨大衣帶走的。

    打開家門,林予昂和周歧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從沙發上彈射起飛,飛到兩個人面前。

    “這是啥意思啊。”林予昂的臉上寫滿了對這個世界的困惑。

    “一時半會不好解釋,總之之后我管他了。”

    周歧覺得自己酒醒了,但演一下借酒裝瘋也不是不行,破口大罵道:“你他媽才是流浪狗!

    你全家都……不對,就你是流浪狗!”

    兩個人在玄關處針鋒相對僵持不下,互相扯著彼此的衣服在心里盤算著怎么來一個抱摔。林月渚已經云淡風輕地換鞋進了門,他心里有點竊喜,周歧還能沖林予昂犯賤,也不失為一件值得慶幸的好事。

    林予昂不想跟他打了,但周歧還是死不撒手,林予昂扯著嗓子喊哥,你趕快把他弄走。林月渚坐在書房里動都不動一下,兩眼盯著電腦屏幕,手里翻著文件夾,聲音平緩地說了句“小歧你過來。”周歧唰地把林予昂松開,搖著尾巴頭也不回地朝林月渚走過去了。

    給林予昂看得一愣一愣,原來是條真狗啊!

    周歧在之后的無數個夜里暗暗發誓,他要有出息,要出人頭地,要對得起林月渚。生活一下子有了盼頭,也不再把喪氣話掛在嘴邊。私立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很好,或許是看在林月渚的面子上,都對周歧照顧有加。他的程度不算好,用林予昂的話來說,頂多不算是文盲,更深的學術造詣是一點沒有了。

    但好在他聰明也肯吃苦,有老師說他先天條件好,可以去練體育,他就跟著校隊的同學沒日沒夜地在操場上跑。晚上拖著酸疼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里,試卷一鋪,又是一臉躊躇滿志。林月渚心疼他,說也不必那么拼,像個連軸轉的陀螺似的,別給身體累壞了。四

    周歧叼著筆帽,模樣像叼著煙,他已經戒煙很久了,只是一些肌肉記憶還改不掉。他對林月渚嘿嘿一笑,說:“只是有點難,但我會努力不讓你失望。”

    “我不失望,我只想要你好。”

    我只要你能健康,快樂,再沒有自卑和不安。

    幸福充實的日子都是相像的,周歧也終于感知到了什么叫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曾經覺得每一天都漫長,現在倒是不知不覺就跨過了年年歲歲。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再也不害怕直視林月渚的眼睛,最初的抵觸抗拒盡數變為親密。大概是同吃同住,不分晝夜的相伴,讓他漸漸拋卻了自己內心的不配得感。有時候他真的會忘記林月渚其實根本和自己無親無故,他們已經挨得那么近了,周歧覺得自己這一年來重新長出的血肉都應該和他的糾纏在一起。他們分兩間房睡,但周歧常常會半夜抱著被子跑到林月渚的屋里。他很喜歡兩人肩膀肌膚相貼的感覺,林月渚會伸手摸摸他胳膊上的肌肉,毫不吝嗇對他的夸獎。周歧忍不住偷笑,然后悄悄發力讓肌肉繃緊。湊到林月渚臉旁邊,賤兮兮地說,我練得很好對吧,教練也夸我,我肯定能考上大學的!

    林予昂考上了好大學,周歧嘴上說著死書呆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己私底下偷偷羨慕地想,林予昂真厲害。

    一轉眼周歧也要準備高考了,他的體育考得很好,也不枉他一整年綁著沙袋天不亮就開始跑。最后定勝負的就只剩下文化課考試,臨考前林予昂來給他傳授經驗。倆人都別別扭扭的,半天說不出一句好聽話。周歧罵他小氣鬼,愛說不說。林予昂不甘示弱,說就你這么個爛脾氣,你別進去打折了監考老師的腿!

    倆人鬧到最后,周歧忽然正色:“林予昂,到底難不難啊,我真緊張。”

    “有啥可緊張的,就和平時一樣。”

    “我怕我考不上。”

    “我怕我考不上。”

    那天晚上,周歧還是躺在林月渚的身邊,要和他一起睡。

    林月渚聽見他的呼吸沉重急促,隔著一床被子都能聽見他的心砰砰直跳。周歧兩只眼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話都說得哆嗦:“哥哥,我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

    “要不要我去給你熱一杯牛奶喝?”

    周歧依然自說自話:“我如果沒考好,那該怎么辦呢,你給我花的錢和時間就都白費了。我不想讓你失望。”

    “小歧,哥哥很早就對你講過的,無論你怎樣,我都不會對你失望。”

    “我不懂。”他轉過身來,眨著眼盯著林月渚的鼻尖,“我還是不懂你對我這么好到底圖啥,我得怎么報答你才好。”

    林月渚被他逗笑了:“我如果跟你說我什么也不圖,你會說我太虛偽”緊接著他俯身快速在周歧的額頭落下一個吻,“那你就當我圖這個吧。”
吞月亮 我愛你
    一個月后,周歧收到了來自體大的錄取通知書。

    快遞員敲門的時候,家里只有周歧一個人,故作鎮定地簽收了快遞,眼瞅著快遞員走遠了,他開始在家里雙腿騰空撒歡又蹦又跳。他蹦跶到客廳的落地鏡前,忍不住對著鏡中的自己多看了幾眼——一臉上興奮的笑意還沒有褪去,雙眼神采奕奕。身上穿的白T恤是林月渚剛洗好烘干的,干凈平整,深嗅一口還帶著洗衣液的香。整個人一眼望去竟是高大挺拔,意氣風發。

    他心想,林月渚這人真神奇,到底是用了什么

    靈丹妙藥,讓自己一下子從嶙峋野狗變成這副昂首挺胸的模樣?

    正出神想著,林月渚恰巧回到家,周歧也顧不得再追究答案,揮著錄取通知書就朝他撲過去。林月渚張開雙臂迎接著他飛奔而來的擁抱,他們的胸膛撞在一起,格膊在對方的脖頸后背間纏繞。他們嚴絲合縫地相擁,兩顆心臟逐漸趨于同頻跳動。

    周歧只是傻笑,摟著林月渚的脖子,說不出什么話來。而林月渚將唇貼在周歧的耳旁,似吻非吻地說:“聽你笑真好,我愛你。”

    我愛你。

    周歧呆住了,轉而心中豁然開朗,原來林月渚的靈丹妙藥叫作,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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